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紧紧咬着下唇,一股腥甜气味在她嘴中弥散开来,元春也不自觉。
闲暇时光易过,迎春这边厢正是诸事顺遂的时候。迎香院运转正常,师傅、小工、洒扫婆子各就各位,香料、器皿、配方应有尽有。每日里,不需迎春前去视察,秋霜和鸳鸯就把一切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如此一来,迎春身边大丫鬟便不够用了。正巧,邢夫人有心放一批年纪大的丫鬟出去配人,再提拔一些小丫鬟,历练着些,以后好独当一面。
迎春趁机钦点了司棋、绣橘来身边伺候,还求了贾母恩典,直接升她们为二等丫鬟。反比被选到贾母房里顶替鸳鸯、玻璃、鹦哥等人的那几个小丫鬟等级高多了。
绣橘还好,温柔懂事。司棋,邢夫人颇为不喜。因着司棋年纪虽小,心儿却大,胆儿也肥,牙尖嘴利,跟着她娘亲出门采买,敢和菜贩子撸胳膊挽袖子争吵打架。
邢夫人列举司棋轶事,直说,这个小丫头做的荒唐事,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迎春忙劝道:“要说荒唐事,迎儿做得少吗?何况,司棋性格虽有些暴躁,却能扛事。性情温和的丫鬟,有绣橘就够了。总要有个擅唱黑脸,教训人的呀!”
邢夫人一想也是,性子泼辣总好过懦弱无能,大不了她多费些心,没事多敲打敲打司棋。
“不过,”迎春说道,“母亲,待我问问秋霜并鸳鸯可有意中人?到时候,您可一定要为她们做主。”
邢夫人自然点头,忽然醒悟,迎春才多大,哪能由她去问。刚想叫住,迎春已经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果然,提及婚嫁,女孩子都免不了羞涩。秋霜并鸳鸯起先异口同声都是“奴婢不嫁,奴婢伺候小姐一辈子”。
迎春直接回了句,“那么,以后谁做我的管家娘子?”
秋霜和鸳鸯对视,都红脸低头。还是秋霜先开口道:“秋霜流落在外时曾蒙一户倪姓人家搭救。彼时,那户人家有位小公子。秋霜曾承诺,愿嫁与他为妻。只是不久秋霜便被小姐找到,那家人也大方送还秋霜,更直言当时承诺乃秋霜戏言,不作数。秋霜虽是丫鬟,但言出必践。除非今生不嫁,或倪公子已然娶亲,否则,秋霜非彼不嫁。”
迎春万没料道,秋霜有过这般经历,有心不让她践诺,便问道:“不知那位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秋霜答道:“想已有十一二岁。”
怪道人家说不算数!倪家救护秋霜时,家里小公子怕还是撒尿和泥的主儿呢!迎春哭笑不得,她竟不知秋霜这般机变一个丫鬟,竟是个认死理的。迎春百劝无用,只得由着秋霜到邢夫人面前这般陈情。
邢夫人也被闹了个措手不及,以为秋霜不愿嫁人,胡乱编造的借口。迎春却知绝非如此,求了邢夫人派人去打听倪姓人家的情况。邢夫人命人打听回来之后这般告诉迎春。
原来这姓倪的一家正巧住在贾府旁支亲戚名唤芸儿的隔壁。倪家也是个正经人家,家里就一个儿子,名唤倪二,生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如今年方十一二岁,走出去虎虎生风,人送外号醉金刚。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有些贪杯,还好像跟放印子钱的人有些关系。
迎春听罢,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的人家,她怎么放心秋霜嫁过去?秋霜配人的事便被搁置下来。
不过鸳鸯是家生子,之前更是贾母身边顶顶得力的大丫鬟,和大管家林之孝家侄儿,互相看对了眼,去邢夫人处讨恩典。迎春自然支持。邢夫人虽有心把鸳鸯配了王善保家儿子,到底王家小子不争气,没得日后连累迎春。邢夫人大方松口。如此,鸳鸯变成了林家娘子,和秋霜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迎香院经营的越发风生水起。
这年腊月二十,迎春给生母李氏烧纸时,便把这些年她种种谋划又从头到尾细数一遍,更郑重其事夸了贾赦、贾琏。把这对父子近年转变,尤其是上进情形浓墨重彩详细描述,直从白日高悬说到月满中天。
这天正是十五。迎春等人虽然不能外出赏灯看花,贾母却许她们在府上园子里自己弄个花灯会。因着春节前,贾敏派来送节礼的下人除了带回贾琏消息,更附赠贾敏有喜,依然三月有余的准信。贾母高兴万分,命人正月里始在贾氏善堂外再搭一棚施粥赠药,棚子要直搭到贾敏安然生产为止。
后来,迎春见贾母兴致高便提议,府上的花灯会也效仿外面人的玩法,各人做各人的灯谜,下赌注猜灯谜,猜不出便算输。可以见好就收。最终大家赢的钱,不论多少也都捐去善堂。既热闹,又行善,一举多得。贾宝玉头一个赞成,贾母自然不会反对。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故而这会儿,迎春便志得意满,悠哉游哉地和贾宝玉一起腻在贾母炕上就着烧得旺旺的银霜炭做灯谜。
林之孝家的却跌跌撞撞奔进屋来,扑通跪下冲贾母说道:“那位爷,归天了。”贾母手中暖炉骨碌碌滚下炕去,“老天啊——”贾母拖着长腔嚎啕大哭起来。
贾宝玉还懵懂无知,迎春手中毛笔摔落灯笼纸上,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像血迹,似泪痕。贾代善当年的学生又走了一位。
那位爷到底没扛过寒冬,故去了。
贾府主子们马上都得了消息,全聚在贾母房中,抽噎声此起彼伏。邢夫人边哭,边张罗下人给贾母更衣。圣旨已经下来了。辍朝三日,大修陵墓,国丧三月。音乐、嫁娶,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百日内票本用蓝笔,文移蓝印。因是国丧,贾母等诰命夫人还要服丧去宫中哭灵。
不说贾府一片愁云惨雾,当今圣上更是悲痛万分,紧赶慢赶未及见弟弟最后一面,抚尸痛哭,一病不起。整个皇朝都沉浸在皇帝痛失手足、肱骨的悲痛内,不能自拔。
本来迎春早和贾母商量好,元宵后便同往相国寺进香,这下子,又不能成行。这半年多来,迎春每次要去拜见师父,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最终不能成行。虽有师弟柳湘莲并哥哥贾琏共同保证圆清大师身康体健、安然无恙,迎春总是不曾亲见,心中隐隐牵挂。
尤其是前日,那位爷噩耗传来当夜,不知是否为满府哭声所感,迎春忽然梦见师父游魂前来看她。
梦中,圆清大师身影忽远忽近。迎春只见师父嘴唇翕动,说了什么话,却全听不清。她一着急,大叫一声,就此挣醒了。
彼时,秋霜正睡在迎春脚边,见迎春惊醒,赶忙上前用被子将迎春拥住,抬手一摸,迎春满脑门冷汗!
有了那不详预兆,迎春再忍不住,这两天都在苦求无官无职同样被拘在家里的贾珠带她前往相国寺,她实在心慌得紧。
贾珠好容易瞒着王夫人打点好下人、车马,在后门偷偷等着迎春。这边厢,迎春马车刚上一半,忽见相国寺小沙弥慧清从马车后走过来。
迎春喜出望外,一脚腾空,一脚踩在马车板上,冲慧清招手大呼道:“小师父!”
慧清脚步加快几分,走至迎春面前,双掌合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家师圆寂前特命小僧将此物送与施主。小僧因要……”
“圆寂”二字,如夺命惊雷,晴空炸响。慧清还说了什么,迎春再没听见,她眼前一黑,直愣愣从马车上栽倒。
第54章
当迎春满身素白跪倒在相国寺舍利塔前时, 她才知晓,原来恩师圆清大师当真于三日前圆寂, 法身已被火化,就连大师遗下的舍利子也已被送入舍利塔内。迎春别说见恩师最后一面, 连大师舍利都不得见。
迎春瘫跪在雪地上,叩头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她那般忙那般多借口,就是抽不出空亲自来看一看师父?
为什么明明上天早有警兆, 她却不放在心上?
为什么回天无力时, 她终于成行?
生母之丧,她新生无力。再造之恩,她便这般报答?
如今老天爷再看不过去,彻底剥夺了她赎罪的机会!贾迎春, 这就是你重活一世的所作所为?
迎春实在痛不欲生, 以头抵地,泪落如雨,比满天雪花还密还急, 直砸得迎春面前一片雪地处处深坑。
沙弥慧清在旁见了,心下实在不忍, 劝道:“小施主请节哀。勿为外相所迷。师父乃得道高僧,此番圆寂,不过升天归位,往生极乐净土,合该庆贺才是。凡夫俗子,为尘缘所累, 尚求得道超脱。小施主别具灵根,更应摒去俗念,跳出爱恶。如此,大道不远矣!”
这些话,圆清大师何尝未曾与她说过?只是,她问心有愧,心自难安。心既动,风动,云动,再不可止。迎春终究不能原谅自己,在雪地里长跪不起。
雪霰子混着雪花噼里啪啦砸下,砸得人浑身身生疼,迎春如若不觉。
茫茫白雪中,古塔独立。迎春头上、身上都被雪花覆盖,整个人与大地浑成一色。
惠清要给迎春撑伞,迎春死活不让。慧清几番欲言又止,到底长宣一声佛号,默默在旁念起《心经》。贾赦在背后看着,心疼不过,有心阻止,还是忍住了!
千里之外,也是大雪纷飞。远山、树林共长天皆为一色。雪原林海里,柳湘莲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树林深处走出。
这大半年,他辗转江南江北,大漠关外,只为了寻找堂弟下落。早先他奉师命下江南办事,完事后回京复命的路上正遇一队去往西域的商贾。柳湘莲想起曾经查访到拐走堂弟的那伙人贩子也曾到过西域,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向商贾领队打听,可曾听闻有柳姓男童被拐卖到西域一带?不成想那商贾竟说,西域有一户富人家早些年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一位小公子,据说便是姓柳,年岁也和柳湘莲堂弟正相合。因着差事已完,寻找堂弟也是柳湘莲起初拜师的主要原因,柳湘莲便当即修书一封托人送回相国寺,言明他外出寻弟去了,让师父不用担心便随着商队远赴西域。
哪知柳湘莲在西域兜转数月,又被指往关外。如今,柳湘莲在关外已寻月余,确实有一位柳姓公子被几经周折卖到这里,只是那人并非他的堂弟。
柳湘莲想着既然来了关外,索性进山帮师父采到那味只在极寒林海深处生长的草药。柳湘莲在林海中寻了数十日,手脚生出许多冻疮,这日好容易在一株十人难抱的古树根部见到那味草药,柳湘莲正要去摘,却突然觉得心尖坠疼,心慌得难受,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柳湘莲再顾不上其他,三两步迈过去,摘下草药裹进怀里,转身便往林外走去。
林外远处,有一间小木屋,是猎户们进山打猎休憩之所。此时大雪封山,小木屋无人空置。柳湘莲因要进山,天冷雪深,林路难行,便把白马留在小木屋里。
柳湘莲快步走到小木屋门前,用悬挂的掸子掸掉头上身上的落雪,开门进屋。木屋内炉火早熄,寒风从木头缝隙和棉被破絮间吹进,呜呜咽咽的。但总好过外间天寒地冻。
柳香莲从背囊里拿出干粮,就着冷水,硬邦邦塞了两口,又喂了白马一些草料。柳湘莲就牵着马匆匆离开,冒雪往关内赶去。
再说,相国寺舍利塔前。迎春最终耐不住风寒,晕倒在雪地上。贾赦一声不响抱起迎春,径直回了荣国府。迎春自此高烧不退,宫里御医流水般的来,迎春总不见好,每日里不是噩梦昏睡,便是闭着眼睛流泪。似这般一病不起,流连病榻一个多月。
迎春生病并圆清大师圆寂的消息,贾母等人和贾敏商量好了,一致瞒着贾琏。贾琏诚心读书应考,对迎春生病之事半点不知。
好容易,在贾母等人劝解照顾下,迎春病情缓解了些,略略打起些精神,又闹着要去相国寺给圆清大师守灵。
贾母训诫她道:“痴儿痴儿,大师岂是凡俗之人。圆寂当夜法身即火化,可曾似世间人停灵超度?大师得道,你身为大师弟子,不为其庆贺,反如此放不开。我本常夸你最是聪慧,今日看来,当真辜负了大师一番教诲,竟这般不开窍!”
贾母之语,不可谓不重!迎春闭目听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道理她都懂,心却更痛,怎生是好?
秋霜见不是法,自作主张把迎春早前供在佛堂每日烧香礼拜的圆清大师佛珠手串取来,轻轻放在迎春枕边。迎春闻着手串上熟悉的檀香味道,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间,迎春听到身边有响动,有人在她床边坐下,还轻轻唤道:“迎儿、迎儿……”
“二郎!”迎春脱口叫出,瞬间惊醒,腾地坐起身来,一把抓住身边人手腕。“二郎,你去了哪里?我求父亲那般找你,都找不到!你不是说师父无事吗?你不是——”迎春语声戛然而止。
她面前的人哪里是柳湘莲,分明是水溶并水盈兄妹。
迎春泪眼中柳湘莲的身影退去,水溶的面貌越发清晰。
原来“盈儿”是水溶在叫妹妹呀!
自打迎春病倒,水溶几乎日日都来看望,当然都拖着水盈。若非贾瑁总是趴在迎春病床边守候着。水盈来到,好歹能和贾瑁聊会天,不然她早不陪哥哥走这冤枉路了。
水溶低头看看迎春还紧抓他手腕的右手,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二郎是谁?
迎春尴尬收回右手,也不顾抹泪,只颓然倒回床上。“二郎,你到底去了哪里?”迎春得知师父圆寂消息后,因不曾见到师父法身,怎么也不肯相信师父已死。直到相国寺新任方丈圆慧大师出面,亲口证实慧清所言不假,迎春才勉强相信。只是,她一定要亲自问问柳湘莲,师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父是否当真圆寂了?
迎春先是苦求慧清柳湘莲的行踪,慧清只说去了江南,其他便不知道了。后来,迎春病倒,偶尔清醒之际,便将柳湘莲之事对贾赦和盘托出,哭求父亲帮她找到柳湘莲。贾赦应下了,亲自派金哥下江南去寻。
只是彼时柳湘莲正在关外雪原里,人烟罕至处,让金哥在江南怎寻得到他?
迎春本快死心,今日乍见水溶,还将他误认,却忽然想起北静王府清客、幕僚众多,大江南北的高人齐聚,水溶又和柳湘莲年岁相当,或许比父亲更容易找到他些?
迎春也是病糊涂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对水溶道:“世子爷,可能帮迎春寻个人?”
“还是世子爷!”水溶让迎春改口了许多次,她总记不住,还辩称世子爷三个字好听。世子爷满京城都是,可他水溶就这一个呀!
今日不知为何,水溶格外敏感,听着迎春叫他“世子爷”,水溶总觉得心里莫名不高兴。难道是因为那声“二郎”?水溶想着,甩甩头,他这是怎么了?
迎春见他摇头,眸光黯了下去。
水溶赶忙答道:“区区小事,哪用求字?你尽管吩咐便是。”迎春也不客气,直接说了让水溶帮忙寻找柳湘莲,人唤“冷二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