站着的几人松了口气,依言坐下,按照先后次序,向那“大小姐”简短禀告近日帮中的事宜,那大小姐一直眯着眼,半倚着听他们说话,直到最后那位长老说起最近货运之事,她才抬眼淡淡说道:“三叔公,我听说你那里有些事儿。”
她说话的声气又轻又哑,像是没睡醒似的朦朦胧胧,如同奶猫哀叫一般让人抓心挠肝,被点到名的三叔公额上立即冷汗津津,两股战战,慌忙起身,红木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紧张道:“请大小姐指点。”
“阿正,给三叔公讲讲规矩。”
“是。”那大小姐身后站着的一位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到三叔公面前,拎起他颤抖的左手,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刀,手起刀落便砍下了三叔公的两根手指,三叔公短促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为了忍住叫声,只能咬住上下牙,将牙龈都咬出血来,大小姐最不喜吵闹,若是吵得她不高兴,就不是砍手指那么简单。
“三叔公,”那女子柔声道,“淮帮的码头,不运大烟,念在您是元老的份上,这次便当给您提个醒。”
三叔公心里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这次可以揭过,但绝没有下次,颤声道:“多谢大小姐提醒,我记着了。”
一声低沉的轻笑传来,她慢慢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绸缎披肩,轻声道:“味儿真大,叫人多清清。”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慢慢又“哒哒”地如云般飘了出去,来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叫满堂的人都汗如雨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其余长老对那断了手指的三叔公毫不理会,马上离开了里屋。
夜里,正是梨园开戏热闹的时候,可梨园里外却开始清人,方圆几里,都清得干干净净,园子里的人都马不停蹄地准备着手上的活儿,刚来的小弟子在后场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有些疑惑道:“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大小姐今晚要来听奚老板来唱戏。”正在描眉的小生说道,今天他有机会能在大小姐面前露一次脸,若是让大小姐看上了,那可就是一步登天。
小弟子还是有些糊涂,“是哪位大小姐,这么大的排场?”包场不算,眼看就要包下整条胡同。
那小生放下眉笔,抄起手边的戒尺往那小弟子身上一甩,“湖城还有哪位大小姐?当然是蒋独伊小姐。”
蒋独伊,一听这名字,那小弟子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淮帮的大小姐,真真正正的淮帮掌门人。
传说当年淮帮老大蒋东水在一场火拼中遭人暗算,当场被人用枪打了个对穿,淮帮一时群龙无首,手下几位长老争权夺利,乱作一团,是蒋独伊站起来,清内乱,收大权,一人扛起了整个淮帮,曾有长老不服她是个女子想要造反,被蒋独伊打成了筛子挂在城门,三日之内无人敢收尸,那年,她不过十六岁。
手段残忍,心性狠毒,淮帮大小姐之名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湖城,在湖城,只有一人能被称为大小姐,那便是淮帮蒋独伊。
刚进梨园的小弟子先前只是听说过蒋独伊的名号,知道是个极为心狠手辣的可怕女人,可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这湖城最有权势的女子,一时又紧张又害怕,等蒋独伊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禁看痴了。
与他想的可怕模样不同,这大小姐生得好娇气的模样,她好白,近乎是雪白的模样,因肤色生得极白,故而脸上的黑眼珠红嘴唇就显得格外夺目,没什么表情,淡淡的模样,纤细的腰肢慵懒地摆着,行动间,修长的小腿在旗袍间若隐若现,像是没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猫儿般,高贵得不近人情,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你想看她,又不敢看她。
“看什么?”那小生拿戒尺一敲小弟子的头,“小心那些人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弟子一摸头,回身缩了缩脑袋,心想:那娇滴滴的大小姐才不像是会抠人眼珠子的模样。
“阿正,我心里烦,今日只想听奚青唱一段,别叫其他人来。”蒋独伊懒懒地一伸手指,阿正便立即为她戴上烟托,低声道:“是。”
后台中,奚青听了阿正的吩咐,戴头面的动作缓了缓,轻声道:“知道了,”顿了顿,又问道,“她今日有什么不高兴吗?”
“帮里的有位叔公犯了点事,见了血,怕是心里闷。”阿正与已奚青十分相熟,有些话能说的,他便说了,也让奚青心里有个数,等会儿有些眼色,别惹大小姐不高兴,横竖是个玩物。
阿正回到蒋独伊身边,告诉她吩咐好了,蒋独伊对着阿正英俊的侧脸轻轻吐了口烟,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扑面而来,阿正不禁屏住呼吸,“你又多嘴。”看来阿正在后台与奚青多说的那句话,也叫蒋独伊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正领罚。”阿正自个儿说道,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当下便跪在蒋独伊脚下,蒋独伊伸出雪白的小腿,懒懒地踢开他,“装相。”
阿正低着头微微一笑,知道她并未真的生气,随即坦然地起身站到她身后。
不多时,奚青上台了,果然只有他一人,唱的是贵妃醉酒,扮相倾国倾城,声调婉转,身段优美,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虽只是一段,也足见奚青的万种风情,不愧是湖城响当当的第一花旦。
一曲唱罢,蒋独伊轻轻地为他拍掌,等奚青款款下台走到她面前时,她才柔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想听,什么时候都成,”奚青穿着戏服,佩环叮当,替蒋独伊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
蒋独伊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她不喜喝茶,只是看在奚青的面子上喝上一口,喝了之后便将茶放下,笑道:“该润嗓子的是你。”
奚青从善如流的拿起她的茶杯一饮而尽。
蒋独伊不是这个意思,雪白的脸上墨色的眉锋微挑,随即轻声道:“瞧你也累了,不如今日就到这儿,你歇着吧。”
这是又为了什么不高兴了?如此兴趣缺缺的模样倒是少见,淮帮的大小姐会因为见了点血便萎靡不振?奚青心中生疑,面上却仍是柔顺模样,将手中的折扇轻轻塞在她手上,拍了两下她的手掌,嫣然一笑道:“等我卸了妆,再来找你讨回我的扇子。”
这调情的手段是一等一的高明,往常蒋独伊极吃他这欲语还休的一套,现在看起来也一样,她微微颔首,将那扇子打开,半遮半掩地盖在脸上,只露出两颗如墨般的黑眼珠,雾沉沉,水蒙蒙,柔声道:“迟了可不还。”
奚青低头羞涩一笑,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开了,他穿着戏服时,便永远是那婀娜多姿的女子形象,一刻也不肯失态,对自己的要求极高,蒋独伊便是喜欢他这种偏执的性子。
等奚青走后,蒋独伊将盖在脸上的扇子往上一推,遮住了眼睛,又只露出鲜红欲滴的嘴唇,抿成一个烦闷的弧度。
她堂堂淮帮大小姐,唯一的爱好就是包戏子,其实包个戏子也不是什么奇事,那些个豪绅能玩,她蒋独伊也能玩,若是有天腻了,送上该送的物件,体面的道别,好聚好散,也实属稀松平常。
可奚青这朵霸王花,真是叫蒋独伊将牙都咯崩了,前世便因他而死,今世混沌入体重生归来,可是再也不想与他掺和,只是如何才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地与他分手,而不叫他感觉失了面子,记恨与她呢?
前世蒋独伊也是在临死前才认清,这奚青根本不像他表面上是个温柔体贴的可爱戏子,他的真实身份乃是特统局局长,华国第一大特务头子,相比大小姐的名声只是声震湖城,他可是阴险毒辣得举世皆知。
这戏子,玩不起啊。
作者有话要说:蒋独伊:我抽烟砍人包戏子,但我知道我是个好女孩
第225章 大小姐2
奚青来得果然很快, 卸了妆的他是个漂亮标致的青年,五官轮廓不算柔美,更有一种凌厉的俊俏, 只是柔和的神情冲淡了这种锋利感, 换回男装之后,他的情态也发生了变化,行动间潇洒自如,丰神俊朗,也难怪蒋独伊在这么多戏子中独独相中了他。
确实是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
蒋独伊对美丽的皮囊里装得是怎样的灵魂, 一向生不出什么兴趣, 她只想享受这完美皮囊给她带来的肤浅快乐, 别的就算了,谁知道她偏偏就在这不求甚解上面吃了个大亏。
这完美无瑕的皮囊下装得是毒水她尚且不知,莫名其妙卷进一场暗斗,落得跟她父亲一样的下场,被人打个对穿, 想到那时的情形, 蒋独伊就觉着心口疼。
望着她微皱的眉眼, 奚青上前一步, 站到她的身后,体贴地替她揉着太阳穴,柔声道:“有什么烦心事,到我的公馆去慢慢说。”
蒋独伊的眉心一跳,前世她可就是在奚青的小公馆里被人打了个对穿, 再踏入送命之地,心中总会感到不快,见她沉默不语,奚青心中暗暗称奇,今日是怎么了?格外的没有兴致。
这淮帮的大小姐跟外界所传不同,性情并不十分恶劣,在他面前,一向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可以算是个有求必应的好情人,玩的也很内敛,除了亲吻之外他们便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对蒋独伊来说,奚青犹如一个漂亮的摆设,而对奚青来说,她是最价廉物美的伪装道具和便利实用的保护伞。
如今这道具像是对他没了兴趣,这可不成,奚青手上的动作停下,弯腰将她脸上盖着的扇子拿下,英俊的脸慢慢俯下,在离她脸孔咫尺时,轻笑道:“去不去,嗯?”
他温热的气息在她鼻尖萦绕,身上的味道强势地入侵她的领地,他的味道总是很好闻,雨后新竹的清爽味道,让人闻了就静心舒畅,蒋独伊在心里叹了口气,枉她以前总觉着她与奚青是主人与宠物的关系,分明是这家伙不动声色地在牵着她的鼻子走。
不顺他的意,他便用百般手段软硬兼施地达成他的目的。
若她现在还不表态,他马上就得来“硬”的。
“嫌我了,”奚青收起扇子,转身背对着她,落寞道,“是哪位新人得了大小姐的心,请告诉奚青,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是让那位新人死得明明白白吧……这就果然真来硬的了,蒋独伊真是骑虎难下,沉默了一会儿,才懒懒地伸手抓住奚青的袖子,低声道:“你是知道我的,疼你还来不及,哪来的新人?”
奚青不动,这是要接着哄的意思。
蒋独伊一个头两个大,若这使性子的真是只可爱的小绵羊,她倒不介意上去顺一顺毛,可这分明是一条毒蛇,浑身上下都淌着毒汁,蒋独伊纵横情场几载,还没遇上过这样吃哑巴亏的时候。
无可奈何地站起,蒋独伊身量不高,站在奚青身边小鸟依人,语重心长地劝道:“若是有了新人,我何必今日眼巴巴地来看你?实在是帮里的事儿让人烦。”
“你烦,我知道,”奚青回头将她的一只手团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揉搓,委屈道,“所以才想做你的解语花,让你来宽宽心。”
蒋独伊背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解语花?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是霸王花。
“好,”蒋独伊拍拍他的手,顺势从他的掌心逃出,轻声道,“你的心我知道。”终究还是顺他的意。
奚青满意地笑了,将他小巧可爱的“金主”搂在怀里,在众人恭敬艳羡的目光中慢慢往外走。
蒋独伊生得柔弱无骨,有高大的奚青愿意搂着,她总是顺势倒在他怀里,让他半扶半抱地带着走,在她心里,奚青此时的作用大约跟拐杖是差不多的,但现在她有一种仿佛她才是被奚青包的戏子的错觉。
非常别扭。
为了缓解这种不适感,蒋独伊半靠在奚青怀里吸了口烟,奚青见状,柔声道:“你的烟抽的太勤。”
蒋独伊拿烟的手一抖,什么意思?这是惺惺作态假作关心,还是真的不喜她抽烟太多,她轻声道:“平素我抽的不多,只是今日心口格外地闷。”
她在向他解释?
这可不妙。
主人可没必要向宠物解释她的行为,难道蒋独伊对他起了别的心思?他跟蒋独伊之间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妥当,若是她动了真情,到时纠缠起来,反倒麻烦,想到此处,奚青搂着她的手略微松了松。
蒋独伊尚未察觉,还在孜孜不倦地解释道:“人心里闷的时候总得想些法子开解,憋着,那烦闷的事就吃了重,成了心头的一块石头。”
她何时跟他说过那么长的话?往常不就来来回回那几句,“唱得好”、“不错”、“想要什么”,今天她可算是越线了。
奚青警惕地放开她,蒋独伊不明所以地站直,却见奚青温柔的脸色微僵,对着她道:“我突然想起来园子里还有些事没处理,今日就算了吧。”
“好,”蒋独伊喜上眉梢地立刻答应下来,又觉得应的太快了不妥,忙补救道,“你先顾好自个的事,我没多大干系。”
不但不生气,连脸色都不甩?奚青心中警铃大作,这淮帮大小姐该不会真对他动了真情?
蒋独伊看着奚青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有些糊涂,怎么觉着这奚青有些反常,迷茫地眯着眼睛看着他消失的地方,一旁的阿正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大小姐,不听话,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蒋独伊转过头看了阿正一眼,心情复杂地说道:“少惹他。”我都惹不起,你就更算了吧。
等上了车之后,她坐在车上,在安静的夜里,开始静下心来想刚刚发生的情况,从奚青的每个眼神每个神情每个动作,逐步分析,脑海中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片段,终于让她发现了端倪。
在她与他说起烟的时候,他的态度突然变了。
可这是为什么?
“阿正,”蒋独伊轻唤坐在前头的阿正,阿正立即转过头来,恭顺道,“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今日,我看起来哪里怪吗?”蒋独伊雪白的脸在烟雾中朦朦胧胧,漆黑的眼珠子折射出夜色中的霓虹灯光,阿正心头涌上一股冲动,真想舔一舔大小姐的眼睛,他按耐住不合时宜的想法,认真道:“大小姐看起来很好。”哪里都好,是世间最好的大小姐。
蒋独伊微微一笑,比起奚青那条毒蛇,眼前这才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绵羊,她欠身亲了亲阿正的侧脸,阿正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想说些什么,可大小姐对他无论是亲近或疏远,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接受,示爱是不被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