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生一座郡主府,被闹得乌烟瘴气,直似狐狸洞,狐骚气十里地外都可闻见。
偏生慎王妃是续弦, 管不住昭阳。慎王又是个最护短的。如此,昭阳郡主越发横行无忌。
正值国丧,圣上都停了丝竹享乐,每日粗茶淡饭,愁眉不展。她小小一个郡主,却逍遥赛神仙。
要搁往日也还罢了,任昭阳如何胡闹,只要不出她的郡主府,满京城豪门贵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全慎王面子,浑当没看见。
可今时不同往日,昭阳得罪了人,得罪了贾迎春。
别看因着国丧,停了歌舞饮宴,有一样却停不了。俗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万万停不了的。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铺,最近都在流传一件事。
“听说了吗?堂堂慎王府嫡女昭阳郡主待字闺中,却不守女诫,自己在外开府不说,那府邸还是专门用来玩戏子的。”某个壮年茶客说道。
一个做车夫打扮的人接口道:“你还别说,这八成是真事。那日我帮天津府来的沁玉班搬家,还真见他们整个戏班子连人带家伙事儿一起搬进了好大一座宅子里。打那天后,我早上赶车路过,还总能听见沁玉班小戏子吊嗓子的声音。”
“这有什么新鲜的!玩戏子,哪个有钱人没做过!人家昭阳郡主不一般,良家子但凡她看上眼的,也没逃出去过一个。”一个做商旅打扮,明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货商说道。
“可现在是国丧期间,妓院、戏班都歇业,她昭阳郡主也敢公然包养戏子?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一本正气,三十余岁,做儒生打扮的青年拍桌道。
旁人都一副看书呆子的模样瞅着他。
“怪不得人家常说书呆子书呆子。什么叫王法?王的法。人家爹是王爷,爹说的话就是法。人家自个儿亲戚死了,想不守丧便不守,干我等平头老百姓何事!”不知是谁说道。众人却能点头表示赞同。
那儒生气得够呛,直呼没有天理,要去京兆尹衙门告状。儒生闹了半晌,见无人理他,只得悻悻而走。
诸如此类的讨论、情形,每日里在大大小小的茶楼、茶馆、茶肆、茶摊上演,有些内容甚至十分不堪入耳,笔者不一一赘述。渐渐街知巷闻,尚未出嫁的昭阳郡主俨然成为了皇城脚下一代妖姬。昭阳郡主国丧期间,罔顾天理人伦,包养戏子的事情不胫而走,传为“美谈”。
迎春听罢林清家的和贾氏善堂小伙计王六两的回报,颇为满意,示意秋霜将准备好的银锭子交给六两,挥手让他们先退下。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该当是她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是日,迎春一纸拜帖送往怡亲王府。午后,迎春便如约而至。
此时,连氏已顺利生产,果真是个儿子。怡亲王夫妇喜不自胜,本欲大摆筵席,却正撞上那位爷亡故,举国同悲,只得先搁置不提。偏生小公子降生时刻就在那位爷过世后不久,小公子长得也和那位爷儿时颇为相似。
圣上悲痛太过,怡亲王为了安慰兄弟,亲自带着小公子进宫见驾。圣上见了小公子之后,哪知非但没有好转,悲痛愈发深沉。怡亲王无奈,只得又将小公子送回。不过,就算如此,小公子深得圣心却是不容置疑的。
连氏还在月子里,不便见客,怡亲王妃亲自接待迎春。因着昭阳郡主擅闯荣国府,贾琏为之“被迫”避居江南一事,怡亲王妃觉得甚为对迎春不起。
那日若非她冒失,径直带了昭阳回府,也不会惹出这许多事端。重点是她惹了祸,却没管住昭阳,还让昭阳登门去闹,简直把皇家的脸儿都丢尽了。
打从怡亲王妃得知昭阳被贾母轰出府后,便不再和慎王府走动。不过慎王妃自知理亏,每每见了怡亲王妃只有讨好赔礼的,倒是从没说过二话。
也是近来事多,怡亲王妃许久不曾出门,昭阳轶事她还不曾闻。早前,怡亲王妃听说圆清大师圆寂,迎春因此一病不起,特意备了好多名贵药材,亲自派了王府大管事去荣国府看望。
此番迎春甫至,怡亲王妃上来便拉住迎春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还不住劝她节哀顺变,反把迎春要说的许多安慰话语堵了回去。怡亲王妃连声说道:“可怜的,那般灵气一个丫头,竟瘦成这般模样!如今可大好了?”
迎春笑吟吟回道:“都是迎儿不好,让王妃娘娘担心了。迎儿用过府上送来的千年老参已然大好。”
怡亲王妃拉着迎春手道:“就你个小丫头爱客气。不过几株老参值些什么?别说我不在乎,就是你们荣国府难道还缺它不成?好生保养身子为重。”
迎春点头表示受教。
二人又闲话些家常,迎春开门见山道:“不知王妃娘娘近日可曾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怡亲王妃摇摇头道:“这却不曾。难道有什么事关王府的谣言?”
最近朝局不稳,若是突然传出对怡亲王或者她儿子不利的传言,着实麻烦。想到此,怡亲王妃本慵懒蜷缩的身子立时坐直了,目光灼灼看向迎春。
迎春忙道:“怡亲王和世子爷都是国之栋梁,身负社稷重任,百姓从来只有叫好的,并无一人舍得随意构陷,污了王爷和世子的英名。”
怡亲王妃这才放下心来,目光复转柔和,笑眯眯看向迎春道:“哦?既然如此,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让你巴巴跑来我这里,专程说与本王妃听?”
迎春道:“这话原不该我讲。只是那人闹得也忒不像话。近日风头火势还渐有烧到旁人的架势。别人迎儿都可以不管,只我哥哥贾琏……”
迎春说到此,顿了顿道:“想来王妃也知道,迎春不过一介庶女,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可是哥哥宠我护我以全心全意待我,比之父亲犹有过之。迎春此生无以为报,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断不能容忍有人污了哥哥的清誉!”迎春说着,眼眶泛红,泪珠簌簌而落。
怡亲王妃爱怜地抱住迎春,不住口哄劝,给她擦泪,连声询问迎春所为何事。
迎春却只哭不说话,良久才幽幽吐出“昭阳”二字。
怡亲王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拍着迎春抽抽噎噎的肩膀道:“你且放心,待本王妃查明真相,定还你哥哥一个清白。”
迎春这才哀哀切切抬起头,眨着眼睛看向怡亲王妃,一派天真地说道:“王妃娘娘可不能哄迎儿。迎儿此来可是背着祖母、父亲的。”
这便是变相要求怡亲王妃守口如瓶。
怡亲王妃也知迎春毕竟还存有小孩脾性,怕她不信,特意伸出小指与迎春拉勾为约。迎春这才破涕为笑,歪在怡亲王妃身上闹了好一会儿方告辞离去。
迎春一登上贾府马车,脸上天真笑容尽敛,取而代之满脸狠厉之色。秋霜在旁见了,忧心不已,暗忖道:小姐好像魔障了。
却说迎春才刚离去,怡亲王妃就叫来管事好一通询问。当怡亲王妃得知昭阳郡主所作所为后,当然已是几经渲染越发绘声绘色如临其境的版本,怡亲王妃差点没把面前矮几掀翻。
昭阳也太无法无天!她亲叔叔故去,她就是这般姿态?皇家的脸面,女子们的脸面都叫她给丢光了!怡亲王妃气得双手直打战,命令管事将关于昭阳郡主行径的原话一字不落转告怡亲王。再替她问一句怡亲王,“这侄女你还管不管?你若不管,我自进宫找皇后娘娘做主!”
次日,朝堂之上,皇帝雷霆大怒。慎王被单独叫出来,一番痛骂。什么“目无尊长”“目无君上”“罔顾人伦法纪”“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种种惊世骇俗之语从皇帝口中不停涌出。
慎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他从没见过皇帝生这般大的气,更如此给他没脸。慎王深知天子之怒,何其恐惧!抄家夺爵也不过天子一句话尔。故而,吓得两股站站。
更可怕的是,满朝文武大臣没有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慎王在心中哀呼道:“天要亡我!”
最后,皇帝格外开恩,将慎王由亲王贬为郡王,府邸抄没,家产一半充公且罚俸三年,其后无召不得入宫。昭阳郡主更惨,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押往五台山为尼。
九城兵马司的人去昭阳的郡主府抄家时,她还和海棠生相偎相依在床上做着美梦。昭阳衣不蔽体,被侍卫从床上拽起来。多亏侍女死忠,给她扯来一件衣服披上。不然堂堂昭阳郡主,不,庶民昭阳就要赤身裸体被押往五台山。
乍变陡生,昭阳万事不知,嘴上高叫着“大胆!混账!本郡主要让父王砍了尔等的狗头”,却突然没了生息。原来昭阳被背后一个身高五尺的巨汉一军棍放倒,最后被人死狗一样拖出门去。
海棠生因为勾引郡主,国丧取乐,也被判了刺字发配。沁玉班的人,从班主到杂役一个没跑了,统统关进了京兆尹大牢。
直到昭阳被绑手绑脚堵着嘴送往五台山,慎王府的人都没有来一个。慎王妃是巴不得昭阳早点死,省得连累她女儿声名。至于慎王张狂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被一个女儿弄的颜面尽失,还被人从府邸里赶出来,无召不得入宫。一个不能入宫的天潢贵胄算什么天潢贵胄!昭阳是谁?慎王不仅没听过,恨不得再送她一程!
昭阳被贬之事传出,京城中人个个拍手称快,实可谓大快人心。
当迎春得知这个消息时,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佛堂,在里面跪着念了一夜心经。
不生佛心,反起戾念。
魔障一生,诸孽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小迎春在直线黑化,
那个能一念度她成佛的人快到了。
第58章
昭阳之事甚嚣尘上一段时间便复归于尘土, 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变得飞快。所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也没有什么常开不败的花儿。
可是有一件事却没那么轻易过去,至少对于海棠生和沁玉班的所有人来说, 似乎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海棠生左脸被刺了青。
他是男旦。
“从此也许只能演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了。”海棠生如一摊烂泥软倒在牢房地上时如是想。
对面牢房,沁玉班班头、小子、杂役呼啦啦一群人挤在小小一间牢房里,瞪着空洞的双眼, 绝望地望着牢房顶那扇四方的天窗。他们的人生就是重复着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且当前这个火坑只有巴掌大一块四方天空。
沁玉班是池鱼,说不上无辜,却实实在在被殃及。
关于沁玉班的事,秋霜一直欲言又止。秋霜想告诉迎春, 秋霜又怕告诉迎春。佛堂里响了一整夜的木鱼声, 不止敲在迎春一个人心上。
打从那晚过后,迎春看似回复常态,每日里少不得给贾母捶肩按摩、请安把脉, 逗弄宝玉、探春,陪邢夫人管家理事, 和贾赦一起品品古董,闲来也同元春一处做做针线,一切仿似都变回了圆清大师圆寂前模样。
不,唯独一样不同,迎春再没去过迎香院。迎香院如今都是秋霜和林清家的在打理。除了银镶月,如今迎香院师傅们更研制出了霓裳舞和彩云追。两府里主子、丫鬟们用的胭脂水粉都是迎香院所产。本来, 邢夫人年前便帮忙看好了一处临街铺面,订金都下好了,因着迎春这场大病,暂且搁置不提。
那日,邢夫人见迎春已然大好,又赶上春暖花开时节,专门跑来迎春房里问她道:“迎丫头,如今开了春,你可有心气研制新的胭脂水粉?年前咱们看好的铺面,人家——”
迎春不待邢夫人把话说完,便打断道:“一切但由母亲做主。”
邢夫人剩下的话便再说不出口,她不过想勾起迎春兴致。迎春如今看似大好,每日也会说说笑笑。可她与贾赦都一致认为,他们的女儿不开心,很不开心。迎丫头再不是从前那个虽然总是跑神,偶尔露出让人费解神色却朝气蓬勃、青春洋溢的小姑娘。
贾赦说,他的丫头变了,面子依旧,内里全不相同。贾赦为此,也是整日郁郁寡欢。
对此,感受最真切的还是秋霜。她打小看着迎春长大,和迎春最后朝夕相处,寸步不离,迎春一丁点儿的变化,秋霜都能立即察觉。
最终,秋霜还是没忍住,将沁玉班的事情告诉了迎春。秋霜明白,迎春虽闺中弱女,可若是迎春开口相求,沁玉班不说不用发配,至少可以少吃许多苦头。
哪知秋霜告诉迎春后,迎春只淡淡回了一句,“我知晓了。”
“我知晓了”四个字,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这不是迎春,最起码不是坊间传说的那个观音在世、转世菩萨的贾二公子贾迎春。
秋霜将不解、疑惑、失望、痛心明晃晃挂在脸上。
迎春看着,没有说一句话。
那晚,迎春练字,来来回回就四个字“我非观音”。秋霜收了迎春字稿,一把火全烧了。迎春房里,气氛压抑得怕人。司棋和绣橘都缩着脖子,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
迎春对房里黯凝如墨的氛围视而不见。
却说柳湘莲,单人匹马辗转关外江南,大半年时间,没歇过一天。那日,采到野参后,柳湘莲突然触动心内警兆,没来由的只想马上赶回京城。柳湘莲再不多想,纵马驰骋回京。
一路上,多亏“燕赵”乃宝马良驹且耐长途,柳湘莲才能顶着春雪赶回京城。柳湘莲给他的坐骑白马取名“燕赵”,意在“燕赵多悲歌之仕”。甫一入城,柳湘莲便径直奔向相国寺。
相国寺山门依旧,红瓦黄墙,琉璃一样的冰柱倒悬,映着袅袅而上的香火气,美如幻境。
柳湘莲下马,虔诚拾级而上。守山门的小沙弥见他回来都冲他合十行礼,柳湘莲也一一还礼。
归如去,来如走,一切皆如旧时。
千年古刹历经岁月风霜、世事变迁,却总是一派静穆祥和,笑看风云模样。
柳湘莲去到方丈禅院,找了一圈,却不见那个常常在菩提树下念经说佛的身影。无奈,柳湘莲掉头拐去大雄宝殿。此时虽非早课时辰,兴许恩师在讲经也未可知。
果然,大雄宝殿上香客、信众云集。居中端坐一位长髯老僧,较之圆清大师更加枯瘦如柴,却是同样仙风道骨、宝相庄严。
柳湘莲驻足,静心听了片刻,大师果然佛法精深。讲佛时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倒比师父的禅机还要好懂些。
“对了,师父哪里去了?难道请了高僧来,他便偷懒去了?这倒难得!”柳湘莲想着,再找去了翠竹园。
初春,正是竹笋发芽时节,满园悉索有声,正是竹尖儿奋力破土,昂然向上的生命律动。柳湘莲在翠竹园寻了个遍,到处都是生机,到处都是美景,可师父还是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