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一个姑娘家为什么抛头露面跟着父亲跑来接济他们这帮戏子,班主没有那个闲心去猜测。虎落平阳尚被犬欺,何况他们这群最最下贱不堪的戏子。有人接济就该谢天谢地,哪里还敢去揣摩恩公是否别有用心?
贾赦和迎春这才在众人簇拥下进入土地庙。
土地庙里倒算整洁。土地公公神相前还摆有几样贡品,香炉里的香还正燃着。迎春方知这群苦命人适才是在求神拜佛,祈祷苍天见怜,便越发低垂臻首,无言以对。
班主环视四周,实在找不到可供贾赦和迎春坐下休息的地方,只能勾着头,搓着手表示歉意,贾赦摆手示意无妨。他二人来意,班主早便知晓。打从贾赦把他们买出来,却不透露姓名,还说要放他们走,班主便知道他们这群人算是遇见了贵人。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们沁玉班虽然初到京城,可是之前在天津府也是名噪一时,海棠生的裙下之臣更不知凡几。其中不乏高官贵戚。这边厢,他们遇见了事,他作为班主,不是没有想办法,送钱送人,磕头下跪,能做的,他都做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哪怕他说,海棠生的脸要毁了。海棠生是旦角,靠脸吃饭,若是脸毁了,他还怎么活?可是那些昔日恩恩爱爱,满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公子、小姐、票友、戏迷们却不约而同都是那句“海棠生是谁?我可不认识。班主莫要病急乱投医,诬陷了好人”!
他还能说什么?
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班主心里最觉无颜面对的人便是海棠生。
海棠生带着个巨大的斗笠,整张脸都被斗笠挡着,脸前的面纱随着破庙漏进来的寒风拂动。
在贾赦给班主拿银子、分~身契、指点落脚之处时,迎春一直在偷看海棠生。这一趟,她本不必来,就连贾赦也不需要再亲自出面。只是迎春良心深受煎熬,她不得不来。
海棠生远离人群站着,整个人隐在暗影里,日光照不到他脸上。那浓黑如墨的面纱,那小小一块面纱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遮尽了他的绝代风华。海棠生微抬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迎春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土地庙残破的屋顶,只见天空中盘旋着三五只黑白相间的长尾巴鸟儿。迎春不知,海棠生黑纱遮挡下的瞳眸里看到的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般想着,迎春走上前去,向海棠生深深一礼,“对不住”三个字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有些事情,无法原谅。说句对不住,并不能就此心安理得。
“我认识一位刺青大师,他保证可以将你脸上被刺的字换成一朵盛放的海棠花。他说,只要你答应,他就能让海棠依旧。”迎春轻声说道。
海棠生闻言,终于低下头,看向迎春,却没有说话。
迎春看不见海棠生的表情,只能强作镇定,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暗地里,却紧张地双手攥成拳,手心里全是绵密的汗。
道歉没有用,她希望补救,希望来得及。
“海棠依旧吗?他听过我的戏?”海棠生看似不经意问道。
迎春立马点头,飞快答道:“听过。他还说,天津府尾石碣十二巷的木工小学徒永远记得那出《霸王别姬》。”
海棠生掩在斗笠黑纱之下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亮,“哦——”他又仰起头,拖着长音说道,“原来是小豆芽呀!”
迎春不知他二人竟然是旧相识,顾不上吃惊,只万分期待地望着海棠生,指望他下一句话便是“既是他,我便答应了”。
哪知,海棠生却慢悠悠吐出一句,“麻烦小姐转告他,如果他不嫌弃海棠生现在这张脸,海棠生倒可以和他搭个伙,开个木器行什么的。”
迎春呆愣愣听着,怎么也没想到海棠生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恰在此时,帮贾赦和迎春赶车的车夫大踏步走进庙来,朗声笑道:“一言为定。”
海棠生闻言猛地转过头,直愣愣盯着此刻站在土地庙门口,宽阔后背几乎挡住了全部日光的男子,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幸亏有面纱遮挡,海棠生的失态,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
车夫嘿嘿傻笑着,越过同样傻愣愣看着他的沁玉班一众人,大踏步走向海棠生。
却又在离海棠生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车夫摸摸后脑勺,憨笑道:“海棠,不,海棠生,我来接你回家。”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我来接你回家”,却一下子说哭了沁玉班所有人。
素来冷静的班主也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推海棠生,哑声道:“傻孩子,还发什么愣!当初都是我做的孽,如今老天有眼,让你们又重逢。还等什么?跟他走吧!我们——”
班主说着回头看看沁玉班大大小小的人和贾赦、迎春父女,接道,“有恩公的银子和书信关照,肯定会过的很好。你再不用为我们操心。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海棠,跟他走吧!”
原来海棠生并不叫海棠生,而是一个十分女气的名字——海棠,只因为他生逢海棠花开,又从小就长得比女娃娃还好看。
可惜海棠花虽娇,托生的地方却不好。海棠他娘原是成名花旦,海棠肖似他娘,从小嗓子便脆,跟着他娘唱《霸王别姬》,老戏迷都叫好。只是,海棠的娘死得早,他爹又爱酗酒,娶的后娘更是视海棠如眼中钉、肉中刺,总是打他、骂他,海棠吓得不敢待在家里。
可是外面街上的男娃娃也都欺负他个子小、身体弱、长得还秀气,叫他“海棠妹妹”,整日从家里偷来母亲、姐妹的衣裙钗环、胭脂水粉给他打扮。再逼着穿裙子、抹胭脂的海棠生去他爹打工的木器行门口转悠。海棠的爹看见了,气不过,总要把他衣服剥掉,打个半死。
这时候,就会有一个叫牛四的小豆芽冲出来,不要命地去拉、去扛海棠爹爹酒碗大的拳头。
小豆芽之所以叫小豆芽,就是因为他身体比海棠还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就凭小豆芽怎么可能拉得住海棠的爹?
每次,小豆芽总会莫名其妙和海棠一起挨顿打。两个鼻青脸肿、皮开肉绽的男娃抱在一处,互相给对方上伤药。
后来……
海棠生想着,好容易逼回去的眼泪又汹涌流出。
后来他爹终于死了,他再不用挨打,却在他爹头七当晚被卖进戏班。海棠生的老家是个小地方,那里只有妓~院、青~楼,没有小倌馆。所以后娘只能把他卖给恰好路过的专收俊美男童的沁玉班。
一百文钱。
海棠生的命就值一百文钱。
从那之后,海棠生再没见过,不,他见过小豆芽。谁能想到,儿时那般瘦小的一个人,在离开他海棠生之后,竟然长成了那样五大三粗壮如牛的一个大汉。牛四终于名实相符。
只是,再重逢,他是戏子,最擅长唱《霸王别姬》;他是天津府最好的刺青手艺人,最擅长刺盛放的海棠花。
人事皆非,往事不堪回首。
那日,牛四去给海棠生捧场,叫好声压过一众豪绅富贾。海棠生下来谢客,和每一个人都喝交杯,唯独不理牛四。
牛四醉了,掀了酒桌。班主大怒,叫来打手,把壮如牛的牛四打成狗,扔到后巷。
偏巧老天还下雨,牛四瘫在地上,眼角唇畔都是血,眼前血红一片。牛四模模糊糊看见海棠生走过来,纯白的衣摆在他肮脏的手指头前停下。
海棠生说了什么,牛四都没听见。牛四只看见,那纯白的衣摆因为雨水被溅上许多泥点。牛四很心疼。本来还在庆幸下雨冲走了他的鲜血,不至于让海棠伤心的汉子,突然恨死了这雨。
这该死的雨,污了海棠的衣裳。
打那以后,但凡沁玉班的戏,牛四再也进不了场。
只是,在海棠生看不见的地方,在戏园子肮脏的后巷,总站着一个壮如牛的汉子如痴如醉地听着那出《霸王别姬》。
海棠生想着想着,突然一把摘掉头上斗笠,将青嘘嘘半张脸凑到牛四眼前,问道:“这里不是一朵海棠花,而是一个大大的‘贱’字,你还要带我回家吗?”
牛四看着海棠生俊美无暇的脸上那个奇丑无比的“贱”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尽量放柔声音问道:“好像发炎了,家里有药,回去我给你上药,可好?”
海棠生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奔涌而出。
牛四彻底慌了手脚,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一条泛黄的手帕,怯生生给海棠生擦眼泪。
二人身周,众人眼圈都红了。
土地庙外,“喳喳”的叫声传来。迎春这才想起,好似之前海棠生一直望着的鸟儿便是喜鹊。
喜鹊已至。
海棠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一更。
大姨妈来做客。
本章算是玻璃渣里面的甜吗?
第61章
海棠生和牛四走了。
沁玉班回了天津府。
迎春回到佛堂敲木鱼, 咚、咚、咚、咚……
木鱼声匀净绵长,秋霜在外听着, 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云开雾散。
当日晚间,众人围在贾母房中吃茶逗趣。迎春见贾母心情大好, 趁机提议去相国寺上香,王夫人竟也开口附和。贾母、邢夫人并迎春同时转头去看王夫人,王夫人尴尬地抿了抿鬓角, 笑笑不再说话。贾母见难得众人如此心齐, 不惧春寒,二话没说便吩咐赖嬷嬷准备。
因着有过去相国寺上香经历,又逢国丧刚过,贾母等人出行一概轻车简从。次日一大早, 贾府五驾马车先后驶出城去。
为了掩人耳目, 迎春故意换上男装,还戴着风帽。元春却是一身彩绣辉煌,打扮得十分艳丽。姐妹二人同乘一车, 贾母来回打量元春和迎春。迎春除了得知师父尚在人世,难掩兴奋, 需要故作伤感外,毫不畏惧贾母目光。元春面对贾母视线,却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贾母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思看着元春。迎春也察觉出不对劲来。迎香院揭匾那日,王夫人因举动张狂、行为乖张, 散席后遭到贾母训斥,还被罚禁足一个月。迎春碍于长幼辈分,还替王夫人求了情。当时,素来孝顺的元春却呆愣愣站在原地,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过。李纨都觉出了自家小姑子有些不对头。
后来李纨几次三番借口去元春房中做针线,和元春谈心。元春只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那日之事。迎春听林清家的传闲话,也说元春除了必须去王夫人和贾政房里请安外,近来几乎足不出户,整日里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用丫鬟婆子伺候,一个人在房里不知捣鼓些什么。
再看元春今日形容,迎春难免猜测,莫不是元春和王夫人也是蓄谋已久,就等着她提出去相国寺?迎春亏吃多了,自然上心,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虎视眈眈盯着元春。
许是迎春目光过于炙烈,元春抬头看看迎春,见她一副紧张兮兮模样,心中微哂:你还畏惧我什么呢?如今,你要什么有什么。我不过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元春想着,复垂下头,一副无欲无求模样,只是那攥紧的双手泄露了她的真心。
大路易行。不多时,迎春等人便到了相国寺。于迎春而言,此别不过数月,却当真恍如隔世。大幸如她,不仅侥幸重活一世,而且恩师亦可失而复得。
覆水重收,破镜重圆与失而复得,哪一件不是侥天之幸才能达成?
迎春望着相国寺庄严的山门,思潮起伏。贾母当她触动伤情,赶忙摸摸迎春头顶,道:“傻丫头,不是勘破了吗?红尘万丈,死生皆缘。随时就份,方为天道。”
贾母从来不是普通女子。贾代善过世后,偌大一个贾府,怎能说不是贾母撑持起来的呢?
迎春点头受教。因着积雪初融,山路难行,贾府众人都是乘轿上山。迎春搀着贾母先坐上软轿。再由秋霜半搂半抱着她,二人同轿上山。
相国寺的香火仍旧旺盛如初。圆慧大师虽然不及圆清大师有名,求佛之心却更坚毅。圆慧大师打从出家那天起,便修枯禅,是苦行僧,脚底芒鞋何止千衲。故而,圆慧大师任方丈以来,相国寺声名不堕反升。众多虔诚信徒跋涉千里,只为聆听圆慧大师枯禅心得。
此时,迎春等人便迎面碰见几位衣衫褴褛却神情庄严至极的老者。其中一位老者路过迎春时,连看了她好几眼,迎春没放在心上。秋霜却暗暗跟上那老者,请教他有何根由?
老者双手合十笑道:“无他无他,不过为那位小施主高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施主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秋霜闻言,高兴得差点去握老者的手,赶忙赔礼告罪,欢欣无限地追迎春去了。
却说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元春等都聚在大殿烧香,迎春却得了特许,牵着贾瑁在寺内乱逛。贾母是许她祭奠恩师,迎春却领着贾瑁直奔翠竹园而去。
翠竹园路口的大石边,柳湘莲扶着一位鬓发皆白的中年妇人伸长了脖颈等着。
“二郎,你说贾二小姐怎么还没来?”
“二郎,你说那孩子当真是泽莞?”
“二郎,不然你去前面看看,咱们是不是错过了二小姐她们?”
“二郎,二郎……”
中年妇人口中喋喋不休,双手都紧紧抓住柳湘莲左臂,十指指节都泛了白也未察觉。
柳湘莲好脾气地哄劝道:“婶娘莫急。二小姐她们从府里出来,再走远路,坐轿上山,总需要时日。婶娘且放心,二郎绝看不错。当年那道士早有预言,泽莞有贵人搭救,不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那时我们不曾领会。前个儿。二郎见了,泽莞长得极好,和婶娘像极了!”
当然,柳湘莲说贾瑁像他婶娘是戏言,不过哄她高兴罢了。
中年妇人似是想起什么,追问道:“二郎你说泽莞如今叫什么来着?”
“贾瑁。从贾从玉。”柳湘莲嘴角噙笑道。
中年妇人听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到底滚掉。柳湘莲心疼地拿帕子给她擦。中年妇人笑道:“婶娘如今真是没用了!泽莞能得贾家人这般相待是他的福气,我却还是止不住流泪。”
柳湘莲鼻头也是一酸,到底心性坚毅,赶忙说起旁的事,希冀中年妇人能分一分神。
这边厢,柳湘莲正搜肠刮肚把他这些年在外经历说与婶娘听,中年妇人一眼望见远远地两个小人儿向这边儿走来。
中年妇人和柳湘莲不约而同迈步迎上前去。眼瞅着,双方要碰上时,中年妇人脚下一软,好险摔倒。柳湘莲早有准备,一把架住婶娘,低头一看,婶娘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