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被气得直翻白眼,你脸毁了身子还在,下九流暗娼的勾当贾赦不是不知。只是这盆污水泼到他身上,不是他反泼一盆狗血就能洗清的。贾赦正自焦急,迎春叫门声传来。
贾赦赶忙让金哥开门。邢夫人之事后,贾赦当真信了王晟的话,他的宝贝闺女呀可比他这个糊涂老爹厉害多了。
迎春刚一进门,金哥又要去关院门。迎春阻止道:“且开着吧!看谁敢明目张胆听壁角。”贾赦一拍大腿,正是,他本就和钱姨娘不清不楚。再一关门,听壁角的、传谣言的更是防不胜防,不由更高看女儿一眼。
秋霜不待迎春吩咐,已自进屋给她搬了锦墩出来。迎春正坐在钱姨娘面前,突然喝问道:“大胆贱婢,你勾结歹人买卖幼童该当何罪?”
钱氏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不是我买的,我只是——”警觉失言,赶忙住口。
“只是什么?只是捡了个现成,平白到国公府想讹一笔银子?你也太小瞧宁荣两府门头上那两个御赐匾额了!”迎春转头对贾赦道:“父亲,今日之事全不用您插手。您只需让金哥拿着您的名帖把京兆尹叫来,治这泼妇一个倒卖良家幼童的罪过。哪还用和这贱婢费唇舌!”
钱姨娘一听要请京兆尹,赶忙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迎春给她一条活路,生不如公门,万不能把她送进那种地方。
迎春好整以暇问道:“不请京兆尹也行,你只需说清这孩子是你从哪里弄来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本小姐便饶了你。”
钱姨娘三教九流混过,最善见风使舵,马上接口道:“姑娘明察,这孩子当真是府上公子,奴婢……”
迎春不等钱姨娘说完,冲秋霜一使眼色。秋霜上前,“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扇到钱姨娘脸上,她立时便说不出话。迎春回头去看那男童,却见他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母亲”挨打也无动于衷。迎春心下愈发确定他二人并非母子关系。
为什么迎春如此肯定?只因这一年来,每日晚间无人时,迎春都苦心孤诣研究圆清大师的手札并大师命小沙弥送来的药方。且每半个月,便会有善男信女各色一至三人不等手持圆清大师书信到荣国府求见长房二公子,也即迎春是也。
此事贾赦和贾母都知道,只瞒着二房,在后门给迎春安排一个小厮。但凡月中有人持书信来见,便由小厮领进后院,在一处竹屋隔着屏风与迎春相见。
迎春毕竟年幼,见外男尚无妨碍,且作哥儿打扮,隔着屏风帐幔自然雌雄莫辨。更有鸳鸯在旁把关。贾赦不放心还在房前屋后安排众多小厮暗地保护,外松内紧铁桶一块。
来求见迎春的人形形□□女老幼豪绅地痞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全。圆清大师书信中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命迎春给其看相解惑的,有让迎春开方救命的。还有单单让迎春与之聊天猜测对方身份的,若猜错便要送银百两……
起初迎春焦头烂额,银钱流水般送出。后来她终于摸出门道,打眼扫过,来人身份、经历便能猜出五六分,开口说话后更是几乎十拿九稳。
有那来求医的,迎春用偏方治好他们的病,他们还会特特来送礼感谢,迎春自然不收。更有那穷苦人家没钱买药无物补身的,贾府放着大把人参发霉何用,都被迎春分送众人。
渐渐坊间便有传言,说荣国府长房二公子实乃观世音菩萨转世。只是高门大户都知道荣国府长房只有一子一女,便视其为谣传。
言归正传。迎春一进外书房,先看钱姨娘带来的幼童。见他眉清目朗,小小年纪仪表堂堂,气质不俗。尤其是皱眉不语的样子竟有三四分像她的救命恩人白衣少年。迎春便知这孩子定是钱姨娘拐骗或掳劫而来。因为凭钱姨娘的身份见识和处境,断养不出这般气度的小公子。果然,迎春略一威吓,钱姨娘便露了馅,只还未死心,咬牙硬撑。
迎春走到小公子面前,发现他竟比自己还要高些,不禁十分恼恨,赌气瞪他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小公子竟扯起一抹微笑,迎春见了更觉眼熟。
正此时,贾赦书房的自鸣钟响起,已然申初。钱姨娘久不闻钟鸣之声,乍听到,吓得一哆嗦。迎春赶忙去看小公子形容,却见他淡定自若,并无丝毫恐惧或好奇神色,竟似司空见惯。
迎春心生一计,招手让金哥端来一盘荔枝和几色点心。迎春故意将没剥壳的荔枝递给小公子,还做出张嘴咀嚼的动作。
哪知小公子剑眉微蹙,挪开脸去,眼神示意迎春给他剥掉外壳。迎春再无怀疑,这绝对是富家公子。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见过荔枝,更别提知道怎么吃。
迎春回头质问钱姨娘道:“钱氏,你说这些年小公子都跟着你,那么你带着他住在何处?小公子身边都是何人服侍?桩桩件件你若是说得清,父亲认下这个孩子也无妨。你若是说不清,京兆尹衙门大牢里正有你一席之地。”
钱姨娘既来认亲,哪能全无准备,躬身答道:“奴婢容颜尽毁又乃一介女流,哪能挣得钱来,不过替人缝缝补补做些针线聊以度日。小公子跟着奴婢受尽苦楚,别说丫鬟服侍,就连一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至于住处,不过是奴婢在哪家帮工,小公子便跟着奴婢借宿那人家中,实在居无定所。若不是奴婢实在无法养活小公子,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踏进荣国府大门半步。”
好一个居无定所!好一个无以度日!以为这样便能死无对证?迎春冷笑反问:“哦?如此说来小公子必然饱经风霜,这手怕不是糙的?或许你这个奴婢有心,并不舍得哥儿劳作。那么,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的小公子又如何会吃上供的荔枝呢?”迎春指着正自己剥壳吃荔枝的小公子道。
贾赦听了老半天,这会儿才明白,对呀,就凭钱姨娘哪来的本事和银钱买荔枝给孩子吃?看这孩子举手投足分明大户人家出身。贾赦顿觉神清气爽。
钱姨娘目瞪口呆。她倒从未细想过小公子的来历。自从医馆逃生后,三年来她东躲西藏没过一天安生日子。那日她实在饿得没法,在酒楼后巷翻找食客的残羹剩菜。却见一个三四岁幼童偷偷从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上溜下来,藏身后巷角落里。
不多时,便有四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寻来,质问钱姨娘有无见到一个四岁男童走过。钱姨娘鬼使神差回答不曾。家丁们离去。小孩跑出来,钱姨娘揪住他追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藏起来等。
男童均摇头不语,看神情竟有些痴傻。钱姨娘本已走投无路,突然福至心灵,把男童带回家,换上粗布衣裳,再三恐吓□□,让他认自己做娘亲。奈何粉雕玉琢一个小娃娃竟似不会说话,任钱姨娘花样用尽,也不肯开口。钱姨娘想来,如此正好,便大咧咧带着他到贾府认亲。
却不成想,被迎春一盘荔枝断出小公子身份不一般。也是,当时寻他的家丁各个衣着体面,显非普通人家。钱姨娘后悔之情溢于言表。
迎春辨其神色,知道再错不了,便扬声道:“来人,将这毒妇送往京兆尹衙门,就说她拐带良家子冒认豪门亲,让京兆尹好好治她的罪。”
钱姨娘彻底瘫软在地,匍匐爬向迎春,大声哀求道:“姑娘饶命!奴婢不过一时糊涂,这孩子不是奴婢拐带的。他自己逃出来被奴婢捡回家中抚养,奴婢非但无过还有功啊!”
真相大白,在院外偷听的众丫鬟小厮不禁交口称赞,二小姐当真不一般!
事已至此,钱姨娘竹筒倒豆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只求放她一条生路。以钱姨娘面前状况来看不过苟延残喘,迎春再不想看见她的嘴脸。贾赦也厌烦了,挥手让金哥把钱姨娘赶出去。至于京兆尹衙门,自然不会让她去。万一她发疯在衙门里说胡话,把贾代善的死因捅出去,平白授人以柄,贾赦便没了活路。
钱姨娘被赶出去,小公子却怎么也不肯跟她一起走,眼巴巴望着迎春。迎春回想他勾唇一笑的模样,当真像极了恩公白衣少年。记得当日在相国寺初遇时,恩公的婶婶就丢了儿子,难不成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子?迎春又觉世事哪有这般巧合。只是任她怎么询问,小公子都不开口说话,逼急了便指着喉咙比手画脚。
迎春让他张嘴,查看之下才发现原来他被人下了哑药,毒坏了嗓子,气得迎春差点哭出来。贾赦一旁见了,也甚为怜惜。钱姨娘也不知小公子身世,就是送他去衙门报官,他口不能言,年龄又小,还略有痴傻,怎能独活。迎春父女合计,牵着小公子去拜见贾母,将事情从头道来。
贾母最喜小孩,听罢,见小公子神采卓然,身世可怜,便松口同意他留在府中。
迎春凑趣道:“他既不会说话,我们自然不知他叫什么。日常该怎么称呼呢?何况既知他乃豪门大族出身若任由下人试他为仆役日后怕反会成仇。迎儿有个主意,不若叫他贾瑁,玳瑁的瑁。既从贾从玉认作旁支小公子,也取谐音‘假冒’之意以记其事,祖母以为如何?”
贾母拍手笑道:“好好好,迎儿这个名字起得妙,从此你便是荣国府的贾瑁。”
贾瑁不知有没有听懂,只咧着嘴傻笑。
晚间贾琏习武归来便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陪读。贾琏教贾瑁认字才发现贾瑁似乎上过蒙学,有些简单的字他已然会写。贾府众人更加确信贾瑁是哪家大户人家丢失的小公子,纷纷为他惋惜不已,更无人将其视作仆役。
钱姨娘带子来投的事并未激起什么大水花却挽回了邢、王二位夫人的情意。自那日邢夫人“带伤”哭赴荣禧堂后,二人情分愈加深厚。邢夫人有事没事便腻在王夫人房中,陪她闲话、做活。有时王夫人要背着她和管家娘子们说话,邢夫人还会识相地出门转转。时间长了,王夫人渐渐放下戒心,真以为邢夫人被贾赦伤透了心万念俱灰彻底入彀。
却说迎春早先算着日子,姑妈贾敏怕是快怀上林妹妹了,赶着送端午节礼的机会给贾敏写了封家书。信中应贾母要求大书特书宝玉诞生之奇。
末尾,迎春插言道她近日总是梦见姑妈身上霞光缭绕,尤其是肚腹间仙气蒸腾。料想姑妈将有身孕,万望她饮食起居小心在意。
果然,林府下人来送八月中秋的节礼时便带来了贾敏报喜的家书。贾敏自然先问候贾母并贾府众人,其后就大篇幅称赞迎春灵异,早有预示。幸亏迎春提醒,她没有随同林海出门兼贸然进食,如今已有两个月身孕。她虽身子弱,大夫却说这一胎坐得稳,林家不愁无后。
贾母欣慰非常,这么多年贾敏万事不用她操心,只子嗣上艰难。如今承迎春吉言,生子有望,贾母实在高兴非常,抱着迎春亲了又亲。
中秋家宴上,贾母更亲赐迎春送子福星称号。迎春借坡下驴道:“祖母赐,迎儿不敢辞。如此说来,迎儿还有一子要送呢?”
“哦?”贾府众人闻言都兴致盎然看着迎春,连邢夫人都似隐有期待。
迎春眼珠在王夫人和邢夫人身上乱转。王夫人攥着衣角的手都见了汗,她虽有了衔玉而生的宝玉,可是虽会嫌儿子多呢?王夫人暗想,小日子好像当真迟了些,迟了几天呢?
王夫人正胡思乱想,迎春突然指着站在贾政身边服侍的巧倩道:“这位姐姐肚子里也有一个宝宝呢!”
“姐姐?”王夫人听着称呼不对,脱口问道。抬头一看,迎春竟指着自己屋里的丫鬟巧倩。巧倩也是俏脸绯红,连忙躲到贾政身后,下意识用手护住肚子。王夫人眼睛多毒,立时明白巧倩这小蹄子怀了贾政的种,当场寒了脸。
巧倩见王夫人脸色大变,惊骇非常,跪下就要磕头。贾母拦道:“这是做什么?添丁进口是好事,二儿媳妇,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王夫人咬牙起身行礼道:“母亲说得是。巧倩这丫头有福。若二小姐所说属实,明儿个儿媳便抬她做姨娘,让她好生养胎,早日为国公府添丁进口。”
邢夫人旁坐,见王夫人故作大方,心下舒爽非常。你以为生了贾宝玉正得宠,殊不知你在产房九死一生为贾政生孩子,他却暖玉温香满怀。你坐月子,你手下丫鬟珠胎暗结。要怪就怪你把心思都放在争权夺利暗害大房身上,自家老爷反笼络不住。邢夫人心里痛快,面上半点不露,看着巧倩的眼神充满嫌恶鄙夷,一副为王夫人不值的神气。
巧倩便是赵姨娘,她这一胎怀的就是探春。迎春早算好时间,让邢夫人去巧倩处卖好。三人议定趁中秋家宴捅破巧倩怀孕事实并逼着王夫人当众承诺抬她做姨娘,许她好生安胎。
要知,因贾政喜欢巧倩,王夫人便日防夜防巧倩有孕。总是让她做粗重活计不算,还没事便送些汤药给她喝,巧倩还不能拒绝。此次若非趁王夫人生产坐月子,巧倩这一胎怕是也留不住。
果然,次日大夫来给巧倩诊脉,滑脉无疑。王夫人喜滋滋抬了巧倩作姨娘,还分给她一个丫鬟使唤,嘱咐她再不用到上房伺候,好生安胎即可。赵姨娘欢天喜地离去。转身,王夫人便摔碎了那套她最爱的青花瓷茶碗。
迎春听邢夫人学舌,不过淡淡一笑。这只是开始,王夫人便如此沉不住气,二月初一那日又该如何?原来元春马上十五岁,要办笄礼。因她生在大年初一,贾母等人商量后决定顺延一月,二月初一那日给元春办及笄礼。
虽说女子最迟二十行笄礼,但元春至今未曾定亲,年岁相当的世家公子却已无多。王夫人十分着急,话里话外不知和邢夫人提起多少回。此次笄礼,王夫人便是存心让元春大放异彩名满京城,若能入南安王妃的眼最好,实在不济也得给元春相看个公侯家。
因着惦记元春及笄礼,迎春并王夫人的年节都过得索然无味。好容易春雪消融,正月二十八,贾府戒宾。正月三十,宿宾。王夫人专门请了她娘家嫂嫂元春的亲舅妈王子腾夫人来作元春笄礼正宾,凤姐作赞者。为了近水楼台,王夫人还托贾母求了南安王妃作赞礼。其中执事三人邢夫人特特帮忙精心选取了贾府旁支亲族中三位相貌平平的姑娘担任。
是日,贾政、王夫人东面而立,众宾客聚于家庙,在正堂东边设东房。陈盥洗、帨巾于厅,一应布置皆如祠堂。
元春采衣安坐东房,乐者奏乐。贾政致辞,感谢宾客云集之情,宣布笄礼开始。南安王妃主持。凤姐走出,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元春始至场中,面南,向观礼宾客行揖礼,再西向正坐于笄者席。凤姐为其梳头罢,置梳于席南。
王子腾夫人始起身于东阶盥洗,元春便转向东正坐,执事三人分托笄、簪、凤冠于侧。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王子腾夫人走到元春面前高声吟颂祝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跪坐为元春梳头加笄,后起身,回到原位。凤姐为元春正笄。
元春起身,众宾客纷纷向元春作揖祝贺。元春回到东房,凤姐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帮助元春更换与其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元春着襦裙出房,向来宾展示。后向天而拜,以谢天地。此为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