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实在走累了,恰好停在舍利塔前。以前他也常常在舍利塔前练功打坐。原因无他,只因这里尤为宽敞,视野极佳。
此刻,柳湘莲便不将不就没大没小往舍利塔上一靠,调侃地问道:“历代高僧们,我师父哪里去了?求高僧指条明路。”
柳湘莲不过一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
最后柳湘莲实在是找不见,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小沙弥问道:“敢问方丈大师在哪里?”
小沙弥应是新来的,并不认识柳湘莲,看了看他道:“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在大雄宝殿讲经,施主由此直行便可看见。”小沙弥说着,回身一指。
柳湘莲摇摇头道:“不,我问的是圆清大师,不是在大雄宝殿上讲经的那位高僧。”
小沙弥躬身答道:“想来施主还不知晓,圆清大师已然圆寂。如今的方丈便是圆清大师的师兄圆慧大师……”
小沙弥的话从柳湘莲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柳湘莲抬手掏了掏耳朵眼,他八成是累糊涂,魔障了!罪过罪过,竟然幻听师父圆寂!该打该打!柳湘莲摇头晃脑离去,徒留小沙弥在那儿不知所措。
柳湘莲还是转回了自己房间,正撞上刚替他收拾好房间回身关门的慧清小师父。柳湘莲赶忙拦住他道:“多谢师兄辛劳!敢问师兄,师父在何处?”
慧清不能免俗,乍见柳湘莲,也是喜形于色。闻听柳湘莲问话,慧清正色敛容道:“师父功德圆满,已然往生极乐。”
哐啷一声,柳湘莲手中鸳鸯剑坠地。
静夜春寒,两处木鱼有声。
迎春心绪难宁,夜夜在佛堂长跪。
柳湘莲却没去舍利塔,只在圆清大师圆寂前所居禅房枯坐。
他已坐了一整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远远地,燕赵在对月长嘶,似乎与主人感同身受。
柳湘莲想不通,师父好好的,怎么突然便圆寂了?师父佛法高深还精通易数,难道就算不透生死劫?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柳湘莲和迎春一般,不能相信师父就这般无声无息不轻不重地圆寂了。不同于迎春只与师父神交,柳湘莲可是当真青灯古佛长伴圆清大师膝下,对圆清大师起居习惯个人性情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此想着,柳湘莲便起身,环顾四周,小小一间禅房里布置更是十分简单,一眼便呢望穿。一一数去,不过三个蒲团,一张卧榻,一个木鱼,一方矮几,矮几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佛经。从摆设看来,圆清大师仿佛□□着佛经,突然被人叫走,便就此一去不复返。
柳湘莲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将那本佛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不过普普通通一本《涅槃经》,毫无特异之处。柳湘莲不服输,盘腿在蒲团上坐了,学着师父平日模样,一面翻书一面敲着木鱼。
鸡鸣破晓时,柳湘莲已将《涅槃经》念了十来遍,依然一无所获。柳湘莲还不死心,打算把经书翻烂,把木鱼敲破,把蒲团跪穿。
蒲团?
柳湘莲忽然福至心灵,三个蒲团!师父禅房内从来只有两个蒲团,一个是师父的,另一个便是他的,那现在这多出来的一个蒲团是谁的?柳湘莲也不想,这蒲团可能只单纯是哪位小沙弥落在这里的,扑过去,拿起蒲团里里外外翻找个遍。
当真被他发现异常!在那多出来的蒲团皮儿里,柳湘莲找到“凌云崖”三个字。字迹柳湘莲虽不认识,可他确信这是师父留与他的暗语。
因为凌云崖是师父与他的禅机。
柳湘莲才入门时,圆清大师便告诫他,他有一个生死劫,一切变数都在相国寺后山的凌云崖。
柳湘莲看罢蒲团里留下的线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其实他想错了,此时他该当悲痛欲绝才是。只是冷二郎虽是串戏高手,到底从未在佛门净地弄虚作假过,一时考虑不周全。柳湘莲绕过晨起洒扫、挑水、做饭并早课的一众大小和尚,悄没声息溜去后山,一气儿攀上绝顶凌云崖。
凌云崖之名绝非浪得虚名。其山势陡峭,还多怪石,哪怕朝阳一面也只疏落落几颗老松,远远望去如刀劈斧削,直通天地,昂然独立。再逢冬日,大雪封山,站在凌云崖顶,越发显出天地孤清、世间一人滋味。柳湘莲就喜凌云崖孤傲。从最初的独自难以攀登到后来每日必在崖顶练剑,柳湘莲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今日,不过一个时辰,柳湘莲便攀上崖顶。柳湘莲熟门熟路摸到崖顶他早些年无意间发现的石洞内,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柳湘莲颓然瘫倒在地,师父难道在戏耍他?这一躺下,柳湘莲才觉出疲乏,他连日赶路,这两天更是不眠不休,此刻早已精疲力尽,五脏庙如遭千军万马碾过,连根手指头都懒怠再动。
柳湘莲艰难转动头颅,望着石桌上棋盘,那一个个棋子在他眼中竟变成了又圆又大香气扑鼻的肉包子!柳湘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拼着老命扑倒在石桌上,抓起一个棋子就想往嘴里塞,眼角余光瞥见一直被他视而不见的棋盘上棋子之排列似乎另有玄机。
柳湘莲冷静下来,将手中棋子放回原处,再一看,棋子竟被人直截了当排成了一个大大的“生”字。
就这么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放在石洞里唯一的石桌上,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生!既如此,你何必弄这些幺蛾子,这般金蝉脱壳到底为了什么!
那个老不羞!柳湘莲大怒拍桌!恶狠狠把棋子打散。
柳湘莲再不回头,飞奔下山,一头撞进灶房,双手并用,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四个素包子。柳湘莲一面拿冷茶顺食,一面在心中咒骂:好你个贼秃,骗得小爷好惨,看小爷找到你,不揪光你的胡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这是诈死。
确实是诈死。
得道高僧,为什么诈死?
我有伏笔,十分隐晦。
谜底最终会揭晓。
所以……
第59章
柳湘莲胡吃海塞一通之后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日薄西山。柳湘莲坐起来, 想了想,拿起他的鸳鸯剑, 直奔城里而去。
贾氏善堂门前,王六两正在清理粥铺。昨天下了场雪, 有些穷人家的茅屋被雪压塌,无处可去,现在都勉强挤在贾氏善堂里面。
六两正忙活着, 突然发现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白马白衣的公子,停在了粥铺前。六两看了看那公子穿着,不像是需要粥铺接济的人, 就问道:“敢问这位公子, 可有什么事?”
柳湘莲点点头,从马上翻身而下,问道:“这里可是荣国府贾二公子所开的善堂?”
六两一听来人称呼迎春贾二公子便知他是个上道的, 本略疲乏的脸上不由泛起笑容。六两拔拔胸脯说道:“正是。敢问这位公子可是有事寻我家二公子?”
柳湘莲见六两神色,似乎颇以迎春为傲, 又看了看他身上服色,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对六两道:“可否拜托这位小哥帮在下给贾二公子传个口信?就说冷二郎回来了,他此来不仅把贾二公子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还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问问二公子今夜戌时可有空闲老地方一见?”
六两上下打量柳湘莲一番后问道:“不知阁下是否便是冷二郎?二公子又吩咐了您什么事?至于老地方又是何处?”
柳湘莲淡淡一笑道:“在下便是冷二郎。小哥只需将话带到,余下的事,二公子自然知道。”
六两见柳湘莲不欲多言, 脸色变了变,威吓道:“这位公子莫怪小爷我说话难听。我家二公子什么身份,怎会夜半和你一个外男相见?你若有正经事,速速道来。不然当心小爷叫来人,将你打出去。”
柳湘莲见六两果然忠心,还甚机敏,拍拍六两肩膀道:“在下乃二公子师弟,打相国寺而来。适才所言不仅是正事还是大事,小哥速去回禀你家公子便是。”
六两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不知阁下可有无甚信物?”
柳湘莲想了想,取下背上背着的鸳鸯剑交给六两道:“麻烦小哥带着这剑去,二公子一见便知。”
六两这才点头答应,收下宝剑。柳湘莲牵着燕赵离开。
再说,宁荣街前,水溶独自从荣国府出来,骑在马上,边走边想心思。
近来,迎春也常和他对弈,可是棋路诡诈多变,奸狡似妖,迥异迎春早前大开大合、磊落光明的布局风格。虽然更加犀利精准,难以预料,常常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厮杀起来,格外带劲!
可是水溶心里,却渐渐浮上一层阴影,他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忧虑。迎春最近下棋入迷后的眼神,有时连他看了都怕怕的。
水溶正走神,全没注意到前方马路边突然冲出一个手拿糖葫芦的胖娃娃,正站在路中央东张西望,口里好像还在叫着娘亲。眼瞅着水溶的马便直奔那胖娃娃而去。
事发突然,有那眼尖的路人发现胖娃娃堵在马路中间,也只来得及惊呼出声。
水溶这才回神,眼见就要撞上,猛得一拽马缰绳。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呼呼喷着鼻息,勉强停下步子。因着收势太急,马儿不住在原地踏步。
路人都松了口气。可是那胖娃娃却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马匹,一时被吓糊涂了,不退不让,反迎面就往高扬的马蹄底下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街边窜出一道白影,一把抄起胖娃娃,半夹半抱送到路边。
这时那胖娃娃的娘亲才从临街的首饰铺里冲出来,抱起儿子亲了又亲。
那胖娃娃挣扎着要回头谢谢适才救他的少年,奈何娘亲抓住他的脸蛋就是猛亲,死活不撒手。
等小胖墩好容易转过脸来,救他的白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开,徒留远处一个背影。小胖墩只能冲着那袭白影挥舞他肉乎乎的小手。
同样在看白衣少年背影的还有水溶。适才千钧一发之刻,那少年冲出来,身手了得,胆识过人,让水溶不得不佩服。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那白衣少年看去也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年岁,可惜他走得太急,不然定要问清楚他姓名来历,大家交个朋友。水溶想着,又突然觉得那白衣少年十分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却说,荣国府这边,贾母本在外间好么生吃着茶,只听里间迎春屋子里乒里哐啷一阵桌翻椅倒的巨大声响。贾母惊的手中茶盏几乎落地,赶忙吩咐鹦哥入内查看。
不多时,鹦哥转出身来,笑吟吟说道:“无事无事,老祖宗且放心!二小姐不知得了什么好消息,突然高兴起来,起身太急,不小心碰翻了矮几,才闹出那般声响。”说着鹦哥颇为遗憾地补充了一句,“只可惜了那套上好的茶具。”
贾母被鹦哥逗乐了,点着鹦哥的鼻子道:“你倒好,没跟着二丫头呢,反学会她那小气劲儿了。不过一套茶具,怎么也比不上我孙女高兴!”
贾母语声甚大,显是有意说与迎春听的。迎春强颜欢喜,贾母等人怎会不知?不过所有人都陪着迎春演戏。迎春想到此,鼻头又是一酸,贝齿紧咬下唇,这才将眼泪生生逼回去。
适才六两入府,将柳湘莲的口信带到,还有那把鸳鸯剑。迎春一听“冷二郎”三个字,再见鸳鸯剑,整个人强装出的镇静立即溃散。听着六两口中说道“天大的好消息”,迎春双拳紧握,在心内狂呼道:难道师父当真没死?
迎春固执地不肯相信师父已逝。只因师父圆寂时她不在,法身被烧时她也不在,就连据说已经送入舍利塔的舍利,她也没亲眼看见。
只是她无从查起。
所有人都劝她节哀顺变,所有人都说大师是功德圆满,魂归西天,所有人都要她勘破,放下……
所以,她要找柳湘莲,她相信柳湘莲一定也不相信师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去,她坚信柳湘莲一定会给她一个答复,是死是活的答复。
哪怕,她还没见到柳湘莲。
哪怕,她只见过柳湘莲两次面。
她知道,那个孤清冷傲的少年实则是古道热肠的侠客,捐躯赴国难的义士。
她信他。
生死苦,她只求一个结果。
好容易挨到酉时三刻,迎春撇开秋霜等人,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牵住贾瑁,背上绑着鸳鸯剑,自以为鬼鬼祟祟地摸向梨香院。
只在那里见过一次面的地方,却是迎春和柳湘莲都认定的老地方。
可见一个地方,不因去的次数多而老,只因去时记忆深刻方老。
梨香院因王晟离京外任,如今空置着。不过贾赦曾承诺,梨香院大门永远向王晟开放,只要王晟不嫌弃,梨香院送他都行。
彼时王晟正在读《史记》,顺手就把《史记》糊贾赦脸上了。“梨香院可是你老子暮年养静之所,你敢随意送人,怕不怕御史弹劾你!”王晟一脸五体投地表情看着贾赦。
贾赦摸摸头,傻呵呵笑道:“你乃珠儿和琏儿的夫子,是自家人。”
王晟一个白眼飞过来。
不过梨香院虽没姓王,也差不多了。自从王晟离开,梨香院的门便锁了起来。钥匙除了李纨和迎春一人一把外,便只有负责洒扫的管事处留了一把。
迎春和贾瑁走至门前,迎春掏出钥匙,贾瑁抢先拿去开了门。
梨香院虽已有半年多没住人,迎春和贾瑁走进去,却不觉冷清。只因隔不多远,便有一盏气死风灯,将梨香院照得通明。白日里,除了分配清扫梨香院的下人,李纨和迎春屋子里的下人也会轮流过来检查,打扫。梨香院比王晟在时,还要干净。
这会子,梨香院里自然没人。迎春还是做贼心虚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往前走。贾瑁跟在旁边,看着迎春的样子,觉得特别好玩。
二人刚摸到后院,还没来得及推门,门便被人从内打开。迎春吓得立即后退一步,高高举起灯笼。贾瑁却上前一步,双臂平展,牢牢挡在迎春身前,仿佛护崽的老母鸡。
来人似被迎春手中灯笼的光芒晃了眼,用手挡了挡。迎春只看到眼前白色的衣袖晃动,脱口而出道:“二郎!”
对面人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迎春将手中灯笼放下。迎春这才意识到灯笼晃了恩公的眼,赶忙放下。
柳湘莲盯着贾瑁看了几眼,似乎不明白迎春为什么还带来了一个小孩。
贾瑁也虎视眈眈盯着柳湘莲,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姐姐大半夜来私会一个外男!
两个人一样的剑眉,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凌厉的下巴壳,互瞪时都习惯性地一挑眉。
迎春在侧边看着,越发觉得贾瑁和柳湘莲神情相似。迎春正想着,柳湘莲和贾瑁不约而同问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