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鲁见多识广,看见贾琏和观言主仆都是一副看妖怪一样的眼神盯着那妇人,就差落荒而逃。老鲁忍不住开口道:“庄稼人、手艺人,凡是下大力气人的手大多是这样。那层皮早就磨烂、磨死了,揭掉完全不疼的。”
贾琏瞪大眼睛看着老鲁,他不是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目睹着实吓着了豪门贵公子锦衣玉食长大的琏二爷。
只是贾琏不知道,更加让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距此不过二百余里地的京城,却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水溶年前便和迎春约好,开春后带迎春去城外一处极美的所在放风筝。奈何,今年开春天气总是不好,好容易盼到今个儿天气好。
大清早,迎春便爬起来,招呼秋霜等人给她换上早就做好的一身男装,满头青丝也学着贾宝玉的模样束起来。
待迎春和宝玉姐弟二人手拉手同站在贾母面前时,贾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直感慨,“到底是姐弟,这猛一看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迎春抿着唇笑,圆圆的鼻头越发明显,夺人视线。
宝玉见迎春要出去玩,扯住迎春衣袖,缠着要同去。迎春为难地看向贾母。
贾母拉过宝玉含笑哄道:“宝玉你是男子汉,什么时候不能出门?你二姐姐不一样,她不知缠着祖母求了多少天,才盼来这一次机会。你如今还小,你也同去,你二姐姐岂不是还要分心照顾你,却不能玩得尽性?”
宝玉听罢,拍拍迎春胳膊道:“祖母说得在理。二姐姐你且放心,等宝玉再大些,便也带你出城玩去。”
迎春闻言眼睛一亮。她就是出门太麻烦,有了贾宝玉这句话,以后哪怕要跟他偷偷出门也有了由头。迎春赶忙举起手,就要和贾宝玉三击掌。迎春手刚抬起来,却被贾母抓住。
贾母故作严肃板着脸道:“出城去玩的事情,可一不可二。迎丫头你如今大了,再不是六七岁女娃娃。男女七岁不同席。咱家虽然和北静王府是世交,你和世子爷也打小一处玩闹惯了。只是你二人单独出门的事情,切不可传扬出去。要知道,这事祖母可替你担着风险呢!”
迎春闻言,凑到贾母身边,撒娇道:“迎儿知道,还是祖母对迎儿最好!祖母放心,迎儿自有分寸。再说哪里就是我和世子爷两个人,还有一堆世子爷的随从呢!”
贾母戳戳迎春的鼻头道:“你呀你,就会狡辩!当心传到你爹爹耳朵里,他再禁你的足。”
迎春娇蛮地一抬头,得意洋洋说道:“祖母放心,爹爹舍不得!”
一句话说的贾母哈哈大笑,直要把贾宝玉混世魔王的名头让给迎春。
这边厢屋里正热闹,鸳鸯进来回禀道:“世子爷到了,如今正带着马车等在后门呢!”迎春闻言欢呼一声,辞别贾母,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迎春刚走,鹦哥便又打起帘子,邢夫人慢悠悠走进屋来。
贾母见了邢夫人本笑意吟吟的面上反露出几分做贼心虚神色。邢夫人见了,暗自好笑。
自打元春入宫做了女官后,贾母也和从前大有不同,原先贾母是喜欢儿孙绕膝的热闹喜庆,如今却是身边离不得人。贾母没事就喜欢身边围着一大群人说笑逗趣,为此东府小史氏因怀惜春难产故去后,贾母便把惜春抱到身边教养。惜春说是东府的小姐,却几乎从没在东府住过一天。
还有贾母娘家侄孙女史湘云,也是打小没了爹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是有三百天在荣国府住着。贾母整日由这些小辈围着,身上越发显出老顽童脾性。
这不,贾母经不住迎春歪缠,竟然偷偷答应迎春和水溶两人独自出城去玩。知道的人说他们两小无猜、兄妹情深,不知道的人可不是要说二人私相授受,迎春不守女德?
不过邢夫人也有她的打算。迎春眼瞅着也要十一岁了,水溶更是已到谈婚论嫁年龄,在邢夫人看来,迎春除了出身差了点,别的地方和水溶都是再没有更般配的。若这二人当真能凑作一对,岂不是美事一桩?故而邢夫人佯装不知,且随迎春闹去。
邢夫人故意不提迎春,拉着贾母商量给贾琏另辟一处院子居住的事情。
如今大房还是蜗居马棚旁边的东院,邢夫人却学精明了。由着二房霸占荣禧堂,毕竟现成的把柄不要白不要。马棚气味虽然差了点,可是贾母特批,贾赦在东院另开一门,日常出入比正房还要方便些。邢夫人住久了,反没觉出再有哪里不好。
只是,贾琏年岁渐长,说亲的人都快排到城门外去了。贾赦和邢夫人早暗暗商量过,贾琏此番回来后,就着手给他相看。有合适的人家便把亲事定下,择日完婚。
赶巧贾琏也是这般想的。他要归家的书信共写了三份,一份给贾母,正儿八经报平安,所提的大多是关于贾敏、林如海的事情。一份给迎春,聊的都是兄妹间秘密和他在江南见闻,还有贾琏出发前答应独给迎春的江南风景画。另外一份,便是专门写给贾赦和邢夫人的。在最近一封信中,贾琏提及他对二婶娘家侄女王熙凤颇有好感,希望父母成全。
贾赦当时看罢信,幸亏贾琏人不在旁边,不然他非学他老子拿马鞭狠狠抽贾琏一通不可。自来,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贾琏这般自己提出来,可不就是私定终身了吗?
更气人的是,贾琏在信中还附带一封贾敏的亲笔信。贾敏在信中直说她看着凤姐那丫头不错,让贾赦务必先考虑考虑,不要一口回绝贾琏。
谁不知道,贾家兄妹三人,贾敏最是厉害。贾赦虽是老大,见了妹妹却要绕道走。且贾赦还欠着贾敏和林如海好多人情,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赦大老爷心中就是再不忿,也得忍下来,让邢夫人当真相看相看王熙凤。
不过邢夫人却从没见过贾敏,一时还不知道这小姑子有多厉害。因她实在看不上王夫人,连带着对王家姑娘都没有好感。虽然她听迎春说,凤姐如今开了蒙,说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起迎春来也不遑多让。王家姑娘不识字这一点说不上了,只是王家姑娘贪财,又怎么说?
何况,二房如今虽然消停了些。可是贾宝玉和贾珠兄弟都十分得贾母宠爱。李纨虽然无子,可他们小夫妻还年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贾母添了个重孙子。依贾母如今脾性看来,李纨要是怀个儿子,怕不是要成为阖府最矜贵的女人。
而且还有元春。元春如今虽然只是女官,到底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就算无法入了圣人的眼,随便被哪个皇子看上。如今朝堂风云变幻,元春哪天飞上枝头变凤凰犹未可知。邢夫人无子,怎样也不愿意让长房的独苗苗贾琏再便宜了王家姑娘。
总之,不管怎么看,邢夫人都不希望凤姐进门。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张罗给贾琏收拾院子。
贾母见邢夫人不追究迎春去向,乐得装糊涂,笑眯眯跟邢夫人商量起给贾琏布置院子的事情。
且说迎春闻听水溶已至,如乳燕投林,一路小跑到后门。迎春探头一看,果见水溶一袭青衫骑着匹高头大马等在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日万最后一天,啊啊啊啊啊!
第65章
水溶低头, 看见迎春从后门钻出来。迎春一身水蓝男装,衬着青天白日, 看去分外英姿飒爽,水溶忍不住便剑眉微挑。
迎春瞅见水溶神色, 暗自得意,故意拿把折扇,学着贾赦模样迈着老爷步大摇大摆往前走。
水溶本来颇为欣赏的眼神在看到迎春乱甩的臂膀后一下子变了。一个没绷住水溶嘴角露出笑意。
迎春却还不自觉, 仍旧甩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儿冒充大爷。
水溶实在看不过眼, 翻身下马,扶着迎春上马车。水溶想了想,弃马登车,也跟了进去。
迎春才在车厢里坐好, 却见水溶也挤了进来。迎春撩开车窗帘子一看, 果然水溶的良驹正在咻咻喷着鼻息,扬蹄撅臀表示不满。
水溶全当没听见。
迎春也未多想,由着水溶和她挤在一处。她放下车帘, 便在车厢里找开去。水溶好整以暇斜身靠坐,一副作壁上观模样。迎春独自找了半日也没寻见她心心念念的蜈蚣风筝, 气鼓鼓坐下,转头怒瞪水溶。
水溶看着迎春表情,暗自好笑,见迎春粉面渐有由红转白趋势,这才怡怡然站起,抬手一拍对面车厢侧边坐垫。坐垫应声翻起, 内里叠放整齐的大蜈蚣风筝终于露出真容。
迎春大喜,扑过去就要拿出来看。迎春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水盈时,水盈的表哥就送了她一个蜈蚣风筝。水盈兴高采烈拿回家显摆还被水溶笑话水盈不像大家闺秀。
彼时水溶还当迎春会嫌弃蜈蚣风筝丑怪进而不喜水盈,却不知她独爱水盈那份特立独行的脾性、那份我喜爱的物件便是最好的傲气,进而爱屋及乌,连丑怪的蜈蚣风筝都惦记上了。
说起来,水盈当时拿着的那个风筝还没有迎春此时拿在手里的这个蜈蚣风筝一半大。
迎春双眼亮晶晶看着水溶,月牙眼中写满了“好喜欢”“好欢喜”!水溶见状,熬夜赶制风筝的烦闷疲乏一扫而光。
车厢空间毕竟狭窄,迎春一时心急,将风筝抖散,却施展不开,越扯越乱,手忙脚乱间反把她自己和风筝缠到了一处。
水溶越发哭笑不得,看着迎春笨手笨脚模样,虽觉十分有趣,可是风筝何辜,再被迎春折腾下去,只怕就要散架。水溶伸手,略梳理了几下,指挥迎春左转右绕,三两下工夫,迎春便从蜈蚣精手下逃出生天。
贾二小姐还没开始放风筝,便累了个够呛,靠着车厢壁呼呼直喘气。水溶笑眯眯倒了杯茶递给迎春润嗓子。
迎春端着茶盏,刚掀开茶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轻轻抿上一口,果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齿颊留香,九成九乃日前新进贡品。这茶,贾母今年怕是还没喝到嘴里。迎春看了水溶一眼,见他垂目端坐着,便也没说话。
车厢里安静下来,马车外的声音就清楚起来。小贩们的叫卖声不似平常喧闹,马车行走也不甚平稳,时不时便要停步。迎春好奇掀开车帘一看,街边景象竟十分陌生。
马路较之迎春常走道路狭窄许多,路边摊贩衣着也颇朴素。放眼望去,酒楼茶肆虽也不少,奈何门口、角落等处都三三两两或蹲或卧着须发成绺、衣衫褴褛的乞儿、流民。路上行人也是各色打扮、三教九流都有,只是个个目不斜视,看见乞讨的老人、小孩都避如蛇蝎,更不要说大方施舍。
迎春不解,回头问水溶道:“世子爷,城东何时多了这般多乞儿流民?”
水溶听见迎春问话,头也不抬,只皱眉问道:“世子爷是谁?”
迎春不好意思地捏捏鼻头,让她唤水溶“溶哥哥”她实在叫不出口。喏喏半晌,迎春才改称水溶表字道:“永裕。”
水溶闻声抬眼,顺着掀开的车帘缝隙看出去,望见路边骨瘦如柴的乞儿绝望伸出的双手。水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色,“那个,此处不是城东。”
迎春和水溶都是豪门贵族,府邸都在城东,离皇宫极近的地方,平常出入也都是走东城门,一路上皆是十字大街那般繁华热闹景象,别说见不到流民,就是所见乞儿大多也衣着齐整。
偏巧今日城东有贵人路祭,行走不便,水溶便命车夫绕路。不成想,这一绕路,走到城西,竟撞见了流民,让迎春见到这番景象。
“咱们今日去处,是个极偏僻的所在。若非那日我陪着……狩猎,也断发现不了。赶巧今日城东有路祭,我才便命车夫绕路到城西。想必迎儿不曾来过城西?”水溶说道。
“城西向来如此,如此多乞儿、流民吗?”迎春问道。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来过城西,不知道原来皇城脚下贫富也大有不同。
水溶怕迎春多说,絮絮叨叨答道:“之前应该没这般多。今年开春旱涝交加,农户收成不好,便有了饥民。不过朝廷开仓放粮及时,圣上还钦点三皇子和忠顺王世子负责赈灾事宜,故而灾情并不严重。我听父亲的幕僚提起,如今饥民都已得到妥善安置。年轻力壮的人转移到天津府,只有少部分老弱妇孺、不良于行的灾民被分散到城里。此次三皇子赈灾得力,圣上龙颜大悦,新封三皇子为王爷,正在为他新建府邸。为此,近日京城砖瓦木石价格都平地抬升三四倍。”
迎春听着水溶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话语,秀眉微蹙,原来今年是灾年吗?她竟半点不知。日常她去各府拜访,各府的夫人小姐们也没有一个人提起饥荒天灾。反倒是人人都说近来天朗气清,难得今年开春不冷不热。果然,豪门内院和市井乡野当真是两处天地。
“不知永裕做这个风筝花去了多少银两?”迎春没头没尾问道。
水溶一时没反应过来,偷眼去看迎春,心道:迎儿难不成在问我为了做这风筝花了多少心思?水溶斟酌片刻才坦白道:“银子不过百来两,只是用了我三天三夜的时间。”
“不过百来两”五个字哧溜一声钻入迎春耳中,以至于让她没有听清水溶后半句话。
迎春突然想起月初时候,王六两到贾府报账。迎春核对账目发现,一座贾氏善堂每月支出也不过二百来两。就这样,王六两还说贾氏善堂接济了小半个京城的穷苦人,十分感念迎春恩德,口口声声称呼迎春乃积德行善的观音菩萨。
如今,不过她想要的一件玩物,一个风筝竟也值百来两银子。只不知这百来两银子又能救下多少条性命?
迎春低头看着手中栩栩如生镶金嵌玉的娟纱风筝,恍然觉得那蜈蚣当真有了灵性,张牙舞爪向她飞扑过来……
“啊!”迎春低呼一声,抬手将蜈蚣风筝扔出老远。风筝连着线轴砸到车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水溶被迎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呆呆看着迎春,半晌说不出话。
车夫听见里面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拉停马儿,隔帘询问道:“世子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迎春闻言,醒悟自己矫枉过正,飞快瞟了水溶一眼,见水溶还呆呆凝视着她,心下颇觉对水溶不起。
想来水溶不过少年,从小贵为世子,金尊玉贵众星拱月般呵护着长大,却为了自己亲手做风筝,而且饥民想必他也是头回见到,水溶又何辜呢?
迎春想着,见水溶仍旧呆愣愣地不说话,忙应声道:“无事,不过东西掉了。”
车夫还不放心,似乎在等水溶回话。迎春起身捡起风筝,顺便推了推水溶肩膀,小声唤道:“永裕。”
迎春语声低低的,带着心疼和愧疚。水溶听去,只觉迎春话中含着无限柔情,适才涌上心头纷乱的思绪和缠绕唇齿的苦涩滋味一下子如风流云散,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