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渣、汤水并碎瓷飞溅,房内一片狼籍。周瑞家的被碎瓷划破脸颊、手背,血珠接连沁出,却擦也不敢擦。
王夫人好容易喘匀气,叠声命人去请贾政、贾珠,言说她有要事相商。哪知左等右等,贾政并贾珠谁都不肯来,也无一人前来回话。王夫人气得倒仰。
偏生贾政最不靠谱,从贾母房中出来后,也不去王夫人房中和她商量宝玉明日入宫之事,竟径直去了赵姨娘房里。在贾母院外蹲守的周瑞家的见状,黯然垂泪,只不敢告诉王夫人。
贾珠到底孝顺,又担心宝玉明日有个万一,巴巴跑去安慰王夫人。哪知王夫人还不知就里,听说后立时吓晕过去。贾珠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药,折腾好久才唤醒王夫人。王夫人醒来,只是哭天抢地。贾珠无法,命人去请贾政。贾政彼时正在周姨娘床上高卧,不情不愿爬起来,突见王夫人蓬头垢面、钗横发乱,越发烦躁。贾政厉喝道:“宝玉还没死呢,你号什么丧!”
王夫人吓得立刻住嘴,心底却如水煮黄连,苦味越发泛上来。贾政不耐烦敷衍几句,便又离开。王夫人眼底光芒散尽,眼瞅着寒透了心。是夜,王夫人忽冷忽热乍喜乍悲,当真埋下病根。
可怜元春在偏房听见母亲屋内动静,只不能出门相劝,唯有黯然垂泪,枕头哭湿了一个又一个。
是夜丑时刚至,贾母便爬起床,按品大妆,带着迎春、宝玉乘轿前往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不好意思,修改了很久,
小仙女们请过目!
第30章
贾母诰命服加身, 还要抱着宝玉,兼且整宿没睡, 实在困倦不过,两个眼皮不停打架。迎春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五六岁孩童身体,一夜未眠,又要学规矩到处走动行礼, 还得思量见驾应对。一双笑眼下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小脑袋随着车身一晃一晃,看去分外惹人怜爱。
所幸,昨夜宵禁前赖嬷嬷赶回禀报道,除却荣国府还有好几家高官府里有女眷进宫。据说是御花园春花烂漫, 皇后娘娘游兴大发, 小宴外命妇。除却宛平郡主偶感风寒,南安太妃推辞不去外,北静太妃、王妃都在受邀之列。
按理说邢夫人身为一品诰命夫人, 也可参会。只是邢夫人早先管家理事参与宴会的诸多表现只能勉强算差强人意,可能有人在皇后面前提了一嘴, 邢夫人便失去进宫机会。至于王夫人,她品级太低,本就没有进宫赴宴资格。
此刻贾府车轿正在皇宫门外等候,侍卫核对令牌、人员,再逐一放行。迎春探头张望,贾府轿子前面还有三四顶轿子在排队等候, 却不见人探头出来。迎春吐吐舌头,又缩回轿内。贾母见状笑道:“无须太过拘礼,皇后娘娘喜爱活泼大方的女子。迎丫头只管按日常行止加三分恭敬便可。”
迎春默记于心。贾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贾代善曾为太子师,其在世时,贾母进宫不过家常便饭。
轮到迎春所在轿子时,侍卫听报荣国府国公夫人在内,忙躬身行礼,也没掀帘检查,自报家门道:“原荣国公麾下亲卫鲍冲给国公夫人请安。”
贾母在轿内听见,一时晃神,仿佛又回到贾代善披甲出征,她为他束发正冠时节!
半晌贾母才悠悠叹道:“鲍先锋客气了!多年未见,先锋风采依旧,国公爷他却……”
鲍冲一直躬身抱拳,不曾抬头,闻言答道:“国公爷一生精忠体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我辈楷模。国公爷教诲常存吾辈心间,片刻莫敢忘。国公爷虽死犹生,国公夫人不必过于感怀。何况卑职听闻贵府琏二公子文武双全,颇有乃祖遗风。鲍冲不善言谈,国公爷后继有人。”
贾琏勤奋好学,练功刻苦。武师傅郑校尉对其十分满意,逢人便夸。尤其是贾代善昔年老部下日常喝酒聚会时,郑校尉少不得将贾琏拎出来,细数贾琏如何天资聪颖又刻苦上进,丝毫没有纨绔子弟习气,不愧国公爷后人!
有几次贾琏更是亲自给这群将军校尉们斟酒递箭。偶尔碰巧遇上,也曾在校场上“兵戎相见”互相切磋过几个回合,互有胜败。久而久之,贾琏虽未从军,却已在军中将士处混了个耳熟。
贾母也是偶然触动旧思,听鲍冲夸赞贾琏,便转悲为喜。因着入宫有时辰规定,和鲍冲略客套几句,三人便继续前行。
一路上七拐八弯,迎春闷头坐轿,早迷失方向。眼瞅着东方将白,贾母、迎春并宝玉三人才下轿。又步行里许地,执事公公引着三人进入一间雕梁画栋、精巧无比的暖阁。
原来暖阁里已坐着三家命妇。迎春一眼扫过,她都不认识,偷看去看贾母神色,贾母好像也不熟悉。不知为何管事公公单单把她们分配在此地。
三家命妇身后各自站着自家媳妇或者闺女,都低眉敛目,并不言语。看她们穿着打扮,品级都不及贾母位高。
见贾母、迎春进来,三家夫人纷纷起身让座,并不多话,只恭敬请贾母坐于上首。贾母也不客气,自去坐下。迎春乖乖站其身后。不一会儿,又有三两家命妇到来。
自来妇人爱小子。贾宝玉生来一副好皮囊,不满一周岁,目若朗星,眉如墨画,睫毛扑扇扇似翩飞蝴蝶,白嫩嫩藕节般胳膊腿儿,俏生生红润润樱桃唇,直比姐儿还俏。
命妇们便时不时转头瞅贾宝玉一眼。宝玉也会来事,无论谁去看他,他都冲人咧嘴甜笑。糯米粒儿似的小门牙,映着日光,别提有多可爱。
渐渐命妇们便围向贾母。有那胆大的便开口央求贾母能否抱一抱宝玉。贾母虽心疼宝玉,到底上了年纪。贾宝玉又吃得好,小屁股滚圆。贾母胳膊已觉酸疼,便大方将宝玉送出。
命妇们齐齐低声欢呼,争相去接宝玉。
还好拔得头魁,第一个抱宝玉的是一位妙龄少妇,娴静温柔,观之可亲。贾宝玉在少妇怀中闻着扑鼻的脂粉香气,好奇地嗅来嗅去,虽皱个小眉头却还没什么。哪知接二连三都是中年妇人来抱,香则香矣,到底年老。贾宝玉眉间便拧起个小疙瘩,眼瞅着要放声大哭。
迎春见势不妙,知道宝玉前世癖好,怕他突然发作,惹得众人不快,赶忙从吏部侍郎夫人怀中接过宝玉。迎春轻车熟路,三摇两拍,贾宝玉果然破涕为笑,伸出小手绕着迎春鬓角青丝乱转,嘿嘿傻笑不住。
贾母着实累了,正闭眼假寐,耳中听见旁坐妇人小声问迎春道:“姑娘可是荣国府二小姐?”
迎春欠身微笑答道:“小女子正是,不知侍郎夫人有何见教?”
吏部侍郎夫人奇道:“妾身一向身体不好,且随夫君外任,将将回京,想来并不曾见过二小姐。不知二小姐如何识得妾身?”
迎春忙答道:“侍郎夫人切莫过谦。侍郎大人为官清廉,堪为百官表率。夫人夫唱妇随,治家有道,贵府二位小姐更是才名远播。迎春早有耳闻,今日有幸相见,实乃迎春福分。”
其实是迎春卖了个嘴乖。适才她随贾母进屋,三位夫人起身相让之际,她听见另外一位夫人称呼眼前这位贵妇“侍郎夫人”。迎春心中盘算,六部中她从未见过的侍郎夫人不过是上月才回京新官上任的吏部侍郎夫人陈氏。且因陈氏无子,求子之心甚切,本就在迎春欲“送子”的名单之列。当下机缘自动来投,迎春便故弄玄虚,投其所好,直接称呼出口。
陈氏虽祖居京城,但自出嫁便随夫君外任,今年初回京,正是两眼一抹黑时候。偏生她娘家兄弟也放了外任,娘家人都不在京内。早年手帕交也多嫁与封疆大吏,京城实在无人可用。偏陈氏年届四十,膝下无子,独两个女儿,见到宝玉自然喜爱有加。
后来陈氏无意间瞥见宝玉怀中似有一玉。再看贾母装扮、迎春举止,联想近日京城人家茶余饭后设为美谈的荣国府长房二公子事迹。陈氏忽然福至心灵,悟出迎春便是传说中的送子观音,赶忙出言攀谈。
正巧迎春嘴甜。陈氏本因两个女儿均不在邀请之列而略有不喜,迎春一番话语声清亮、吐字清晰,在座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陈氏有女才德兼备,本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却因常年随父母在外,京城声名不显。此番赶上迎春出头宣扬,陈氏自然乐意接受。有些不认识陈氏的人,态度马上不同。迎春马屁拍得正和陈氏心意,陈氏分外舒爽,立刻就要褪下腕上玉镯送给迎春做见面礼。
贾母赶忙睁眼笑道:“侍郎夫人太过客气!她一个小孩子家,哪能戴得起这般贵重的玉镯。”
陈氏起身笑道:“二小姐乃国公爷亲孙女,怎会戴不起这等小物件。这个镯子不过意头好些,别的并没什么。倒是敝妾得了二小姐福气,能安康和乐。”陈氏接下来的话未说,贾母并迎春却都心知肚明。
迎春送子嘛!
贾母挥手让陈氏坐下,不要太过拘礼。迎春知道贾母并不清楚陈氏身份,插口道:“祖母,吏部侍郎唐大人新回京任职,侍郎夫人操持府内事务十分忙碌。等夫人得闲,祖母作主请夫人和唐家两位姐姐到家中做客如何?”
陈氏也不矜持,眼巴巴望着贾母。贾母心中可笑,面上却不露。吏部侍郎大人,多少人想巴结都愁没门路,贾赦至今没有职缺在身,贾政也不过四五品小官。天赐良机,贾母怎会不把握住?
贾母热情地拉住陈氏的手,告诉她邢夫人闲着在家,贾府也有两位姑娘,正好可和侍郎千金作伴。
二人这一攀谈,暖阁里气氛也热络许多。大家都等候多时,便开始小声互相寒暄。你来我往,时间倒也好消磨。转眼巳时一刻,贾母等人还在暖阁中等待召见。
“请荣国公夫人贾氏入宫觐见。”执事太监尖利的语声传来。迎春忙走至贾母身边。贾母重新帮迎春理顺头上发揪,二人互相检视着装,并无失宜之处。贾母这才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宝玉,跟在传话太监身后出去。
直到迎春停在一处广阔的大殿,按仪制跪下行礼,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国公夫人快请起”。迎春跟在贾母身后被人扶起,她才知自己这是当真见着了皇后娘娘。因怕御前失宜大不敬,迎春只垂首站在贾母身后,愣愣盯着鞋尖发呆。
“这便是衔玉而生的哥儿?快抱来本宫看看。”旁立宫女麻利抱过贾宝玉,送至皇后娘娘面前。
迎春生怕宝玉呆性又发作,不愿妇人来抱,忙转动眼珠偷觑凤座情形。只见皇后娘娘居中而坐,并未着皇后礼服,十指纤纤,抱孩子动作却不生疏。迎春见宝玉并无不适,便大着胆子抬头去瞧皇后娘娘凤颜。
皇后娘娘虽已韶华不再,却保养得宜,皮肤吹弹可破。丹凤眼柳叶眉,顾盼间神采飞扬。既有凤姐的明艳又不失宝钗的温婉,兼得黛玉清贵气更具迎春可亲意。称其母仪天下当真可也!
迎春只顾着沉迷皇后娘娘“色相”,却不知她偷觑本领并不高强,早被人识破。别说身居高位的皇后娘娘,就是对面而坐的北静太妃并王妃都偷笑不已。
实是贾府众人多心,皇家并不忌惮一个尚在襁褓中的贾宝玉。毕竟贾代善已故,荣国府后继无人,在皇家眼中不过百足之虫。
本来今日宴会便是妇人之宴,要说正主,迎春倒可算一个。送子观音、菩萨在世并圆清大师俗家弟子,三重身份加持,迎春可是风头正劲。再加上宛平郡主、北静太妃等人添油加醋宣扬开去,皇后娘娘都屡闻迎春大名,好奇的紧,故而专程请了贾母入宫相见。
至于贾宝玉,实在衔玉而生的噱头太足,皇后娘娘顺嘴提了一句。传话太监心细,巴巴说与贾府众人听,这才有了一老一小带婴儿入宫之事。
按理说,若皇后娘娘有心召见贾宝玉,必会同时宣见王夫人或邢夫人,总不会让贾母一个六旬老人拖家带口入宫。可见宝玉入宫纯属巧合,若非迎春声名鹊起,贾宝玉定似上辈子一般终生与深宫无缘。
皇后娘娘赏玩宝玉之玉,惊叹玉上带字,询问宝玉降生经过。
贾母回答道:“别无异处,只口中噙此玉,家人稀罕,哄传奇异罢了。”
皇后娘娘笑道:“如此确实奇异。只不知此玉可有妙用?”
贾母道:“并无何用。说起材质,也极平常。只因和臣妇那不肖孙儿同时降生,想是彼此有些渊源,故而不曾离身。”
皇后娘娘含笑点头,一边将那玉握在手心仔细揣摩,果无甚异处,便重新塞进贾宝玉襁褓中,并示意宫女将宝玉抱还贾母。
迎春暗暗松一口气,却听皇后娘娘接着问道:“国公夫人身后站着的便是荣国府长房二公子?”
皇后娘娘调笑,迎春却不知怎生回话是好。贾母也正斟酌语句。北静太妃见二人太过紧张,笑应道:“可不正是。别看二公子年纪轻,那套按摩手艺只怕比宫中老御医都不差。”
“哦?那本宫今日可要试试。来来。”皇后娘娘招手让迎春过去。贾母也回头示意迎春大胆上前。迎春略一思忖,一咬牙,快步上前。
皇后娘娘低头示意脖子酸疼,让迎春按按。这个迎春格外有经验。妇人衣饰华丽,发髻钗环再加仪制服冠,重重压迫下,十有八九粉颈酸痛。
宫女端来清水给迎春净手,迎春告罪罢,径直上手。迎春先是轻缓地绕着皇后娘娘脑□□位打转,让皇后娘娘有个舒缓、适应的过程。后低声询问皇后娘娘力道如何,哪里有麻感痛觉。皇后娘娘也极配合,一一回答。迎春摸准病灶,对症下药,三两下按去,皇后娘娘便舒服地低哼出声。
“对对对,就是这里。呀,好麻!嗯嗯,力道正好。想不到二公子小小年纪,力气却不小呢!”迎春手下不停,皇后娘娘口中连道。贾母本端坐下方,见状也不由松散了双肩。
不到一盏茶工夫,迎春额上见汗。皇后娘娘还兀自闭眼享受,口中夸赞迎春不迭。
并非皇后娘娘无人伺候,只是太医们男女尊卑有别,不便亲自给皇后娘娘按摩。宫女太监却对医术、穴位一窍不通,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能聊胜于无。迎春师出名门又有多年实践,且身为女子,诸多便利下自然如鱼得水。
北静太妃见皇后娘娘渐显“得意忘形”之状,忍不住开口道:“如何?皇后娘娘可愿有个如二公子这般的贴心小棉袄?”
皇后娘娘这才从沉醉中苏醒,叫停迎春,拉她到面前站好,细细打量一遍,含笑点头道:“果然好风姿。待二公子长成,不知要便宜哪家公子?”
迎春羞臊低头。
贾母却心内一突,难不成怕什么来什么?
第31章
贾母闻听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迎春日后“花落谁家”便忍不住心下一颤。虽然迎春还小, 皇后娘娘之语可为一句戏言。只是堂堂皇家哪来戏言?皇后娘娘再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也会被有心人翻来覆去倒腾琢磨无数遍,没事也能翻出花, 何况这般意有所指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