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次能不能考中,都不能让大郎君受罪。反正明日有车,多带一点总是有备无患的……”
第二天一早,萧景铎就骑马离开了定勇侯府。萧林跟在他身后,驾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往城北走。
皇宫坐落在长安正北,外朝内寝,是皇室的专属地盘。宫门之外还围着一道城墙,里面有三省六部、九寺三台,是朝廷官员办公的地方,被称为皇城。皇城之外,才是平民百姓和权贵高官的住宅,以朱雀街为界,长安又分为城东和城西,其中权贵集中在城东,平头百姓住在城西。
按照惯例,越靠近皇宫和皇城的住宅越稀缺,能住在里面的人身份也越尊贵。所以建在皇城旁边的住宅多是诸王府、公主府,再往外是宰相府邸和一些受宠权贵,像定勇侯府这等二流侯府,只能建在第三梯队的地段上。
这也是萧景铎执意要搬到外面的原因,科举那天想想都知道路上会有多少人,定勇侯府离皇城颇有一段距离,若是耽误了入场的时间就坏事了。
和萧景铎抱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皇宫东边那些公主府、王府想都不要想,他们能租赁的只有皇城西边的民宅,而其中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的更是少数。萧景铎胜在下手早加给钱爽快,所以早早就拿到了房间。
这户人家住得靠里,出坊还须走一段路,但好在安静,这些不便利也就无足挂齿了。萧景铎骑马停在这户人家门前,然后就将缰绳交给定勇侯府的下人,自己孤身往里面走。小门小户本就地方紧缺,自然没有地方供萧景铎放马,所以他特意从侯府多带了一个人过来,好让对方把马牵回侯府。
民宅的主人看到萧景铎来了,连忙笑着迎上来:“萧郎君来了,你的屋子我们已经收拾好了,今晚郎君要住吗?”
“对,多有叨饶,劳烦主人家了。”
“郎君这说的哪里话……”主人憨笑着挠挠头,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萧景铎早早就垫付了押金,而且十分大方,几乎没有还价,这可比其他举子痛快多了。对于这种客人民宅主人自然十分欢迎,再来十个八个他也乐意,现下可不是要笑脸相迎么。
自从朝廷开设科举后,别的暂且不说,首先倒让皇城西边的百姓创了好一波收入。开考的第一年,有伶俐人看到商机,于是将自己家空闲的屋子收拾出来,租给赶考的举子住,平白小赚了一笔。有了第一批人打头,第二年许多人都跟风租赁空屋,因为上京考试的学子越来越多,租房反倒供不应求,时间久了,城西这一带干脆专门辟出空屋出租,从十二月到来年三月,一直火爆非常。
这件民宅的主人也是跟风做租房生意,这几天他们自家人都挤在一处,而将条件较好的正房和另两间厢房空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好租给赶考的学生,其中萧景铎租下的就是正房和其中的一间厢房。
萧林将车停在门口,然后一样一样从车上卸货,主人看到了也凑上来搭把手:“嚯,萧郎君,你带来的东西还真不少……”
萧林和主人家忙着搬东西,院子里另外两位租客看到了,轻轻嗤了一声。
“又是一个贪图享乐的权贵子弟。”
说话人名唤董鹏,是从外地来长安赶考的学子,他家境普通,寒窗苦读数年才通过了县试、州试,得以来京城参加科考。等他来了长安之后,他被国都繁华开放的大国气象深深震撼的同时,心里越微微不平起来。
他们这些寒门学子苦学多年,才能获得一个上京的名额,可是长安里却有许多贵族人家,他们的子弟不需要通过县试、州试,甚至都不需要通过科举,就可以获得不错的官职,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这个世道,是何其的不公平啊。
尤其现在还有一个不公平案例活生生地出现在董鹏面前,董鹏不着神色地打量着萧景铎,面前这个人年不过十七上下,面容白皙俊美,出行还有马车和仆人随行,显然是个贵族子弟,恐怕本人出身还相当不错。反观自己,年纪二十有七,却还是一介白身,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现在还要和一个小了他十岁的少年同场科考,多么讽刺。
董鹏自嘲地笑了笑,不想再看下去,正好这时候吴泰在屋内叫他,董鹏就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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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铎并不喜欢和人同住,当初在国子监没有办法,现在有了条件,他自然不会亏待自己。所以萧景铎很爽快地租下两间屋子来,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他住正房,萧林则去住厢房。
萧景铎正在熟悉自己未来几天的落脚地,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萧景铎,是你?”
萧景铎应声回头,发现院门处站的的竟然是国子监的同窗。他不由带上笑意,快步走了出去。
“赵兄,你也住在这一带?”
“对啊,想要赶早进场,只能出来住啊!萧兄弟,自从国子监一别,竟好久不见。去年同窗聚会,怎么不见你来?”赵郎虽然并不是和萧景铎同年入学,但是萧景铎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他本是出来随意逛逛,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熟人,当时立刻热情地和萧景铎攀谈起来。
萧景铎站在门外和同窗叙旧,萧林还在尽职尽责地搬东西,他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影响门外两人说话。
萧林从车上搬下一个箱子,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书生摸样的人站在门槛外,伸着头悄悄往屋里看。
“你做什么!”
董鹏被身后突然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就看到萧林站在一旁,不悦地盯着他。
董鹏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道:“你为什么忽然出声,真是无礼。”
萧林冷哼了一声,道:“呵,你未经允许就偷看我们郎君的房间,这就有礼了?”
“什么叫偷看!无礼至极。”董鹏嫌弃地挥了挥袖子,皱着眉退开,似乎不想和萧林同处一地,“粗鄙之人,不可语耳。”
萧林内心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会此人。他继续往屋子里搬东西,董鹏站在门口,似乎还不想离开:“哎,你们竟然占了两件房?我和吴泰兄两人合租一间厢房,你们却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两件屋子,真是岂有此理!”
萧林却板着脸,机械又平淡地对董鹏说:“让一让,你挡着我放东西的路了。”
董鹏被气得跳脚,他怒气冲天,却又觉得和一个书童计较太失身份。好容易等萧林走了,董鹏冲萧林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粗鄙。”
暗暗骂完,董鹏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他正打算离开,突然眼睛一凝,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哎,这是什么?”
萧林回来时,正房里已经看不到董鹏的身影了。萧林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萧景铎的放书卷的箱笼竟然被丢到了门口,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万分小心地把书笼抱起来,并将里面的书卷仔细理了理。
“大郎君最宝贝这几卷书,可不能被折损了……”
萧景铎终于辞别了话痨的同窗,得以顺利脱身。他回到正房,发现没一会的功夫,他的房间里居然已经堆了许多东西。
萧景铎眉心跳了跳:“怎么这么多东西?”
“我也不知道,都是秋菊让拿的。”萧林老实回答。
萧景铎良久没说话,然后他揉了揉眉头:“我应该阻止她的。我是来考试,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带这么多东西成何体统?”
“茶具被褥就罢了,为什么连手炉、熏香这些也带来了?”萧景铎无语至极,“把书留下,剩下的你都带走,暂且放到你的屋子里去。”
萧林默不作声地应下,将无用的东西搬离正房,而萧景铎则清理出一片利索地方,打算坐下温书。
他手指碰了碰书笼,突然皱起眉:“萧林,我的书笼有人动过?”
“对,方才我搬书的时候整理的一下。”
原来如此,萧景铎点点头,将此事放下,一心温习起书本来。
科考近在眼前,这几天看经书和诗集已经没什么用了,萧景铎主要看的是策论和时政。萧景铎这些年的积淀已经足够,并不需要临阵磨枪,他拿起书本存粹习惯使然,以及不想让自己手生罢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储夫子不提前告诉他科考经文,科考以文取士,为的是招揽天下英才,吸引有才之人入朝为官,而不是为了让学生死背经书。所以科举重要的是积淀学识,而不是死命突击相关的典籍。若是沉迷于后者,那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转眼间,开科的时间便到了。
萧景铎一大早就起身,踏着报晓的鼓声走到贡院门前。贡院前已经聚了一波学子,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守在礼部门前,正小声地说话。
随着日头升高,贡院门前的学子也越来越多。不知等了多久,贡院的门终于缓缓推开,礼部的人站在台阶上,高声唱诺:“科举马上就要入场了,唱到名的学生走到前面,验身无误后就可入场。现在全体肃静,被喊道名字的学生赶快往前走。淮南道苏诺……”
人群中一阵兵荒马乱,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走上前去,启元九年的科举也正式昭告开始。
第44章 考试
没等多久,萧景铎的名字就被唱到了, 他应声上前, 礼部官员确定了他的身份和名碟后, 就让他去旁边搜身。其他几位官员仔细搜查了萧景铎的衣物袖口, 确定没有纸条刀具等物后, 才点头让他入场。
贡院里极为宽敞, 东西两侧各有一条长廊,他们这些应考举子就坐在长廊下答卷。考试持续两天, 每日考两科, 待晚上考完后才许出门, 中午是不允许学子出入的, 而礼部偏偏还不供饭, 换言之,举子需要自己准备干粮,如果举子自己愿意,就是将锅碗、膏烛等烹饪之物带来礼部也不干涉。
因为科举开了没几年, 每年的考试科目和流程并不固定, 去年朝廷上吵了快半个月, 终于将今年的考试形式定了下来, 除了前几年的诗赋、帖经、策论, 今年还加了杂文。
杂文考试还是第一次出现,没有人知道具体要怎么考, 只知道要写一篇杂文,以文辞通顺、形意上等为佳。朝廷临时的变故让萧景铎这一届的考试叫苦不迭, 突然添了一门考试,来不及准备是其一,最要命的是连往年的范例都没有,这要如何考?
但不管学子们私下如何吐槽,启元九年的科举还是如约而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照例勉励了一通,就让礼部官员给诸位学子下发试卷。
科考共持续两天,第一天考诗赋和帖经,第二天考杂文和策论,每天的第一门考完就会休息,以供学子调整及吃饭,或者做饭,第二门考完后就可以离场。离场后学生可以自去休息,礼部不会干涉学生的去向,只要第二日依时到场,并通过礼部的身份核查和搜身即可。
第一场的试卷已经发到学生手中,萧景铎拿到试卷后先是从头浏览到尾,试卷中要求作诗两篇,赋一篇,诗赋的主题也中规中矩,具是写景言志。
这倒不难,此时写诗之风大盛,就是路边的黄口小儿也能随口诵出几句名诗来,萧景铎虽不敢说出口成章,但是写几篇格律工整的诗赋还是不在话下。
萧景铎拟好粗稿,没怎么修改就誊到试卷上。也因得如此,萧景铎落笔算是极快的,等萧景铎放下笔后,周围人都露出惊吓的神色。
这么快?
萧景铎并不在意自己给周围人造成的压力,因为许多人还没有考完,萧景铎并不能离场,他只好坐直了身体,脑中默默构思明日的杂文。
诗赋是科举的一个人筛选条件,文笔不行的人在这一关就会被刷下,若是诗赋不合格,接下来几场的试卷都不会有考官看。诗赋是第一道关卡,对文采要求极高,但是对萧景铎这些想要做官的学生来说,诗赋只是基础,帖经不足挂齿,真正考验功底的,乃是策论,以及不知道要如何出题的杂文。
策论共有五道,放在最后一门,是选官最后也最重要的筛选关卡。策是引经据典或者考量时政,需要对具体的问题作出回答,论则是对历史事件、人物作出评价。五道策论涉及军政、兵法、农事、医药、水利等许多方面,不到最后一刻,根本猜不到朝廷要考校什么。所以策论只能靠平时的积累作答,同时这也是最彰显文章功底和政治素养的一门,这才是为官的关键因素。
在萧景铎思索的途中,陆陆续续有考生放下笔,等最前方案台上的香烧完之后,礼部侍郎就宣布停笔,此时有人从最前方出发,按序收走学生的答卷。
第一场考完了,考生们总算可以松口气,也能拿出干粮来调整一二。此时萧景铎才发现,居然还真有考生支起锅来,用膏脂煮饭。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就没有再做理会。
下午考帖经,所谓帖经,就是将大经里的某一句话贴住一半,剩下的让学生默写,或者给出完整的一卷话,让考生解释句义。这实在没什么难度,萧景铎从小背医书长大,之后在清源寺日夜与佛经为伴,医书、佛经这等晦涩精微的东西他都能完整背下,更别说区区大经。萧景铎下笔的速度非常恒定,没一会,就又放下了笔。
因为今日的考试已完,这次萧景铎倒可以提前离场。他亲眼见考官收好他的卷子后,就轻松悠然地离开了。
坐在萧景铎身边的举子内心非常复杂,这个小子真的假的,看他年纪不大,莫非在故弄玄虚,故意装出来做样子?
萧林守在贡院外,看到萧景铎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郎君,你这是……”
“我写完了,就提前出来了。”
萧林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还以为……”
萧林默默吞下了还没出口的话,他开始以为萧景铎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提前退场,虽然萧景铎的话否认了这个可怕的猜测,但萧林的心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
郎君出来的是不是太早了些?其他郎君都还在里面呢……
但萧林毕竟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他最终决定相信他们家郎君,没有将这些话问出口。
萧景铎回去的时候,同院的董鹏和吴泰自然还没回来,他笑着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就回屋自己温习去了。
经书和诗赋已经考完,这两门暂时也不需要再看了,倒是明天的杂文和策论不能马虎。萧景铎因着定勇侯府的关系,对朝中近来的动态多少也有了解,他拿出专门整理的邸报,一封封翻动着。
杂文尚不清楚,但是策论肯定是要从时政里出的,他虽然不指望能碰对考题,但是再熟悉一遍也没有坏处。
没一会天色渐暗,萧景铎只好点起蜡烛,在灯下读书。又过了不知多久,他隐隐听到屋外传来喧哗声,萧景铎心知这是董鹏等人回来了,礼部对科考的规定很宽松,时间上并不逼迫,日暮后举子还可继续答卷,但是烧尽两只木烛后就必须要交卷了,看董鹏几人的样子,他们大概待到最后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