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都愣住了。
唐家姐妹互相对视,再扭头去看贾宝玉身量、形貌。若非贾宝玉不过三四岁,小胳膊小腿儿,她姐妹二人当真要以为宴会上不知何时混入一个风流浪荡子呢!
待王夫人听清贾宝玉言语,老脸乍红,本来暗戳戳狠命掐着李纨大腿的左手颓然放开。李纨紧抿的唇角顿时一松。
贾母闻言,才知贾宝玉呆气又发,一把拉过贾宝玉,点着他额头教训道:“你个混世魔王!姐姐妹妹唇上的胭脂是你轻易吃了顽的?好生生一个哥儿,沾那般多脂粉气像什么样子!”
贾宝玉却只嘻嘻笑着耍赖,使出杀手锏,扭股糖似的在贾母身上歪缠,不依道:“玉儿不愿做这须眉浊物。玉儿情愿三日不吃饭,只求二姐姐把那盒胭脂送我。”
旁边水盈听见,噗嗤笑出声来,指着贾宝玉说道:“别人都是绕梁三日,不知肉味。你倒好,为了女儿家胭脂,不止不吃肉,连饭都不吃了。”唐家姐妹听了,也暗笑不已。
王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元春就坐在唐家姐妹旁边,见向来持重的大姐唐玥也掩唇轻笑,元春垂下头,纤手上青筋暴起。
贾宝玉却不觉丢人,反以为荣,见水盈语声娇俏、容貌甜美,嘟嘴笑话他时,小嘴唇粉嘟嘟的,便忍不住要往她跟前凑。
贾母赶紧拉住,乖乖,水溶还在旁边,贾宝玉要是凑去吃水盈唇上胭脂,水溶非把桌子掀翻不可。
贾宝玉见走不脱,又去歪缠贾母。贾母被缠的没法,只得求救地看向迎春。此时迎春已恢复常态,喂贾宝玉胭脂吃本是她计划好的,只迎春万万没料到贾宝玉反应会如此激烈,异乎常人,好险弄巧成拙。此刻机会再来,迎春赶忙接道:“这胭脂名唤银镶月,是姐姐这小作坊的最新出产,目前仅此一盒。宝弟弟想要,姐姐也不是不能送给你。只是姐姐有个条件,宝玉可能答应否?”
贾宝玉忙不迭点头道:“答应答应,不管什么条件,只要姐姐把银镶月给宝玉,宝玉什么都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万万快躺平,
我们聊聊天!
第53章
贾琏骑着黑旋风慢悠悠走到巡盐御史衙门。衙门前两座石狮子倒分外威严。贾琏将黑旋风拴在路边, 便径直往衙门内走去。
门口侍卫自然伸手拦阻。贾琏笑眯眯从衣袖内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打开, 将扇子上盖有林如海私章那面往侍卫眼么前一晃,口中说道:“不才贾琏, 乃巡盐御史林大人的侄子。现有要事要面见御史大人,烦劳通传一声。”
侍卫们本见贾琏容貌俊美,气度不凡, 便知他非常人, 只是职责所在,不能不拦下盘问。如今见了自家老爷墨宝、私章,再听闻来人姓贾,唤林如海姑父, 便知是贾敏娘家亲戚, 再没有不确定的。侍卫中便有一人出列,引着贾琏入衙。
贾琏在会客厅坐下没多久,小厮刚奉上茶, 林如海便从后堂转出来。二人甫一见面,林如海便急急忙忙问道:“可是你姑妈出了什么事?”
杨姨娘之事着实吓得林如海够呛, 如今林大人颇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
贾琏赶忙起身行礼答道:“姑父放心,姑妈好着呢!不过琏儿收到妹妹家书一封,特送来与姑父一观。”
林如海知道迎春他们在查验胭脂成分的事情,闻言,赶忙接过贾琏双手呈上的书信, 低头仔细看去。
信纸不过薄薄两三页,林如海却足足看了一刻钟。贾琏陪着一动不动站着,腿儿都麻了,时不时偷觑林如海神色。
只见林如海面沉如水,眼寒似冰。仔细分辨,林如海双眸内隐现两簇幽蓝火苗,如寒潭上熊熊燃烧的鬼火,着实怕人得紧!
好半晌,林如海才抬起头,将书信揣进怀里,拍拍贾琏肩膀,吩咐他这几日莫要乱走,好生在家里照顾贾敏并林黛玉。府里的事,他已知究竟,以后的事都交给他处理,让贾琏再勿操心!
贾琏讷讷点头,林如海转身离开。贾琏望着林如海的背影,只觉得素来温润如玉的姑父,周身锐气迸溅,如藏在鞘里多年的宝剑,乍见天日,寒光遮天耀目。贾琏虽不知林如海意欲何为,却忍不住为那些作恶之人捏一把汗。
果然三日后,贾琏正陪着贾敏、黛玉在园子里晒太阳,做针线。大管家林福前来回禀道张大夫出城看诊路上,不慎惊了马,连人带车翻下山去,到底送了命。可怜,尸体还被野兽啃食,没落得全尸。“妙手仁心”的张大夫临死还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兽”,其情其节,当真感(zui)天(you)动(ying)地(de)。林福说着,还装腔作势揩了揩眼角。贾琏旁观,赶忙低头,好险没笑出声来。
事实是,张府家丁好容易在山下找到破碎的张家马车。张大夫却不知怎么被甩出车厢,脑袋狠狠撞在岩石上,摔得稀烂不说,还被山中野兽叼走了半截身子。家丁们找了许久,才在三里地外的烂泥塘中找到张大夫的半个右脚。
当然,如此血腥的事情,林福没有细说,只语焉不详,大概提及。不过那句“死无全尸”,林福重复了三遍。
贾敏轻轻一点头,示意知道了。林福功成身退,深深一礼后退下。
顶着神医名声,行此龌鹾之事,贾琏对张大夫绝无半点同情之意。只是贾琏十分好奇,三天前便从柴房消失不见的杨姨娘如今是何下场?贾琏有心问问贾敏,鉴于黛玉在场,尝试了三四次,到底没问出口。
还是后来,林如海在书房指点贾琏功课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提道:“赶明儿你给老祖宗回信,就说你姑妈家事都已经处理好了。那个丫鬟……”
说着林如海抬头看了贾琏一眼,见贾琏一本正经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想了想忽然说道:“被送到私~窑做暗~娼去了。”
贾琏凤目忍不住睁大了些。
林如海见状,玩心大起,凑到贾琏面前问道:“琏哥儿,可知道什么叫私~窑?”
贾琏赶忙摆手道:“琏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知道什么私~窑公~窑的!”
林如海讳莫如深看着贾琏。贾琏百口莫辩,他不过看话本知道私娼寮什么的,苍天作证,他连琴楼画馆都没去过,又怎么会去那等下贱腌臜地方!
贾琏被林如海盯得头皮发麻,忽然福至心灵,站起身一拍林如海肩膀道:“姑父,你堂堂官老爷又是怎么知道那种地方的?难不成是姑妈告诉你的?”
林如海要没想到贾琏这小子这么快便反将他一军,俊脸涨红,虚张声势地重重一拍贾琏手背道:“没大没小,仔细你姑妈知道扒了你的皮!”
贾琏低头闷闷地笑,心想,姑妈知道不一定扒了谁的皮呢!
贾琏到底好奇杨姨娘下场,缠着王嬷嬷要结果。王嬷嬷本也要给贾母写信回禀,便偷偷告诉贾琏道:“不知老爷让林福给那贱人看了什么东西,她本咬死不承认的事情统统招了不说,还只求速死。老爷见她知错,发了善心,让林福备下毒酒,赐她毒酒自尽,好歹给她留个全尸。”
王嬷嬷说到此,故意顿了顿,看着贾琏问道:“二爷以为那贱~人这般结局如何?”王嬷嬷依着贾府下人的叫法,唤贾琏“琏二爷”而非“表少爷”以示她虽离府多年,到底不曾忘本。
贾琏知道肯定还有下文,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示意王嬷嬷莫卖关子,快点往下说。
王嬷嬷见贾琏不上钩,只能接道:“可不成想后来老爷看了她的供状,许是发现了什么漏洞,怒不可遏,直接命林福将她毁了容,卖去城西鱼市最下等的私~窑。那种地方,啧啧,那贱人这辈子休想再见天日!”
贾琏点点头,嘴角噙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过来迟与来早。
林府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除干净后,果然天朗气清。
贾敏的脸庞、身子眼瞅着圆润许多,就连口味都变了。酸掉牙的金桔,贾敏一口气能吃两三个。贾琏闻着气味,牙齿都不知倒了几颗。
许是酸气刺激了琏二爷,他忽然忆起迎春预言贾敏将怀儿子的事情。
起初因怕又勾起贾敏生子怨念,贾琏和林如海都默契地没提这件事。只是林如海有没有私下里努力播种,贾琏可不知晓。
如今,贾敏模样分明和二婶怀宝玉时如出一辙。贾琏便留了心,偷偷去找王嬷嬷。
王嬷嬷侍奉贾敏多年,贾敏婚后久不见有孕,王嬷嬷便操碎了心。好容易贾敏怀了黛玉,却又被暗算伤了身子,王嬷嬷早不敢奢望贾敏能再怀孕。听罢贾琏所言,王嬷嬷再去看贾敏,怎么看,贾敏怎么像有喜了!王嬷嬷高兴的了不得,一溜烟儿跑去请来赵大夫给贾敏把脉。
果然,贾敏有喜了。
得知自己有喜时,贾敏正含着话梅,一个吞咽,话梅卡在贾敏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幸亏赵大夫就在旁边,一番急救!好嘛,堂堂国公嫡女、御史夫人好险被个话梅噎死!
贾敏喘过了气,仍旧不敢轻信,连问赵大夫好几遍,“大夫可能确诊?”
赵大夫坚定点头,再三确认。贾敏终于相信,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再不敢动,好半晌才想起派人去通知林如海。贾敏环顾四周,却发现贾琏不见了。
原来贾琏闻听贾敏有孕,在贾敏被噎住前,便一溜烟跑去衙门通知林如海了。
林如海得知,官服不及换,官轿也不坐,风一般奔出衙门,抢了贾琏停在衙门口的黑旋风,当街纵马,飞奔而回。
贾琏在后面“哎!哎!”叫着追出衙门,林如海身影却都看不见了。姑父,宝刀未老呀!贾琏喘着气说道,茫然四顾,难道他要走回去?
还是门口侍卫识得贾琏,见他可怜,给他牵来衙门里一匹送信老马。
哪知那老马,年岁大了,行不几步路,便要打个盹,见了菜摊就往前凑。贾琏哪是骑马,竟渐渐变成了拉马。不过三四里路,贾琏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家,直累的气喘吁吁。
贾琏瘫坐在暖阁绣榻上,看着那边厢林如海与贾敏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再不想说一句话。幸亏奶娘将黛玉抱了来。林妹妹趴在绣榻上贴心地拿小手帕给贾琏揩汗,还似模似样地给贾琏揉胳膊,美得琏二爷只觉得以后应把拉马列为日常项目,拉拉更健康!
再说京城荣国府内。
宝二爷还眼巴巴等着他的二姐姐迎春提条件后把银镶月胭脂送他呢!
谁知迎春还没来口,王夫人连咳数声,众人都转过头望向王夫人。迎春也大方看去,心中腹诽道:此刻你恨我咒我,听罢我言语,怕不是要谢我!
偏生贾宝玉好像没听见王夫人咳声,一路小跑到迎春身边,扯着迎春衣袖使劲晃,哀哀求着迎春快说。
王夫人脸青的如半泡在湖水里的大石头,苔痕密布。
迎春都看不下去了,赶忙说道:“我且问你,二姐姐这胭脂和丫鬟们日常用的以及咱们府上公中每月发放的,究竟哪个更好?”
宝玉不假思索道:“自然二姐姐的好!那些不过庸脂俗粉,怎堪与二姐姐的皎皎天上月相提并论。”元春最近在教宝玉读古诗,却不成想,宝玉把古诗用在形容迎春制的胭脂上。
迎春掩唇笑道:“比抹在了姐姐妹妹唇上的胭脂还好?”
贾宝玉迟疑半晌,似在脑中惦念两边孰轻孰重,究竟哪个更合他心意。良久,贾宝玉方重重一点头道:“确实二姐姐的银镶月更好。”
迎春接道:“既如此,你便答应我,从今而后再不猴在姐姐妹妹们身边,闹着要吃她们嘴上、脸上的胭脂。你若说到做到,别说银镶月,以后二姐姐每日都做新的、上好的胭脂供你当饭吃,你看怎样?”
宝玉万没想到迎春有此一招,嘴中嗯嗯啊啊,眼神不住去瞟迎春拿在手心的银镶月,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点头答应。
迎春抬手,贾宝玉也抬手。
姐弟二人当众三击掌。
“君子一言。”迎春眼望贾宝玉说道。
“驷马难追。”贾宝玉奶声奶气,却也郑重其事道。
迎春见大功告成,粲然一笑。要说她从娘亲那里继承了什么?除了胸口那颗朱砂痣,便是对承诺与仪式的敬畏。一言九鼎,击掌为誓。所以元春教贾宝玉读书识字,迎春却只教了贾宝玉何为君子之诺。
贾母见状,也跟着笑开,拍手说道:“哎呦,当真难得!老身家那个混世魔王可算懂事了。既答应了你二姐姐,日后若再让祖母见着你歪缠奶娘、丫头,祖母立刻让二姐姐停了你的胭脂且还要让大姐打你手心!玉儿可记住了?”
贾宝玉捧着银镶月胭脂盒,若获至宝,也不管贾母说了什么,只忙忙点头。
贾母见了,老脸笑成一朵花,遥遥冲迎春道:“还是迎丫头有心。”
旁坐水盈不知就里,只觉得贾宝玉痴傻疯癫十分可笑。倒是身边的贾瑁不仅能看懂戏台上武生招式,还能一一演示给她看,有趣的紧!
原来贾瑁本被邢夫人带去和贾赦、水溶同坐,远远地,听见水盈俏皮语音,贾瑁便被吸引,不自觉挪到了水盈身边。起先贾瑁只是站在水盈背后静静看戏,渐渐为剧情所迷,忍不住叫起好来。什么这个回身漂亮,那个扫堂腿厉害!果然不愧武将,回马枪使得玄妙!
水盈看武戏一知半解,只能图个热闹,正好缺一个懂行的人给她讲解,闻言便也不论贾瑁身份、尊卑,拉着他坐下,事无巨细,不耻下问。
贾瑁就喜欢听水盈说话,愈发有问必答。二人看到兴起处,贾瑁还起身给水盈现学现卖。高兴的水盈连连拍手叫好。至于迎春和宝玉的嘴官司,二人才没空操心呢!
此刻,不过贾瑁比划累了,台上又正换戏,水盈便递茶与贾瑁吃。迎春与宝玉三击掌的声音传入耳中,水盈回头望去,再听闻贾母言语,仔细望了贾宝玉一眼,暗暗撇了撇嘴。
偷眼去看宝玉的还有唐家姐妹。迎春制成那盒银镶月,可也有她二人功劳。说起来,她二人今日所用胭脂便是这因镶月最早的样本,成品她姐妹还没见着,倒便宜了贾宝玉个混小子。
迎春望见唐家姐妹神色,远远地以目示意,求饶不迭。她也是迫不得已。若不趁着贾宝玉还小,尚不清楚他喜欢吃的究竟是胭脂还是姑娘们的嘴唇时,把他的歪风邪癖刹住,贾宝玉好好一块璞玉早晚又得堕污泥,毁干净!
垂头无语多时的元春,抬头看看迎春,再看看被按在角落看着坐好的王夫人,心内如翻江倒海一般。迎春在为贾宝玉打算,她的母亲可曾为她打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