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怎么了?”甘卿打断他,从门板后面露出一双狡黠的笑眼,“我下班就回家了,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翻脸赖账现场,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拿出闫皓的塑料小人。
“有一种人啊,他们宁可自己对着地图走一天一宿的冤枉路,也不愿意停下来找人问一声。不是非说不可的话,他们就肯定不会说。”甘卿丝毫不为所动,“我猜那个小燕子不会主动把我供出去的,小喻爷,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还在外面闲逛的人是我,撞见闫皓打晕聂恪的人也是我,追了好几条街没追上,只捡了个娃娃回来的还是我?”喻兰川要被她气笑了,“我有这么繁忙吗?”
“谦虚,没有超长待机,哪能当盟主,谢了啊,”甘卿人话说不了三句半,顺口又来,“改天请你……”
喻兰川:“……”
不敢相信她还有脸说出“吃饭”俩字。
甘卿卡了个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身负异香的奇男子,是个会主动讨债要饭的奇葩,于是话音生硬地一转:“……请你给自己开个表彰大会,能者多劳、见义勇为。”
这回干脆连宵夜也没有了。
喻兰川无话可说,隔着门,把闫皓的塑料小人塞了进来:“我不在家,那个闫皓有扒人窗户的毛病,这个在你这存两天,等杨爷爷他们摆平那个闯祸精再说,扣着这个,他跑不了——当然,你也可以拿着它去威胁闫皓,让他别把你说出去。”
甘卿感慨道:“小喻爷,你听听你说的这话,真像反派啊。”
打扮和气质更像,还是国产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是吗?谢谢。”喻兰川假笑了一声,“我看你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毕竟胸大腰细是魔教妖女的标配。”
甘卿:“……”
喻总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土,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藏什么藏,我近视快一百度了,就你这样的,戴显微镜也看不见什么。”
哎哟,挑衅?
甘卿听完,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牙根,居然就大喇喇地从门后面出来了,往门框上一靠,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她胸也不含了,似笑非笑地说:“那可实在是对不住啊,影响市容了。”
喻兰川目瞪口呆,没想到假嘴炮遇见了真流氓,吓得视线漂移了一百八十度,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仓皇败退。
“慢走,小喻爷,”甘卿挥着勺在他身后说,“我就不耽误您选美了。”
因为一大清早就被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喻总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气场爆炸,森然有杀气,周末加班有些懒散的部门同事们被他的杀气震慑,整体效率大幅度提高,竟然在中午之前完了活,可以集体回家睡午觉了。
喻兰川在办公室里休息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相关内容跳出来很多,他大致一扫,都是官话,于是就又搜了“精神暴力取证”,搜索结果不是“摄像、录音”之类不靠谱的东西,就是明确告诉他“取证困难,界定不明”。
喻兰川就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摘下眼镜远眺,缓解视疲劳。
再说,就算能证明聂恪是人渣,又能怎么样呢?向小满杀人未遂是事实。确实,她是被人诱导、自己又有精神疾病,可以不用坐牢,可人这个精神状态,在哪还不是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喻兰川摇摇头,这件事短暂地在他心头盘桓片刻,就被他浮尘一样地抹去了。他披上外衣,去老板那里汇报,聊到了恒生指数,于是又侃了半小时联交所交易规则。
各行各业、各个阶层,明面上的与潜在的、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多得数不清,闫皓一概懵懂,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没人带他玩过游戏的缘故。
不过这就不需要喻兰川操心了,反正那燕子是“堂前燕”唯一的传人,无论如何,老杨大爷和江老板他们也不会不管他的,以后拴好了,别再出来闯祸就行了。
他趁下午风和日丽,溜达回家,难得的冬日暖阳晒得他昏昏欲睡,结果刚到一百一十号院楼下,喻兰川就不惬意了——两个丐帮的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探头往院里看,见他过来,就给他打眼色,喻兰川顺着这二位的目光一看,楼下又停了一辆警车!
报警人聂恪正把两个民警送出来,其中一个是于严,聂恪一脸委顿,大烟鬼似的耷拉着眉眼,喻兰川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说:“……上回抓的那个团伙是不是没抓干净啊,我怀疑他们还有其他同伙,盯上我了!他们会不会割我的肾啊?警察同志,作为纳税人,我贡献很大的,你们可一定得保护我……”
喻兰川听了个音,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于严警官应付完聂恪,找上了门来。
“我刚才在楼底下就看见你了,今天怎么早退了?”
周六上半天班叫“早退”,喻兰川品了品这用词,有点心酸,不想多聊,就直接问他:“你们来干什么?八楼又怎么了?”
“不知道,这货可能是让他老婆传染了,神神叨叨的。”于严说,“他刚才报警,说自己昨天晚上从超市出来的路上被人袭击绑架,绑架他的人还会飞。”
说着,他观察了一下喻兰川的神色。
然而喻兰川只是略带冷淡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还说,今天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没脱衣服。我们看了,他买的东西都在,一瓶酒空了,推断是他喝断片了,自己不知道。”于严说,“但是聂恪坚决否认,说他有洁癖,绝不可能不洗澡就上床,还说绑架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因为绑匪打晕他以后,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
喻兰川:“……”
这个姓闫的手怎么那么欠呢!
“不过他的微信纪录确实很奇怪,前一秒,他还在跟女孩聊骚约饭,发的都是语音,听声音也不像喝醉了的。后一秒就发了一堆‘这男人是骗子’之类疯疯癫癫的话。”于严说,“兰爷,这事听着有点蹊跷啊。”
喻兰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闫皓翻来覆去地煎炒烹炸了一遍:“你想说什么?”
“要真是那个团伙的同党报复,早把这小子削成片了,哪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回自己家里,还帮他把从超市买的东西都捡回来?我觉得要不是他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是……”于严伸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说实话吧,兰爷,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给谁铲事去了?”
喻兰川不吃亏地踹了回去,大尾巴狼似的一跷二郎腿:“警察同志,说话要讲证据,小心我告你诽谤。跪安吧,有事找我律师聊。”
“唉,这种混搭的逼,也就你才能装得出来,”于严叹了口气,“不扯淡了,兰爷,聂恪这种‘纳税人’的要求我们不能不理的,处理不好,他到处投诉不说,没准还得把我们挂上微博,回去我们就得按他说的地点和微信发送时间,去核查这附近的监控,过来给你提个醒,你留神一点。”
喻兰川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的午休是泡汤了。
于严站起来,一整制服:“能者多劳吧,盟主!”
喻兰川现在一听“能者多劳”这四个字,头都大两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说这词就跟你绝交,滚。”
丐帮的人常年在这附近混,都是老江湖,应该知道怎么避开监控。甘卿不用问,这人滑不溜手,也不至于露这种马脚。
问题是,甘卿跟丢了一阵,那段时间,没人知道闫皓去哪了。
喻兰川匆匆来到楼下洗衣店,一把拎起闫皓的领子。
闫皓一见他,眼睛又红了:“你还我!”
“我还你个头,”喻兰川问,“昨天晚上你扛走聂恪后,去了哪?从哪走的,有没有避开监控?”
闫皓一脸茫然,显然是压根不知道还有监控这码事。
喻兰川:“……”
古代的武林盟主都呼风唤雨,日常生活就是接受万人膜拜,看谁不顺眼,就打成魔教妖邪,没事可以指挥小弟们去干他。
多么美好的职业!
怎么当代盟主就跟铲屎工一样,到处给脑残擦屁股?
怪不得上位这么容易,都没有人礼貌性地竞争一下。
老杨大爷脑子不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聂恪报警了?”
喻兰川剜了闫皓一眼,把于严悄悄给他传的消息说了,两个老头听完,此起彼伏地对着闫皓叹气。
江老板问:“那怎么办?”
闫皓缩脖端肩,蜷在大洗衣机旁边,整个人灰沉沉的,丧得要滴出水来。
喻兰川看了他一眼,心说:“我为什么要管他的破事?”
老杨大爷:“小川!”
喻兰川:“……这事没有人身安全和财产损失,而且听起来确实挺离谱的,警方调阅排查监控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期间聂恪自己承认他是喝多了产生幻觉,派出所那边应该也不会往下查……喂,蜘蛛侠,你跟我仔细说说,聂恪给诊所医生钱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一章
“如果担心日常学习工作中的小问题,这种‘水逆退散卡’也是很好的选择哦。可以夹在学生卡或者公交卡里面,很方便随身携带,可以帮助你平静心情,抵消水星逆行带来的不良影响。另外,水逆期间,家里常用的电器、家具、管道都要注意定期检修,一旦发现损坏的迹象,要记得及时处理。打起精神来,水逆虽然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麻烦,但也是个自我检视的机会哦……”
喻兰川在橱窗外面,看见某人身处幽幽的灯光下,披头散发——还是假发——嘴角挂着个“蒙娜丽莎”式的似笑非笑,才十几分钟,她已经忽悠了三拨顾客,业务很熟练,说辞都不带重样的,两毛钱一张的彩色小卡片,她卖十五块,并且已经卖出了一打。
可见“水逆”已经成了当代青年的头号杀手,相关消费应该纳入医保报销范围。
喻兰川听见那帮小孩喊她“梦梦老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旁听了一会“梦梦老师”那口飘飘悠悠的神棍腔,实在快要看不下去了,后悔没把她早晨叼勺子的尊容拍下来,游街示众。
他敲了一下店门,打断了甘卿的话,板着脸走了进去,把店里“星星点灯”的画风拖进了“焦点访谈”里。
青少年们纷纷回头看他,有个小女孩还捏紧了刚买的“水逆退散卡”,可能是想贴在喻总的脑门上。
“有事,”喻兰川冷淡地敲了敲柜台,“你什么时候关门?”
甘卿的笑容纹丝不变:“不好意思哦,先生,水逆期间我这里要接待的客人比较多,大家都是预约过的,如果有需要,可不可以也请您提前一到两天打招呼呢?”
“不可以。”喻兰川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瞄了一眼那些“水逆退散卡”,他凑近甘卿耳边,低声说,“我要给物价局打电话了。”
甘卿:“……”
贱人!
十分钟后,甘卿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客人们都糊弄走了,她歪歪斜斜地往柜台上一靠,恢复了正常语气:“小喻爷,我这是小本生意,你行行好吧。”
喻兰川的目光扫过她柜台上那堆玩意的标价:“我看你做的是‘没本’的生意。”
甘卿叹了口气,感觉到了这一任盟主的神通——他能靠一部手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您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看没看见闫皓拿着聂恪的手机发微信?”
甘卿想了想,不以为然地说:“可能看见了吧,他当时拿着手机按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拿得谁的手机。”
喻兰川额角青筋跳了起来:“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甘卿莫名其妙:“……你也没问啊。”
喻兰川:“你跟我走。”
“啊?”
“昨天明明是你先出手的,半路你没事人似的走了,撂个烂摊子和黑锅给我,你想得美。”喻兰川咬着牙,想把她从柜台后面拉出来。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忽然感觉手腕上有一阵凉意——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是某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抬手腕,反应已经非常及时,却依旧没躲开,他脉门处被两根手指一弹,同时,甘卿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手腕上传来轻微的疼痛感……以及某种粘附在上面的、更可怕的东西。
如果她的手再重一点,或是手指间夹一把刀……
喻兰川当年练寒江七诀的理由很中二,但这么多年来,他施展的机会不多,从来没有体会过幽微间一手一指的较量。
其实所谓“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古代或许是有,现如今谁也没见过,以喻兰川十五年来练剑的浅薄了解,这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大爷爷恐怕也不行。而甘卿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她的身体条件在那摆着,力量上限、抗击打能力,一目了然,不可能强到哪去。
可是方才一瞬间,喻兰川觉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孔不入地盘旋在自己周围,咽喉、手腕、胸口、太阳穴……同时向他发出警告,像是有无数把致命的小刀架在上面。
她并不跟人对抗,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力量,只是仿佛一阵致命的风,一点罅隙就能钻进来,轻飘飘地要了对手的命,对方没了命,自然也就没了力气。
跟喻兰川迄今为止见过的一切流派都不一样。与其说是武术,不如说是杀术。
这是……什么功夫?
建国后为什么还有这么不和谐的品种?
甘卿躲在假发后面,捏着“神棍嗓”冲他笑:“哎哟,先僧(生),好好说话嘛,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吓死人了。”
喻兰川:“……”
他沉默了一会,默默地拿出手机。
甘卿一秒钟有了人样:“行行行,好好好,你说,让我干什么?”
就这样,甘卿早退半天,被盟主拉上了贼船。
“安心诊所……”甘卿低头扫了一眼喻兰川发给她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破破烂烂的小门脸,叹了口气,感觉喻兰川拿她当小弟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