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徘徊时,两个中年人从“安心诊所”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对旁边的男人说:“……管用的,你听我的,我们家孩子期中考试比上学期提高了不少。”
男人有点迟疑地问:“这……孩子吃了,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没有,”女人说,“我听人说,美国那些名校学生、硅谷精英什么的,好多都吃这个,原理就跟喝咖啡一样,咱们国内不好买,赵医生这里给代购。”
男人问她:“您刚才说这药叫什么?”
女人说:“聪明药!”
“聪明药?”甘卿从暗处走出来,“赵医生?”
她打开了手机上的一个团购软件,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经营资质的安心诊所有不少团购体验项目,项目介绍里,显示主治医生叫“赵鸿翔”。甘卿想了想,顺手团了一个,并及时把购买页面截图发给了喻兰川,让他报销。
她打电话问了一下,周六下午的名额未满,还能约。
团购的项目叫“催眠体验”,介绍里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属于“团体心理咨询”,能引导顾客进入催眠状态,放松身心,缓解日常压力,排毒养颜。
甘卿一直没心没肺的,当然也没有咨询“心”的需求,头一次来,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还有点不放心地发微信问喻兰川:“这种不会跟过去的‘摄魂术’一样吧?”
喻兰川可能是被她的不学无术震惊了,好半天才回了她六个点。
诊所里有个负责接待登记的前台,除了甘卿以外,还有两三个购买了同一个体验项目的。
“催眠体验室还在准备,请诸位在这等一会,”前台小姐年轻漂亮、笑容甜蜜,跟诊所的破门脸格格不入,“在开始之前,赵医生让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进入催眠状态的,会有一部分人因为无法放松,不容易接受暗示,如果一会您发现自己属于这种情况,也不要失望,我们这个项目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帮您放松神经,如果您觉得满意,可以购买我们的长期疗程,相对团体项目更有针对性。”
甘卿一听乐了,原来这安心诊所是她同行,连忽悠顾客的说法都异曲同工——心诚则灵。
催眠体验室是一间卧室改的,里面拉着窗帘,照明是香薰蜡烛,光线昏暗,几个墙角都布置了小音箱,三百六十度环绕地播放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音乐,也和星之梦的套路特别像。体验室正中间有几把软绵绵的躺椅——疲惫的下午,白噪音和有助眠功能的熏香,大概不用催都能睡死过去。
獐头鼠目的赵医生坐在一个书架前,笑容可掬的前台正在给每个人发毯子,讲解注意事项,甘卿趁这时候说:“不好意思,卫生间在哪?”
她溜出了体验室,趁诊所里唯二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忙着,人影一闪钻进了前台桌子,桌子底下有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药,都没拆包,甘卿扫了一眼,不认识,迅速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喻兰川,随后翻出了前台的登记本。登记本是今年全年的,甘卿手指不停留地从头往后翻,像是数纸一样,她眼力极好,“向小满”的名字一滑过,她立刻就捕捉到了,卡在那一页。
只见那里标注:向小满,女,36岁,咨询治疗十次(药费已预结)。
药费?
甘卿一皱眉,她虽然不知道正规的心理咨询是怎么操作的,但熟悉“神棍的职业操守”,卖个小卡片、哄顾客睡一觉,尚属于不痛不痒的缺德范畴,但随便给人开药吃……这可就越界了。
“聂恪给向小满找的‘医生’是这种货色?”喻兰川看了一眼甘卿发回来的照片,“这人就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还走私管制药品。”
于严在电话里偷偷跟他说:“你可以举报安心诊所非法营业,但向小满在他那就诊,不能说明聂恪主观虐待,聂恪也可以说自己是上当了,电信诈骗还隔三差五就能骗到一个高知呢,给老婆买东西不小心买到假货又不犯法。”
这时,喻兰川的手机里有电话请求接入。
“稍等一下,过会我给你打过去。”喻兰川挂断了于严的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合作方的同事,平时经常跟喻兰川一起打球,跟聂恪工作的公司有合作密切。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有心打听,没有打听不到的。
“我去他们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尽调’,”球友说,“对这人印象很深啊,他们有个财务,爱说八卦,陪我们吃饭的时候,十个八卦里有八个跟这位有关系……这人风评不怎么样,老围着小姑娘转,脚底下也不知道踩几条船,有人还到单位闹过,让他下次注意点,别叫错名字。”
喻兰川:“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听说他当年户口能落在燕宁,还是靠他老岳父,家里房、车也都是那边出的大头,要不都跟你似的,房奴狗,哪来的钱花天酒地?”
喻兰川的心被戳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老人么,指望不了一辈子的,听说他岳父退休以后身体一直不行,三天两头住院,那时候开始,这个聂恪就有点飘了,后来老家没了,他老婆家里可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吧,他就更肆无忌惮了……唉,我听说他老婆出事了,什么情况?”
喻兰川三言两语地打发了热爱八卦的球友,拐弯抹角地弄来了聂恪的简历,收集完资料,已经是傍晚,又跑到六楼找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
杨总手头各种新媒体、互联网人才资源丰富,很快,聂恪大学工作期间用过的几个邮箱账号都被扒了出来。
“够不讲究的。”杨逸凡说,“你看这个,这个是他的常用邮箱之一了吧?”
杨逸凡给他看的是一个截图,聂恪用自己的邮箱给一个人留言,说:“发邮箱,交换,我老婆。”
喻兰川:“对,不是正式走公司邮箱的,他都用这个号,这是什么意思?”
“有点PUA色彩的色情论坛。”
喻兰川:“P……什么色彩?”
“PUA,Pick-up Artist,一开始是教不会说话的死宅怎么搭讪姑娘的,后来发展成渣男骗财骗色培训班,研究怎么摧毁女方精神和人格,怎么找机会拍下对方裸照之类的。渣男们私下里还会拿出来炫耀交流,”杨逸凡说,“比如这个,就是他想用自己老婆的裸照交换对方的‘资源’。”
喻兰川:“……”
杨逸凡:“哎,我刚才是不是污染纯洁美男心灵了?喻总,你听过就算啊。”
喻兰川没理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给我一晚上时间,我找人打入渣男内部,运气好的话,能弄来这小子当时跟别人的聊天记录。”杨总不在意地说,“花点钱的事。”
“多少钱?”刚给甘卿报销完团购费用的喻兰川问,“我……”
“免了,”霸道总裁杨逸凡说,“老娘就不差钱,这笔给你赞助,纯当娱乐。”
喻兰川:“……”
要不是他还有房贷,哪轮得着她在这人五人六地炫富?
这时,喻兰川手机震了震,甘卿给他发来了一个好友位置。
甘卿:“赵神医的地址找到了,你说他做完亏心事,今天怕不怕鬼敲门?”
第三十二章
喻兰川总觉得她这一句话里妖气森森的,赶紧问:“你要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找他聊聊天。”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乱来!”
甘卿没回话,回了个金馆长熊猫表情——“长得好看的女人,都不靠谱”。
谁要跟你斗图!
喻兰川要给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杨逸凡交代了一声,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赶。
赵“医生”以前是开美容美发店的,后来发现这个行当竞争越来越激烈,遂转了行。他找人买了个文凭,又经过了一个月的培训与包装,完事把脸一抹擦,改头换面,就成了“心理咨询专家”,开了这家“安心诊所”。
利用一个周末,他赚了好大一笔“安心钱”——下午接待了三拨花钱来听音乐打盹的、卖出了两个长期疗程,又多了十几个托他带“聪明药”的客户,账户上的数字长势喜人,他美滋滋地哼着歌回了家。
赵医生住的地方,离那天聂恪给他塞钱的饭店不远,走回去中间有一段小路,虽然有点背,但并不太远,路也都是走熟了的,这位先生缺德带冒烟,当然是个唯物的拜金主义者,坚信人民币能辟邪,并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晃荡着腿、哼唧着西皮慢板溜达。
可是今天,小巷子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走着走着,西北风停了,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赵医生狐疑地用手电往四下一照,什么都没发现,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于是气沉小腹,唱出了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
“人”字没出来,黑暗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赵医生倏地闭了嘴,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不自然——带着“沙沙”的杂音。
是踩着什么东西了吗?
不,不对!
他猛地刹住脚步,“沙沙”声却没有立刻停下,多了几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着他的脚步走,但脚步踩得不太准。
“有人吗?”赵医生回头喊了一声,身后是空荡荡的小路。他无端开始紧张,因为突然发现这条熟悉的小路比他想象得还要黑,这让他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那“沙沙”的动静如影随形,赵医生连着回头看了几次,心越跳越快,手心开始潮湿。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快而重,像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砸在他耳膜上。
这可能是某种动物本能,在很安静的地方独自往前走,急促的脚步声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追逐的战栗感。特别是这个人已经开始害怕的时候。
突兀的脚步声把赵医生吓得膝盖一软,连忙举起手机,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照。
这一照,他看清了身后路,汗毛都竖了起来——那里竟然还是没有人,光扫过,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竟然凭空消失了!
赵医生呆了一下,紧接着,他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转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在笑!
一口气跑出八百米,赵医生差点把肺也吐出来,狂奔到了大街上,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差点连手机也捏不住。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吐出一口大气,神经质地捏紧了裤兜里的钱包,念了两声佛。
“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声,“疑神疑鬼的,呸呸呸。”
赵医生自己一个人住,把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国外,这样跟外人提起来有面子,他也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晚上,他莫名不想独处,于是一边开门一边拿着手机翻,正在漂亮前台和最近新勾搭的女病人之间举棋不定时,他觉出了不对劲——屋里的暖气里掺杂了阴凉气息,冷飕飕地从他身边刮了过去……
谁把窗户打开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门重重地合上了,一声巨响,方才开门的钥匙还没拿下来。赵医生蓦地扭头,就听“咔”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他连忙扑到猫眼前往外看,同时徒劳地转着门把手,这动静惊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看不见人。
赵医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屋里的灯陡然灭了,电闸被人拉了!
“谁!我报警了!”
这句话音刚落,有个很遥远的女人一边捏着嗓子笑,一边轻声说:“好啊。”
赵医生一把抄起竖在门口的雨伞,循着声音猛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阳台一扇窗户开着,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飘在窗外,夜风扫过,她的影子还微微晃动!
赵医生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鞋柜上——他家住十楼!
“影子”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家玻璃窗上,那里随即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咯吱”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还有手,我也想报警,赵医生,我要举报你非法行医,谋财害命……”
漆黑的屋里,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没看见打开的窗户缝里伸进了几根头发丝一样的细线,像蜘蛛网。其中一根细线轻轻一动,冰箱上面的一个纸盒子就被拉了下来,一堆“利他林”滚到了地上。
赵医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我我这是正经药!巴基斯坦进、进口的!”
“影子”嗤笑一声:“进口?”
“利他林”,就是赵医生倒腾的所谓“聪明药”,又叫“大脑伟哥”,一般是治多动症和注意力障碍的,国外有些人喜欢没事嗑几粒,用来提神醒脑。这种一听就知道瞎嗑会上瘾还有副作用的东西,在国内属于一类精神药品,受管制,没有医院处方,买来的“进口货”,基本不是黑市走私,就是假药。
“我代、代购……”
一个药盒突然自己飞了起来,擦过男人耳边,重重地砸在鞋柜上,赵医生“嗷”一嗓子,膀胱差点失守:“走私!走私!这药医院也开,不会吃死人的!有……有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啊!”
他眼前一黑,又一个药盒陀螺似的飞了起来,速度极快地弹在他脸上,赵医生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四肢并用地蜷缩进墙角,抱住头。
“吃出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你的事,对吗?”窗外的“影子”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那我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医生茫然地抬起头:“什……”
“想不起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今年三月初,我在你那里买过十次咨询,你还给我开了药,可是没见好啊,大夫。”那“影子”细声细气地说,“而且好像更惨了,每天……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团沼泽里,泥里面伸出无数只手,不停地把我往下拉,慢慢的,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给我吃了什么?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