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看到这里,忍不住撇了撇嘴。柳湘莲什么都好,就是自打知道圆清大师诈死后,总是直呼师父老贼秃。三年来,迎春在信里教育了柳湘莲无数遍,冷二郎他就是不改。后来,迎春只能忍了。
柳湘莲在信上气急败坏地说道,原来圆清大师放着好好的得道高僧不做,竟跑去路边摆了个算卦摊子。柳湘莲打他身前走过,愣是没认出来。后来等冷二郎发现不对劲再折返回去找时,师父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气得柳湘莲在原地跳脚,指着空无一人的算命摊,祈求佛祖快收了他师父这个酒肉和尚。
迎春看着柳湘莲的信,想象堂堂冷二郎被气得跳脚模样,笑得在床上直打跌。多亏绣橘温柔,跑来给她拍背顺气才勉强没笑岔了气。
晚饭时分,迎春还是眉眼、嘴角挂满笑意。贾母和邢夫人对视,都夸迎春越发神了,一天没露面,却也听说了姑父、姑妈家的好消息。
迎春立时被勾起了兴趣,赶忙追问道:“姑妈家有何喜事?难不成姑妈又给迎儿添了个小弟弟不成?”
贾母听了迎春的话,越发高兴。虽然贾敏如今儿女双全,凑成一对好。可是子孙是福,越多越好。贾母点着迎春鼻尖道:“借二丫头吉言。你姑妈还没怀孕,但是你姑父要回京述职,□□成把握是要就此在京城住下。”
“当真?”迎春高兴地从凳子上跃起来,双眼直勾勾看着贾母。
贾母含笑点头。
迎春在原地蹦着转圈圈,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迎儿终于可以见到仙子般的林妹妹了!”
贾宝玉在旁边听见,也赶来凑趣道:“可是姑妈家小表妹?宝玉也要见见。”
迎春闻言,回头怒瞪宝玉,脱口而出道:“你可再不许负她!”
贾宝玉、贾母并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甚至探春、惜春等人都听了个云里雾里。“负她?谁负谁?什么负不负的?二丫头你刚才说了什么?”贾母诧异问道。
迎春这才醒悟说错话,赶忙圆场道:“哪里是负,迎儿一时嘴快,是不许欺负她。黛玉妹妹那般灵秀可爱一个女儿家,宝玉弟弟见了,万万不许欺负人家才是。”
贾宝玉委委屈屈瘪了嘴,气鼓鼓说道:“宝玉何时是那辣手摧花之人?我早说过,女儿家都是水做的。我若是能选,才不生成这须眉浊物。倒是和姐姐妹妹一般,整日能腻在一处才好呢!省得你们因着宝玉是那男儿身,便总是不理我。”贾宝玉说着当真触动幽情似的,大眼睛眨了几眨,泪珠儿便要滚落。
迎春看得目瞪口呆,她就说了一句话,贾宝玉这个死小子摆了她一通道理不说,还当着众人的面憋出了眼泪,简直岂有此理,太不把她这个启蒙恩师放在眼里了!
元春进宫后,给贾宝玉启蒙的活儿几乎全交给了迎春。贾宝玉和迎春的关系绝对好过和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探春。当然也因为探春还小,并不知道怎么和贾宝玉一处玩耍。
眼看贾宝玉要“放声大哭”,还是邢夫人一把搂过他道:“呦呦,如今宝二爷的眼泪越发不值钱了。怎么,难道你还要学姑娘家家的整日里哭天抹泪?”
贾宝玉被邢夫人一逗,破涕为笑。
迎春眼睁睁看着贾宝玉的眼泪又“流回”眼眶里,气得在桌子底下重重踢了贾宝玉一脚。
贾宝玉“哎呦——”一下叫出声来。贾母忙问他怎么了,宝玉微笑摆手,只说不小心踢到了桌子腿。迎春这才别过头去,饶了他。
贾母接着说贾琏来信内容。林如海等人还要小半年才能入京,贾琏一个人不日便先动身回京,届时贾琏走陆路先行。
而林如海和贾敏、黛玉并林祉等人因为要清理金陵的产业、田庄、铺面,收拾林府宅子里的各式家具、多年收藏、起居洗漱文房用具并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只能走水路,坐大船进京。
该打包带走的装箱,该收入库房的造册,该施舍的打散,该变卖的估价。还有仆从,林如海和贾敏虽然俭省,府上仆从不多,仔细清算起来也是百八十口人,总不能都带去京城,还要遣散仆从。京城林侯老宅,虽有老仆看守,多年不曾住人,总要派人清理、打扫。家具器皿常年不用,也要重新添置。
至于黛玉,如今天天跟着贾琏到处跑,身子还算康健,长途跋涉兴许没事。林祉到底跟黛玉似的,胎里还是带了弱症,身子比黛玉还要差些。不过有赵大夫从小看着调理,倒不至于有早夭之忧。只是怕他头回出门,远行不适,又不知要备多少东西。贾敏这边厢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如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林如海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要卸任的奏章在贾敏确诊怀上林祉当天就写好了,不出半个月便送到京城。林如海奏折里言辞要多恳切有多恳切,跟死谏都差不多了。林如海说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有妻有女,当然贾敏要是再给他怀个儿子,更加万事足。出将入相,他再不妄想。只要圣上许他回京,哪怕让他回去看城门楼子他都愿意。
今上从没见过林如海那个耿介的家伙这般声情并茂的奏折,总算大发慈悲,朱批允准林如海卸任。只是有一个条件,那便是林如海必须得先把王晟培养成他的接班人。
林如海收到皇帝的朱批时好险没当场辱骂出声,犯下大不敬之罪!王晟一个毛头小子,来做御史的活儿,怕不是嫌命长?皇帝老儿不愿意放他回京也不能出这种损招。
直到后来,林如海和王晟官场上多打了几回交道,亲眼目睹王晟审了几回案子,还陪着王晟喝了一回花酒。
那日,探花郎酒气熏熏回家,也不沐浴更衣,顶着满身脂粉味就往自家夫人被窝里钻,被贾敏一脚踢下床。
就这般林如海还乐呵呵说着,“娘子,咱们终于可以离开姑苏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啦!娘子,你以后可以日日回娘家了!只是,不许是因为和相公吵架闹着要回去。”
贾敏年轻的时候因为被贾代善和贾母宠坏了,脾气特别不好。有一回和林如海吵架,气急了,贾敏二话不说就要回娘家。林如海一个没拦住,贾敏当真回去了,跑去跟贾代善一通哭诉。
贾代善听了,连声安慰贾敏莫生气,承诺一定好生教训林如海那个臭小子。贾敏以为贾代善说好听话哄她。
可不曾想次日上朝的时候,贾代善就没给林如海好脸子。下朝回来的路上,贾代善拎着林如海的耳朵就把他拉到了一间酒楼里,在雅间内好生把林如海臭骂了一顿!从那以后,林如海再也不敢惹贾敏生气,更不敢让贾敏气到回娘家!
夫妻俩年青时一段趣事,贾敏多年不曾忆起,被酒醉的林如海一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贾敏想着父亲早逝,母亲更是高龄,她再不回京,怕是母女俩再也相见无期。
贾敏也开始满心期待起回京来。
只是提起回京,黛玉并不高兴。
“京城是什么劳什子地方?有江南灵秀、苏杭美丽吗?京城贵人遍地,可也没听说出了多少才子佳人!反倒都是些一朝金榜题名,便抛妻弃子负心薄幸的穷酸士子!”
林妹妹说这话的时候,贾琏正捧着书苦读,闻言抬头看看林妹妹,止不住摸了摸膝盖。“可是京城有你二姐姐呀!你不是早就想见一见她了吗?”贾琏说道。
黛玉抬头想,眼珠随着滴溜溜转了好几圈。黛玉打小便活的潇洒恣意,父母俱在,还有弟弟,双眸自然没有寄人篱下的忧伤悲愁、顾影自怜,显得又大又亮。贾琏直直看着,差点没被转晕。
贾琏赶忙收回视线。黛玉沉吟许久,才道:“那么,我便勉为其难去京城走一遭。”贾琏知道黛玉在同他玩笑,故意做出一副欣喜若狂如闻仙乐模样,抱起黛玉转了个圈。
黛玉身子腾空旋转,也不害怕,“咯咯”笑着,十分开怀。林祉在旁边见了,也闹着要贾琏抱着飞飞。贾琏干脆一手一个,同时抱起观音大士座前的这双金童玉女,绕着园子飞奔。清风白日,疏柳横花,洒下多少欢笑。
再说贾琏江南求学三年,结交了不少朋友。他起行回京当日,姑苏城外十里亭,给贾琏送行的马车排出了一条长龙。贾琏挨个行礼告别,直到队伍最后,出现一个枯瘦老道士。
贾琏自问之前不曾见过这般形容的道士,却莫名觉得他很眼熟。
道士一挥拂尘,口宣,“无量天尊。”贾琏赶忙行下礼去。实在是这老道虽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拂尘一摆,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相,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那老道士见贾琏颇为知机,捻须一笑道:“小子还算有礼。你我相逢是缘,老道我且送你一句话。逢林莫入,切记切记。”说罢,道士飘然而去。
贾琏还待咀嚼道士此话何意,略一思忖再抬头工夫,老道士竟已不见踪影。贾琏去问身边同窗好友,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适才此处来了一个老道士。
还有人调侃贾琏道:“什么老道,怎得我们不曾见着?难道贾兄你竟见着了神仙不成?”
鬼神之谈,贾琏向来是宁可信其有。只是,贾琏越想越觉得那老道士十分眼熟,不仅绝非神仙,恐怕还是他的一个故人。
贾琏揣着满肚子的疑惑上路。一路上,官道边到处都是树林子。好几回,大中午的,日头又毒又辣,随从都劝贾琏进树林子里歇一歇。贾琏时刻记着临行前那老道士的告诫,到底没进过树林。当然更不用提夜晚了。
贾琏一行人打扮虽不招摇,到底贾琏通身气派,就是穿上破衣烂衫也难以遮挡。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贾琏身份非比寻常。
何况,贾琏的坐骑黑旋风乃宝马良驹,万里挑一的好马。常走远路的人更善识马。单单一匹黑旋风便抵得了千金。
故而贾琏等人从来晓行夜宿。实在是赶不及至下一个镇店,众人也不在荒郊野外或古庙废宅借宿。总要想法设法赶到城门口附近,就近搭个帐篷才能安心。
观言实在累得够呛,跑来跟贾琏抱怨道:“爷,您究竟是为什么放着又大又宽又快的官船不坐,要冒大险,吃大苦走这劳什子的陆路呢?”
贾琏狠狠一拍观言脑门道:“就你事多!爷都是没说苦,没叫累,你先抱怨上了。我且问你,古来多少进京赶考的士子,不是这般一步步走到京城的?他们还没有黑旋风代步。有些人骑着小毛驴,有些人干脆用脚走。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办到的事情,你家爷我难道就不行?”
观言无话可说,吐吐舌头,捂着头跑走。
贾琏所言自然是理由之一。他好歹是个文武双全的主儿,明年还准备参加下场参加武试。进京赶考这般小事他都做不到,说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另外就是贾琏想要带兵打仗当帅才。虽说战场总在西南西北和东南沿海一带,怎样也不会深入到京城内陆。只是一个从未见识过山川大泽模样,不知地理,不辨南北,只能纸上谈兵的帅才,说出去更是要令人笑掉大牙。
好容易无惊无险,眼瞅着贾琏等人便要进入京城地界。这日,几人正在官道上飞驰,突遇大雨倾盆而下。长长的官道上,一丁点遮挡也无。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观言带头先“嗷嗷”叫出声来。还没等贾琏反应过来,雨水便瞬间连成雨幕。三丈以外不能视物。
贾琏环顾四周,只有路边野树林子可以避雨。贾琏正要咬牙冲进林去,前面带队的一个随从指着不远处一片黑影说道:“爷,那里好像有村子。我们且过去暂时避一避雨吧!”
贾琏顺着随从所指处望去,果有一片黑影。贾琏再不犹豫,一马当先,冲上前去。
第64章
贾琏等人冒着大雨冲进远离官道的那片暗影中。可是说来奇怪, 贾琏等人走近了才发现暗影果然是一处村落。只是那村落房屋虽不繁华却鳞次栉比,看去也颇繁华, 只是户户家门禁闭,青天白日, 整个村子见不着一个人。再配着这铺天盖地倏忽而至的大雨,颇有些鬼气森森之感。
黑旋风脚力最佳,贾琏一马当先冲进村口。本来他准备随便钻进一间房屋先进去避避雨再说。可是村子里到处关门闭户, 贾琏纵马走来走去, 连唤好几声也无一人应声。
贾琏拉停黑旋风,往一户人家窗户里望了望,里面竟然空无一物。贾琏眉头紧皱,又换了四五家看过去, 竟都是一般空荡荡、家徒四壁模样, 贾琏激灵灵连打几个寒战。
观言急着找地避雨,东张西望间,看见远远的村落尽头有一个酒招子, 在风雨中狂乱地挥舞。观言招呼一声便上前边探路。
不一会儿,观言折返回来, 示意挤在一处人家矮檐下避雨的贾琏等人跟他走。众人再度冲进风雨中。
原来村子尽头竟是一家客栈。贾琏等人一阵风般卷进去。老板娘和店活计欢天喜地迎上前来。
“客官远道而来,又逢大雨,先喝点姜汤驱驱寒。小店已备下热水,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老板娘热情招呼道。
贾琏甫入客栈,先大略扫了一眼,发现这客栈还算干净, 大堂客房,桌子板凳一样都不缺少。只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正常,贾琏却因满头满身雨水,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十分不痛快,正忙着拿汗巾子擦脸,一时没有多想。
此刻贾琏闻声,愣了一愣,怎么迎出来的老板说话女声女气?贾琏抬头一看,惊得手中汗巾子都掉到了地上。
老板哪里是说话女生女气,她就是一个女子。而且岂止老板娘是女子,整个客栈楼上楼下站着的都是女子,有老有少,媸妍毕集。
贾琏不知如何答话,回头找到观言,拎着他的衣领沉声问道:“你小子找的是客栈还是青楼?”
观言忙忙摆手答道:“爷,苍天可鉴,这真的是客栈!除了酒招子还挂着驿站的牌子呢!”
随从老鲁是林家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常走远路。此刻老鲁也走上前低声对贾琏道:“表少爷,看布局,这里确实是客栈。而且我去年还走过这条道,我清楚记得这里是挺繁华一个集镇。不过当时这客栈还是个驿站,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壮汉。”
老板娘在后面看见贾琏等人神色,便知他们误会了,上前两步,给贾琏行了一礼说道:“众位客官莫要误会,我们都是良家妇女,被逼无奈才抛头露面做生意。不信您看我们的手——”说着,老板娘和几个女店小二都把手伸出来给贾琏等人看。
贾琏一看,这些女子十指的手指关节都很粗大,摊开的手掌上有着厚厚一层老茧。要是青楼女子的手都这般糙,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愿意逛青楼。
像是怕贾琏还不相信,一个看去三十多岁的妇人竟动手揭起她手心的老茧。贾琏等人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手掌心一整块皮就这般被生生揭下来,那妇人却不疼不痒,仿似没有知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