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起哄的人这会子颇有些灰头土脸却兀自不服气,死活不肯相信迎春一个小丫头片子有这样的能为。
其实就连北静太妃等甚喜爱迎春的长辈也不太能相信迎春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青衫文士默立一旁,久久无语,却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此刻,只听他轻咳数声说道:“想必在座诸位中有人听说过妙手回春青衫客的名头?”
“自然听过。青衫客之名举国上下谁人不闻。青衫客号称阎王敌,凡到他手上的病人便没有救不活的。这位先生提起青衫客,难不成贾二小姐是青衫客的弟子?”宛平郡主数次听迎春提起奉师命,到底也只敢奢望迎春是名师出高徒。得逢机缘拜入青衫妙手门下才有今日成就,故有此问。
青衫文士却一改常态,受宠若惊状,忙一揖到地道:“不才便是青衫客,实在当不起二小姐师父之誉,不过其手下败将耳!”
此言一出,当真满室皆惊。
宾客中不乏高官显贵,早就有人看出这青衫文士气宇非凡又听他自行提起妙手神医名头,便心下隐有猜疑。
只是众人万万没想到,不仅这青衫文士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他更自称是迎春的手下败将,且看样子输得心服口服,如何叫人不吃惊?
迎春赶忙摇着手站出来道:“先生快别如此说。那次不过迎春仗着师父指点外加府中藏书丰厚,侥幸胜得一味药。若论医术,迎春实难望先生项背。先生这般说,岂非折煞迎春?”
青衫文士却甚坚决,负手而立道:“一字可为师。何况一味药之差,生死立判。二公子有仁心,胜过青衫多矣。今日青衫来此便是要将这匾额赠予二公子,二公子当之无愧万勿推迟。”
说罢,一抬手,掀开大匾上的红绸,四个金漆大字猛然跃入众人眼中。
“菩萨在世”四字笔法古朴字体苍劲,飘飘之欲仙,浩浩兮荡魂,耀眼生花夺人神智。
贾政最喜名人字画,见之忍不住拍案叫绝,大声道:“好字!好字!”一群如同贾政的老学究果然各个捻须摇头,围着金漆大匾前后左右看个不休。
围观人群都如沸腾一般,相对大声讨论。
迎春却急坏了,这可怎生是好?她怎当得起菩萨称号?这块匾额实在太重,她万万承受不住,张嘴就要推辞。
黄衣妇人却上前一步道:“二小姐难不成换了女装也换了心性?您不要我等以阿堵物感谢,亦不愿我等四处散播您的善名,只是您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吗?”
迎春一时呆住。
只见黄衣妇人从怀中拿出一封红签书信,高高举起,俏生生站在当地。众人目光都情不自禁被她所持书信上的红签吸引住。
北静太妃率先开口问道:“这位夫人手中书信上的红签可是檀香签?”
黄衣妇人恭敬答道:“正是圆清大师的檀香签。”
来访宾客却震惊得再说不出话。圆清大师的檀香签竟然出现在此。众人皆屏息以待黄衣妇人接下来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
果然不负众望。黄衣妇人接道:“二小姐忘记和您师父的约定了吗?檀香签至,如师亲临。二小姐还不来接过圆清大师的书信。”
迎春大礼跪下,双手高举过顶,恭敬接过圆清大师书信,当着众人的面拆阅。信内只薄薄一张素纸,“我心适然”四字静静躺在纸上。迎春本便甚有佛性,一点就透,知道圆清大师有意让她扬名,她便坦然受之。
迎春看罢信,环视一周,果见众人都眼巴巴盯着她手中书信,满脸惊异羡慕神色。不提圆清大师铁口直断当代高僧身份,单单他在今上心中的地位,这檀香签既出的分量便让在场显贵嫉妒不已。
迎春回身将书信递予贾母。贾母看过,她虽不识圆清大师笔迹,但世间唯独大师指力可制的檀香签她却认得。贾母精明,眼见事情发展至此,这匾迎春势必要接下,不如趁机将迎春乃圆清大师俗家弟子的事情宣扬出去。既是名实相符也算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贾母便对迎春点点头,转手将书信递给北静太妃。
北静太妃等人也只是对着那檀香签称奇不已,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竟悄悄又把迎春围了起来。
迎春等众人传信毕,这才沉声道:“迎春有幸,两年前在相国寺得遇圆清大师。承蒙大师看重,收为俗家弟子,更获大师倾囊相授。恩师身虽出世,心怀苍生。遇到身患重病或走投无路的香客信众便施医赠药。有那寺院不便收留者,便赠其檀香信,令其手持至弟子处,由弟子或按方抓药或好言劝解。诸般事体,祖母、父亲、哥哥等人皆知。若是没有祖母等人支持,迎春黄口小儿哪能义诊施药?”
迎春口齿伶俐,语音清脆,长篇话说下来,众人如闻乐曲,不自觉跟着点头赞许。迎春接道:“何况,迎春生在豪富之家。不说金砖铺地白玉为床,至少些许人参须儿绝不缺少。所谓施粥赠药除遵师命外,不过举手之劳,当不起这菩萨在世的匾额。”
青衫客没想到迎春还要推辞,皱眉欲语。贾琏旁观多时早跃跃欲试便接口道:“妹妹不必过谦。哥哥痴长你那么多岁却从不知施粥赠药更别提救死扶伤了。众人不过感念圆清大师和你的恩德,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依我看,妹妹不是在城西有一处善堂吗,就让他们把这匾挂到善堂里。既表明菩萨保佑永伴世人的意思,也让他们略尽心意,如何?”
北静太妃等人越发吃惊地望着迎春,她小小年纪竟悄无声息在城西经营了一座善堂,当真是菩萨心肠!
宛平郡主拍手笑道:“如此正好!也叫世人知道荣国府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贾二小姐,如此菩萨也似的一个人!”
惯会逢迎的官场太太们自然交口称赞迎春医者仁心,宛若菩萨转世,怎么这般好的心肠。迎春师命在先,再要推迟,反显刻意,便坦然从之,命丫鬟给青衫客等人赐座。迎春见机会难得,正要拉着青衫客求教医理,转眼便被一群贵妇包围。
南安王妃不顾北静太妃在上,一把抱过迎春便要细问她拜师圆清大师的经过。迎春无法,只得谎称自己误入翠竹园,贪玩动了圆清大师桌上残棋。却智破迷局,有幸和大师手谈。如此便得了大师青睐。
北静太妃听闻迎春三岁便可和圆清大师同下围棋,心中一动,抢过迎春便道:“迎儿也擅围棋?迎儿可知你同门那个师弟也即老身的孙子水溶也极喜下棋?”
北静太妃一时心动脱口而出,却不知她的话实在太过直白。南安王妃听说,赶忙开口道:“姨姨家犬子也喜欢围棋,改日姨姨带他来府上拜访。二小姐赐教他几招如何?”
迎春受宠若惊。她一个庶女竟成了两位王妃争抢的香饽饽,这都是什么世道呀!
有此感概的,还有王夫人并元春。她母女二人远远坐在人群外,只听她人笑语,不见一人攀谈。王夫人心中虽不敢替元春肖想才名远播的北静王世子水溶,可是南安王世子……
哪知,南安王妃虽答应作元春及笄礼的赞礼,却半点相看元春的意思也无。如今却腆着脸替儿子求见一个庶女,不就是圆清大师俗家弟子嘛,也不怕这般急赤白脸跌了南安王府的脸面。更可恨北静太妃也掺一脚,王夫人气得抖衣而站。
贾母见众人越说越不像,开口打趣道:“你们快莫拿我家迎丫头寻开心。谁不知你们府上的哥儿都是个中圣手,迎丫头哪是他们敌手。”
宛平郡主也道:“正是。你们家里那些野小子哪有小棉袄贴心。合该追生一个似迎丫头般的小女儿才是正理。”宛平郡主搂着小女儿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如此说来,你这女儿也是迎儿送来的,怎不见你有什么谢礼?”北静太妃玩笑道。
“哪能不谢!我可是好生谢过了!”宛平郡主一拍手道:“巧了!今日有人来送匾给迎丫头,咱们才知迎丫头菩萨心肠救苦救难做了那么多好事。可这不也正印证迎丫头送子观音的身份嘛!”
宛平郡主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了,早有传闻贾家二小姐看生子最准,凡是她开了金口有孕的,便八九不离十。难不成这二小姐当真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给世人送子赐福的?
宁可信其有。本来玩笑取乐的众贵妇人纷纷正襟危坐,满面堆笑,恳请迎春给自己看相摸脉,顺便、顺便送子。
正巧迎春早有准备,适才混乱时已偷偷把过众贵妇人的脉搏,摸出其中一位已显孕脉。迎春便顺水推舟,来回走了一圈,停在那位妇人身边,俏皮去摸她肚子,双手合十祈福道:“送子送子!”
语气真诚,举动天真,一团孩气,众人都被逗笑。
哪知一月后,那夫人果然怀孕,亲自登门拜谢迎春。
迎春乃送子观音的流言不胫而走。
且说迎春今日出尽风头,来访宾客也是一惊再惊。显赫女眷便围着贾母迎春北静太妃等人打趣。差一等人家的女眷也识相拽着邢夫人家长里短百般奉承。男客们更是自然而然和贾赦、贾琏家国天下四书五经天南海北胡吹海侃。贾琏还好,贾赦无论说什么旁人都称高见。贾赦长这么大头一回发现自己这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喜得胡子差点没揪下几根。
满院子都是称呼大老爷、琏二爷、二小姐、大太太的声音,就连邢夫人那套半新不旧的杏黄衫子也焕发出一品诰命服的气派!
大房一脉和贾母被众人团团围绕,称赞不休,仿似整个荣国府只有大房,和二房毫无瓜葛。连一向呆板的贾政都觉出不同,皱眉沉思。
鼓乐喧天,热闹非凡。宾客们都围着大房奉承。
王夫人再受不住,一头从凳子上栽倒。
贾珠眼疾手快拦腰接住。元春尖叫出声,却被喧天的锣鼓声掩盖。
贾政见王夫人栽倒,非但不关心,脑中反蹦出“失态”二字。招手叫来婆子架王夫人回屋,并低声叮嘱不准请太医,速去寻回春堂李大夫。
元春听见,樱唇好险咬出血,扶着王夫人往外走。临出门前,元春回头欲恶狠狠瞪迎春一眼,却发现她根本看不见人群环绕中迎春的半点身影。
今日及笄礼的主角二房一家悄然退场,却无一人发现。就连元春及笄正宾她的亲舅妈王子腾夫人,此刻也正借着和迎春八竿子打不着的舅妈情分,涎着脸挤在宛平郡主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凯歌高奏!
第25章
迎春被众人围着, 挨个人说吉祥话,直说得口干舌燥, 脸红脖粗。贾琏也没好到哪里去,考教功课探讨武艺并相看的, 一波又一波。贾琏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大把家中有闺女的夫人太太在打他的主意。
贾赦在旁, 看着儿子女儿被众人追捧, 心中虽喜欢,却故作矜持,负手而立,尽量显得沉稳老成。
邢夫人好容易从一堆诰命夫人手中逃脱, 站在贾赦身边累得直喘, “我可从未一气儿说过这么多话!”
贾赦见邢夫人粉面桃腮,语笑嫣然,一扫往日阴霾模样, 也甚欣喜,轻轻一握邢夫人左手便放开。邢夫人含羞带怯地侧头扫了贾赦一眼, 低低地笑。
一众宾朋直闹到未时三刻才渐渐散去。贾母早乏了,由迎春陪同回房歇息。贾赦带着邢夫人送客。此时,贾政才忙忙赶来。众人却似并未发现政老爷曾中途离开。
青衫客等人倒早离去。城西贾氏善堂本就由黄衣妇人帮忙维护。既已商定将“菩萨在世”的匾额放到善堂,青衫客等人略坐坐后便去安排。一路从荣国府敲锣打鼓而来,路上人群都好奇跟在后面。
到了善堂门口,黄衣妇人请人临时架个高台, 站在上面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将迎春种种善举大肆渲染,更指名道姓贾氏善堂真正主人便是荣国公孙女贾二小姐。
早先由善堂接济受过恩惠的人都起哄感念迎春大恩大德,称呼迎春观音菩萨转世。迎春一时声名大噪,市井小民为保其闺誉,特别称呼她为贾二公子。
且说荣国府内,晚饭时分,邢夫人、迎春等人都聚在贾母房内。彩屏却来给王夫人告假,说她病了,今日不能来伺候贾母用膳。贾母问道:“午间不还好好的吗?”
彩屏答道:“二太太操心大小姐及笄礼,劳累太过,午间、午间便晕倒了。二老爷请大夫来看过,说是产后虚弱要卧床静养。”
贾母气道:“老二越来越不像话,媳妇子病了也不晓得说一声。怎么请大夫而不请太医?”
彩屏道:“这个奴婢并不清楚,不过请的是回春堂李大夫。”
贾母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元丫头呢?在她母亲床边伺候?”
彩屏点头应是。
贾母便吩咐鹦哥挑些元春素日爱吃的菜让彩屏带回去,嘱咐彩屏转告元春也要注意身体,莫操心过度。
彩屏离开前,特特回头看了迎春一眼。迎春心领神会道:“秋霜,今日是大姐喜事,偏生二婶病了。我本该去看看二婶,但我若此时去,又让二婶她们着忙。不若你代我去看看二婶并大姐,她们万一缺什么,你也好来回禀祖母。”
贾母听说,笑着拍手道:“看看,看看,你们这二小姐比我这老祖宗办事都周到。我只想着送菜,她却知道派人去看望。只一件事,既是你做人情,为何缺少物件要找老婆子讨?”贾母今日心情甚好,彩屏告病又语焉不详。贾母以为王夫人是气愤迎春抢了元春风头,假病不来,便没把王夫人之病放在心上,反有心思开玩笑。
迎春笑嘻嘻拉着贾母胳膊晃道:“迎春月例才几两银子,还要买东西来孝敬祖母。祖母的箱奁却能排出十里长街去,哪在乎这一丢丢东西?”迎春比着小拇指的一小截,伸到贾母面前。
贾母哈哈大笑。
这边厢,秋霜领命和彩屏同去。才离开贾母院子,彩屏便拉着秋霜嘘寒问暖。秋霜含笑回答,却一句话不肯多说。果然,寒暄几句后,彩屏自己拉着秋霜低声道:“适才在老夫人房中,妹妹有些话不方便说。其实二太太这场病来得蹊跷。”
“这话怎么说来着?我中午还见二太太呢!”秋霜问道。
“是啊,这才蹊跷。二太太好好一个人,就在大小姐及笄礼上,宾客正欢聚一堂,给大老爷琏二爷二小姐贺喜时却突然一头栽倒。”彩屏在说到“大老爷”等语时格外加重了语气。
秋霜立时明白彩屏什么意思,不过暗示王夫人见不得大房风光被气晕过去。彩屏奉王夫人或元春之命在相国寺暗害迎春的事,秋霜可没忘。迎春和贾琏捉弄四大丫鬟,让她们撕破脸的事,秋霜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