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彩屏不恨迎春,鬼都不信。今日之举,不过眼见大房得势卖个顺水人情。秋霜却不想轻易便接,语气急切道:“依我看,二太太难不成是冲撞了喜神?”
“喜神?何为喜神?”彩屏成功被秋霜分散走注意力。
“哦,喜神是我们老家的说法。意思是家中但凡有大喜事便有喜神坐镇,福气深厚之人便可看见喜神。只是见了喜神不可声张,万一出声惊吓了喜神,喜神便会离开,见喜之人也会头晕昏迷。二太太怕不是冲撞了喜神吧?”秋霜信口胡诌道。
“是吗?这妹妹倒不知。只是,二太太晕倒时,二老爷却不许我们声张还不让请太医。”彩屏不死心继续告密道。
“啊,那便是了。二老爷八成是知道喜神的说法才不许你们声张。如此,二太太卧床休养几日便可痊愈无疑。”秋霜拍手喜道。
彩屏哑口无言,当真如此吗?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至荣禧堂。彩屏先进去回禀贾母的话并说秋霜奉命来看望王夫人和元春。
王夫人叫进。秋霜掀帘进屋一看。王夫人躺在床上,额头放着热手巾,脸面蜡黄,眼窝深陷,双眼半睁不闭,鼻孔咻咻出气。半日不见,竟似老去二三十岁。
秋霜唬了一跳,王夫人怎么显出死相!秋霜回头去看彩屏,十分吃惊她怎么有这般大胆子,王夫人病情如此之重,她竟敢隐瞒?彩屏连连摇手示意她不知情让秋霜去问王夫人。秋霜只得俯身凑到王夫人面前,轻声询问道:“二太太,您可还好?怎么半日不见,您便病成了这般模样?”
王夫人嘴巴张了又张才艰难挤出一句话,“我、我没事,让老祖宗别、别担心。”
旁边服侍的元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赶忙背过身揩干净,拉起秋霜的手说道:“姐姐有所不知,母亲管家殚精竭虑,才过年节又筹办元儿及笄礼。偏生母亲才生产,身子虚弱受不得累。这可不就累病了吗?下午大夫来看时还不怎样,哪知此刻竟严重成这般。元儿要去烦祖母请太医,母亲偏不许,说祖母劳累整日,万不能为她再操心。秋霜姐姐你快劝劝母亲!”
秋霜忙道:“二太太这可不想岔了,您的身体最重要。老夫人此刻已歇过来,奴婢这就去回禀。”
王夫人却抓住秋霜衣袖不让她走,断断续续说道:“别,别听元丫头胡说。我,不过,不过累着了,睡睡一晚便好。明早,明早再不好,就就让元春去请太医。且不能、不能告诉老夫人。”
秋霜欲要不应,王夫人却死拉着她的衣袖不放,只得哄劝道:“奴婢遵命。只是二太太切不可再劳心,好生休养才是。”又转头冲元春道:“老夫人叮嘱大小姐今日辛苦了又要侍疾,千万注意身体!这些菜都是大小姐素日爱吃的,老夫人巴巴让奴婢带来。二小姐多少用一些。”
元春点头答应,秋霜告辞而去。
秋霜前脚刚走,元春便把彩屏支使出去。单留抱琴伺候。彩屏怒气冲冲离开,冲抱琴志得意满的背影心内狠狠啐了一口。
抱琴见彩屏走远,才赶到元春并王夫人身边道:“太太、小姐,奴婢没说错吧!您看适才秋霜和彩屏眉来眼去。您本只是让她去告病,叮嘱不要惊动贾母等人。她却还带二房的人来,可见其居心。”
“哼!”王夫人坐起身,睨了抱琴一眼道:“你也莫在此嚼舌。你和彩屏的过节当主子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还老实又和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今个儿你也甭想待在这屋。”
抱琴喏喏点头,缩着肩站去旁边。
元春欲给王夫人盖好被子,却被王夫人止住。“傻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母亲是装病,你怎么信以为真?”元春这才想起之前母亲的话,展颜一笑道:“是了,母亲适才装得真像,连女儿都信以为真。女儿不信,这回她还能不栽在这!”
再说迎春邢夫人伴着贾母吃罢饭,迎春用多了,便同邢夫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迎春一直对青衫客等人送匾之举疑惑不解,故而边走边皱眉深思。邢夫人见状,示意丫鬟退开,悄声对迎春道:“迎儿可是在疑惑青衫妙手他们怎会知道今日元春及笄又怎会想起给你送匾?”
迎春点头不迭。
邢夫人笑道:“这都是老爷和二爷设计好的。那日我在房中给你绣裙裾,老爷进来,问我在做什么?我便将你准备在元春及笄礼上一鸣惊人之事说出。老爷听罢笑呵呵离去。当晚回来便告诉我,他和二爷商量好了,要送你份大礼。不过我也是今日见了那匾,想起老爷曾笑语他生了个菩萨在世的女儿才知道这便是老爷和二爷送姑娘的大礼。下午散席后,老爷来不及见你,便嘱咐我将此事原委说予你听。且说,此事已经圆清大师许可,让你不要思虑过重。”
迎春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师父让她如此大出风头,不怕她高处不胜寒吗?迎春还待细思,却见秋霜急急走来,老远便冲她招手。迎春快走几步,接住秋霜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秋霜连喘几口气道:“怪哉!二太太不知得了什么急病此刻竟已显出几分、几分死相。”
迎春并邢夫人都吓一跳,异口同声道:“怎么会?”
秋霜走得太急好容易喘匀了气,才将彩屏卖好,她胡诌应付并亲见王夫人形容、言语之事细说分明。
迎春听罢,眉头深锁。她早观过王夫人气色,绝不是有大病的样子。今日大房虽大放异彩却并未损害二房半点颜面,反可以说与有荣焉。王夫人最多小心眼气吐血,万不会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秋霜亲眼所见,难不成她看走了眼?
王夫人是长辈,知她重病,当然要告知贾母。迎春牵着秋霜进屋再向贾母回禀。贾母也是大惊,披上外衣便往王夫人院子里赶。
等贾母等人赶到,王夫人已服药睡下,脸色蜡黄,眼底青黑一片。
贾母叫过元春问王夫人到底病情如何?元春只回大夫说了没事,乃劳累过度,让母亲卧床休息。贾母好容易等到贾政,质问他,贾政也说没事。贾母看着王夫人面色,心底犹疑不定,欲要请太医看诊,可王夫人总算睡下,不好再折腾她起来。贾母关心则乱,转头冲迎春道:“迎丫头,你不是精通医理吗?你快来给你二婶看看。”
迎春自打进屋便在偷偷观察王夫人气色,果然灰败异常,只是呼吸均匀绵长绝不似得了急病模样。迎春敏感觉出其中有诈,刻意回避接近王夫人。不成想却被贾母点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迎春轻轻揭开王夫人身上锦被,并没有扑面而来的病气,反是一股灰味。迎春搭上王夫人脉门,半晌也没拿开。王夫人脉象并无大碍,只是急怒攻心之状,毕竟年轻稍事歇息也便无事,正合迎春之前判断。可王夫人面色和这周身的灰气却无法解释。迎春欲探究竟,趴到王夫人面上深深一嗅,“阿嚏!”大大一个喷嚏打出。
贾母连问:“怎么了?你二婶可有事?”
迎春起身答道:“无碍。二婶不过操劳过度,只需要遵照大夫嘱咐,好好歇息一晚便可。如若二婶夜里难眠,可按我写的方子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水,让二婶服下,自然药到病除。”
彩屏赶忙去拿来笔墨纸砚,迎春挥毫写好药方,一式两份,一份塞给元春,一份当着众人之面交给贾母。
贾母愣了愣方反应过来,口中道:“当真无事便好。也罢,我们先离开。你父女二人也早点休息。”说罢,贾母带着迎春邢夫人等离去。
哪知次日一大早,迎春还在睡梦中便被人大力摇醒。睁眼一看,元春粉面带泪,正可怜巴巴看着她。贾母也在一旁,连声催促迎春快起。迎春迷迷糊糊被众人架到王夫人院中,才一进屋竟见到满屋莺莺燕燕珠围翠绕,坐了一屋子夫人太太们。
适才还姐妹情深悲悲切切的元春忽然变脸,戟指迎春道:“妹妹,万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肠这般狠毒。为了妙手回春菩萨在世的虚名,乱开方,作虎狼医,竟要治死你的亲婶娘!”
第26章
迎春睡眼惺忪劈头盖脸被元春一通骂, 只来得及说出,“姐姐, 你怕是误会……”
“误会!你现在还好意思说是误会!母亲本睡得好好的,听了你的话, 我们叫醒母亲,让她服药。哪知吃了你的药后母亲上吐下泻一整晚,现在提不起半点精神, 眼看着就、就……”元春边说边哭, 益发可怜。
迎春听罢,要往床边去看王夫人,元春蹦过来拦住她道:“你再莫显摆你那胜过神医的医术!这是你开的方子,你拿回去看看, 有人似你这般狼心狗肺如此用药吗?” 元春伸手入怀掏出一张药方恶狠狠摔在地上, 指着让迎春捡起来好好看看。
贾母本闻言王夫人病情突然转重,太医未至,便和元春一同叫迎春先来看看。可是贾母进屋多时, 不曾看见王夫人一眼。反是元春不分青红皂白将迎春骂的一无是处,早已怒火中烧。
加之, 贾母甫一进屋,见满室外人,清晨之际,何以皆至?元春适才还哀切恳求迎春救母,此刻突然变脸。贾母再年老也看出其中端倪,气得拐杖驻地, “咄咄”连响,怒道:“元春你说得什么话?你妹妹才多大!你怎么能随便对她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是我老婆子逼着迎丫头给你母亲治病的,若你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子我给她抵命!”
元春万没想到贾母反应如此激烈,愣了一愣才扑通跪下,叩头不止。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王夫人也滚下床来,连声求道:“母亲息怒!母亲息怒!实在是元春心急儿媳病情,口不择言,出言无状。元春是您看着长大的,她万没那些险恶心思呀!”
言外之意,元春恶语伤人是无心,迎春下毒方害她却是早有预谋,用心险恶。
王子腾夫人也在当场,脸色却相当不好看。昨日她才腆着脸巴结迎春,大清早却被王夫人叫来做什么见证人,还嘱咐她多带些亲眷来。
刚一入荣国府,她本意先去拜访老夫人,哪知却被元春半道劫走,直接带至荣禧堂。她进屋见到王夫人便被吓住,一夜未见,王夫人竟脱了相,有气无力,出气多进气少。
王子腾夫人追问缘由,元春便哭诉迎春夜半来看,不顾医嘱,胡乱逞能,开下虎狼之药。王夫人服后上吐下泄,整整折腾一夜,眼看着要不好了。她小小年纪斗不过菩萨在世的贾二公子,只能请舅母帮她做主。
元春一番话说得如泣如诉,当真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大房倚势欺人压榨的元春母女没有立锥之地。
王子腾夫人联想昨日大房不可一世之状也是妒恨交加,当场拍板要为王夫人主持公道。只是此刻听贾母说完才恍然大悟,其中有猫腻!她莫不是被自家妹子摆了一道?王子腾夫人便皱眉看着王夫人和元春哭求,并不接话。
王夫人边求边不停给自家嫂嫂使眼色,奈何嫂嫂不动如山。王夫人一狠心,重重磕下头去,登时晕倒。
元春惊叫一声,扑上前抱住王夫人。有那不明就里之人便小声叹息可怜,话里话外都是贾母偏心冷肠。
迎春眼见闹到这个地步,恐贾母气大伤身,扶她坐下,回头吩咐秋霜道:“去请二爷,快马加鞭请掌院太医来。”秋霜领命退下。
王夫人也被众人抬回床上躺好,元春还待放声大哭,迎春上前道:“姐姐先莫哭,妹妹敢保证二婶没事且我已烦哥哥去请掌院太医。是不是迎春乱开方治坏二婶,王太医看过自然有分晓。如若真因为妹妹多事伤了二婶的身子,妹妹命虽不值钱却也愿一命抵一命。”
迎春个子小小语调平平却掷地有声。围观闲人识相闭嘴。元春吊着嗓子停在那里,目光闪烁。
“只是如今太医未至,妹妹也有委屈要诉。头一件,妹妹从来没自认菩萨在世。那块匾与其说是别人送给妹妹的,不如说是送我师父圆清大师和咱们荣国府的。妹妹不过无知小儿,略懂医理相术,借助府上财势和师父医方治疗些头疼脑热,开解点邻里纠纷,断不敢居功自傲。”迎春冷声道。
不过想说她沽名钓誉,犯得上如此撕破脸皮?
迎春环视众人接道:“迎春年纪轻,不懂那么多,却知道感恩图报。师父教我,祖母父母家族养我,才有今日迎春。而非迎春成就师父与家族。无论旁人怎么说,师父和祖母等才是迎春的菩萨在世。”
迎春小小年纪却知家族至上。反观元春专门请来众多外人旁证,明里暗里要把两房不和的家丑宣扬出去。不止贾母心下凄然,连王子腾夫人、元春的亲舅母都觉得高下立判。
“第二件,昨日二婶突然晕倒,祖母、母亲和迎春都很担心,姐姐更是衣不解带伺候在旁。迎春身为晚辈,奉祖母命,虽班门弄斧给二婶开方,却乃一片孝心。且这方子虽由迎春书写,却是师父传授。二婶服下,至多上吐下泻几回,却可清淤败火,调理脾脏,百利无一害。这点,姐姐手中有医方,自然可以拿给天下名医验看。”迎春说完本欲屈尊捡起地上躺着的无辜药方。
贾母却拦住她,招手叫来鹦哥,从鹦哥手中拿过昨晚迎春开的药方递给王子腾夫人验看。
有那多事之人捡起地上的药方和贾母拿出来的药方对照,果然一般无二。王子腾夫人等妇人们平日也常看医方,乍一看迎春的方子,俱都吓一跳。药材虽都是常见的,可配比、用量却甚惊人。尤其是巴豆这味药,不由让人怀疑迎春开方用意。
却不知这正是迎春高明之处。这个药方确实是圆清大师所传,只是大师方中没有明显如巴豆这味药。迎春昨日听罢秋霜回报便觉得王夫人病得蹊跷,已暗暗防备王夫人利用她妙手回春的名头做手脚。
待迎春亲自给王夫人把过脉,嗅出王夫人身上奇怪的味道乃是香灰。那灰败异常的面色更是临时抹香灰画出来的,更确信有诈。
迎春在府内,王夫人突染恶疾。她救与不救、救不救得下来声名都不好听。这一招,王夫人今日不用亦早晚要用。势必躲不过,何不主动出击?
既对症下药治好王夫人顽疾让王夫人知道厉害也让王夫人吃些苦头,还省得王夫人下血本,当真弄出什么疑难杂症赖到她头上。
所以迎春昨晚故意开了一份看似虎狼的药方,让元春等人误会她医术不精,乖乖按方抓药,自以为抓住迎春把柄,自行闹将出来。
果然,王夫人并元春都已入彀。
一切正合迎春意。
旁人不知就里,见药方果然猛烈,看迎春眼神便古怪起来。元春心下大安,要插话讽刺迎春,却被贾母瞪回去。
迎春却浑不在意道:“迎春年幼本学艺不精,开义诊也是遵师命,有恩师医方、诊断在先。至于青衫神医自称迎春手下败将,实是大师风范,以一字为师。迎春有自知之明,深知以迎春医术连给神医提药箱都不配。今日之事也是例证,迎春一片好心却被自家姐姐、婶娘误会。迎春虽少不更事,却不是狼心狗肺之徒。等王太医来证明了迎春清白,自此迎春再不为人开方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