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几个姑娘家正叽叽喳喳聊闲话。一个元春从没见过的长脸丫鬟走进来。恭敬行礼罢,走到陈姑娘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姑娘告罪起身。
赶巧,元春腹痛,想要如厕,也随之起身出门。元春才走没多远,便望见前面陈姑娘不知在和谁说话,语声温柔如水。元春吩咐抱琴止步,鬼使神差地从旁边绕过去,掩在一块山石后偷窥正在说话的两人。
这一看,便看出了事。
那叫走陈姑娘的人便是他哥哥陈仂(音同乐),定安侯陈良家嫡长子。陈仂今年不过十五六岁,相貌十分出众,更难得他为人稳重、性情温和。比起贾琏对外人时不时一张黑脸,陈仂要受欢迎的多。据说,打从陈仂十二岁那年起,定安侯家门槛几乎每年都要换一块。
元春早闻陈仂大名。起先,王夫人也不是没有肖想过陈仂。只是荣国府和定安侯府的交情在贾代善过世后便所剩无几。定安侯几个公子都放了外任,唯一的嫡女陈夫人也跟着唐大人在外多年,王夫人连她面都没见过。元春又比陈仂岁数大,愈发不敢高攀。
可是感情这种事,最是猜不透。元春隔着山石花木看见人家兄妹说话,陈姑娘低头在荷包里翻找东西时,一缕碎发垂落,随着风儿一晃一晃。
陈仂抬手,轻轻帮妹妹把头发别到耳后。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看得元春芳心大动,脸庞滚烫,整个人如遭雷击,瞪大了眼,僵在原地。
夏季懊热的风吹过,几多花瓣飘落。有些洒在陈仂肩上,有些落入元春心间,还有的起起伏伏,眨眼远去。
元春正陷入回忆,拐角那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赶忙抬起头,目光瞬也不瞬盯着拐角处,眼瞅着一片淡黄衣角显现,元春忽然回过神来,背转身去,做远眺状。
来人正是陈仂。他和东安郡王府世子穆缙、西宁郡王府嫡次子霍霖三人结伴而来。相国寺是千年古刹,古迹甚多,元春此刻临水照花的野湖就是其中之一。
陈仂早前随父亲外任了一段时日,和兄弟疏于联络。此番回京,陈仂听说东安郡王府老太妃带着世子爷穆缙到相国寺上香,便拉着霍霖同来。
三人久别重逢,就着佛寺山茶天南海北一通乱聊,便耽误了陈仂赏景,才让元春枯等多时。
陈仂一转过弯,便望见了独立湖边的元春,见她秀发被风吹乱,衣裳甚薄,摇摇欲坠情态,也误会元春,以为她要想不开。陈仂热心肠,甩开胳膊就往前冲。
穆缙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贤弟莫急。且不说此处并非僻无人迹的所在,单看那位姑娘衣着、打扮绝非常人。身边却连丫鬟、婆子都没有,怕是……”
陈仂闻言停步,想了想说道:“万一她正是要想不开呢?”
霍霖听了接道:“如此,更不能轻易上前。”
陈仂看看霍霖,似乎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元春竖着耳朵偷听,只听到来人脚步停下,低声在说什么,具体内容全听不清。元春懊恼极了,怎么也没想到陈仂身边竟有这么多人,听声音,东安王世子穆缙也在。元春倒是认识穆缙,所以更加麻烦。元春左等右等,背后三人只是说话,却不上前,元春一急,脚下一个没站稳,身子似岸边才吐芽的垂柳枝,轻摆了两摆,眼看着要一头栽进湖里。
陈仂甩开穆缙的手,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元春衣袖,猛地一拉,元春整个人反向扑进陈仂怀里。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元春全没有生死一线的惊恐,伏在陈仂怀中,莫名安心,忍不住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陈仂自然没看见,他扶着元春离开湖边,刚欲撒手,元春身子又是一歪,陈仂赶忙接住。元春羞的粉面通红,只低着头小声对陈仂道谢。
陈仂正想答话,穆缙突然开口道:“怎么是贾大姑娘?”
本来元春排行老大,被唤个“大姑娘”十分正常,偏偏疑心生暗鬼,元春自打及笄后便听不得“大姑娘”三字,闻言,臻首垂得越发低。元春摇摇摆摆冲穆缙行了一礼,却不答他话,微微抬眸看向陈仂,声音细如蚊蚋道:“适才小女子一不留神,险些掉进湖里。多谢这位公子出手搭救,敢问恩公名姓?”
陈仂摆摆手笑道:“当不起‘恩公’二字,不过举手之劳。原来姑娘竟是荣国府贾大小姐。说来舍妹与贵府二小姐可是至交。”
又是迎春。元春握着手帕的手又攥成拳,顿了顿问道:“哦?不知公子令妹是?”
陈仂还要答话,霍霖再看不下,推推他道:“这里如何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怕外人看见,传出什么闲话!”
陈仂看看霍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元春的脸却腾地烧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东安郡王府和贾府交情非同一般,穆缙虽觉得元春独自在此十分奇怪,却也不好多说。穆缙一挥手,远远坠在后面的小厮走上前来。穆缙径直吩咐小厮护送元春回禅院。
元春闻言,轻咬下唇。陈仂似乎也觉得不合适,霍霖先道:“男女授受不亲,贾大姑娘莫怪我等不亲自相送。不过,贵府和东安王府是世交,由世子爷的小厮送您回去,再稳妥不过。”霍霖说罢,还做出举步欲行姿态,十足十地在赶客。
元春脸皮再厚,此刻也呆不下去,元春目光又在陈仂脸上扫了一圈,见对方也无半分相送打算,咬牙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走到拐角的时候,元春到底不死心,侧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陈仂三人说说笑笑头也不回往相反方向走去,好似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穆缙小厮直护送元春回到贾母等人所在禅院,见元春安然进屋才离开。元春一进屋就招呼抱琴给她磨墨,她要写信。却不知王夫人正冷着脸端坐房中。
元春见了王夫人,本来还神采奕奕的脸上顿时失却光彩。王夫人一拍桌子,喝问道:“你跑哪里去了?为娘求了东安老太妃多长时间,好容易求得她老人家答应,在你入……”
王夫人话未说完,元春抬眼怒视回去。王夫人被元春神色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半晌,王夫人才抖着手,指着元春道:“好好好,如今你人大了,心也大了,为娘管不住你了。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当娘亲愿意送你去那等地方,不过……”王夫人说着眼眶微湿,久久才道,“你如今年岁,哪里还有得挑?你又不愿意做小。你爹和你哥哥,就是你祖母……唉,谁让你不是一等将军的女儿!”
王夫人的话,像把双刃剑,同时刺伤了元春和她自己。爵位,是二房所有人心中的伤疤,何时揭开,都血淋淋地疼。
室内死寂一片。
“娘亲知道你去干了什么。原先不过怕你伤心,如今我便直说了。陈仂亲事已然定下,说的是五城兵马司杨大人的女儿。”王夫人的语声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响起,不异平地惊雷。
元春身子又如弱柳浮萍般晃了几晃,幸亏抱琴立即走上前,元春一把抓住抱琴的手腕,这才勉强站住,颤抖着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岁中秋节。”王夫人平静答道。
元春想问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旁敲侧击询问唐氏姊妹,她们也说表哥尚未婚配?
王夫人看着女儿伤心欲绝神情,实在不忍心,也只能答道:“杨姑娘自幼身体不好,请了高人算过,及笄之前不能言及婚嫁。故而两家人虽都有意,却没对外界说。只等今年端午节过后,给杨姑娘办了及笄礼,两家便行六礼,择日成婚。”
自家的女儿自家疼。王夫人得知元春对陈仂动心后,送了大礼托王子腾夫人把陈仂的事打听得彻彻底底。只是没忍心直接告诉元春。
元春回想今日陈仂形容,他看向她时,她觉得百花都一气儿开放。可当她转身离开时,他连一句话也欠奉。
如果今日湖边站着的是杨姑娘,是否一切都不一样?
元春的眸子彻底暗下去,那一点点星火也被春风吹灭,只剩无尽孤寂。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日万第四天。
第63章
元春到底还是写了一封信, 只是从没有寄出去过。
在迎春和贾母等人张罗着让贾瑁认祖归宗的时候,贾政和王夫人偷偷把元春的名牒送进了宫。荣国公嫡长孙女报名参选女官。
等贾母知道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
那晚, 贾政和王夫人在贾母房里跪了一整晚。贾母搂着元春哭了一宿。迎春在里间听着,贾母一直在喃喃自语道:“荣国府败了, 败了。老爷,妾身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期间,迎春几次想走出去告诉贾母, “大姐最后封了妃。”可是, 元春封妃之后呢?不过三两年工夫,荣国府便当真败了,呼啦啦大厦倾。
贾母说的话并没有错。王夫人如今虽然是让元春进宫当女官,并不是选秀女。可是那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只是因为元春身份不够, 年龄又大了,没法再参选秀女。
卖女求荣的人家,又没有那个本事做外戚, 可不就是败落人家才会做的事。何况历来做外戚的人家,又有几家得了好下场呢?
再说, 如果贾代善还活着,谁敢让他嫡亲的孙女进宫去服侍人?给宫里的贵人做女官,说白了就是做丫鬟,提着脑袋做丫鬟。元春也是金尊玉贵千娇百宠地呵护着长大的,哪里伺候过人?哪里受过战战兢兢、随时看人脸色过活的罪?
贾府好容易因贾瑁带来的喜气烟消云散。
元春进宫前一天,迎春敲开了她的房门。姐妹二人对坐, 看着眼前油灯炸出一个又一个灯火,谁也没动手去剪。
良久,迎春问道:“姐姐,你当真不后悔?”
元春笑向迎春道:“妹妹小小年纪,便知道什么是后悔了吗?”
迎春哑口无言。她小觑了元春。元春从来和她不一样。这条路,元春是被逼着走上去的,却也是她选的。泼天富贵,她贾元春可以闯出来,她也确实闯出来过。迎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
次日傍晚,一辆小马车拉着元春和抱琴进了宫。元春前脚出门,后脚王夫人哭倒在屋子里。贾政怒骂道:“哭什么!大姐是进宫,不知道的人还当她……说要送女儿进宫是你,如今后悔了又哭又闹的也是你,还害我跟着在母亲面前没脸。你们王家的女儿真是相夫教子的好材料!”
贾政扔下这些戳心窝的话,转身进了赵姨娘房里。
王夫人的哭声越发响亮。
赵姨娘的肚子又大了。王夫人知道,赵姨娘偷偷去问过迎春,迎春说如今自己大了,再看不出男女。赵姨娘悻悻而归。王夫人却知道,如此看来,赵姨娘这一胎八成是个男孩。
王夫人看着上房清一色的半旧家具,想着上一回贾政和自己好生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好像是她刚怀上宝玉的时候。宝玉,她的宝玉……
从此,王夫人越发好性,未语先笑,日日吃斋念佛,逢人就送《心经》,满身都是檀香味。有时候,王夫人和迎春论起佛理来,迎春甚至都接不上话。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贾琏在江南求学已过三年。贾琏早考过了童生试,不出所料,拔得金陵头筹。当时,贾敏第一时间命快马入京通报。贾母得知,大摆筵席,两府里老少爷们齐聚。
贾赦得了特批,搬出一坛贾母给迎春窖藏的女儿红,和邢夫人一起喝了。就连迎春也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灌下多少醒酒汤也无济于事,接连好几天都晕乎乎,晕乎乎的,动不动拉着贾珠叫二郎,求贾珠带她去闯荡江湖。
本来李纨和迎春关系便不错,元春进宫后,日常能与李纨说说话的人也只剩迎春。有迎春在旁隔三差五提点,再在贾母耳边吹吹枕头风。贾母没有掺和王夫人和李纨的婆媳斗法,也没有像前世那般,在贾珠房里塞人。如今荣国府虽然还是落败了,但是比起前世,两个老爷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第三代就贾珠一个读书入仕独苗苗的情形来说,还是好了太多。
故而,贾珠肩膀上重任没有那般重。王夫人也不再日日耳提面命,让贾珠振兴门楣。贾珠日常也会和别的公子哥出门骑马狩猎,每日读书之余还会带着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并小魔星贾宝玉打打拳。相较于前世那个病弱公子哥,如今的贾珠身康体健,又不曾耽于女色,看着已不再有早夭之相。
只是李纨却迟迟未孕。为此,李纨不知跟迎春求过多少回药。迎春因顾忌前世贾兰遗腹子的命运,也不敢劝。李纨因此倒是和迎春略略生出了些芥蒂。
不过迎春日子过得称心如意,李纨看她时,偶尔流露出几丝不满情绪,她全不放在心上。
这日,迎春难得老老实实坐在屋子里打络子。水溶带着水盈上门来玩。水盈亲手做了个香囊送给迎春,嚷嚷着让迎春也回送她一件。迎春想了想,水盈既然拿她亲手做的香囊相赠,自己自然也要拿亲手做的物件回赠。
迎春命秋霜、司棋和绣橘三个大丫鬟下手翻找许久,最后她自己都捋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了,也没找出一样她亲手绣的、像样的、拿出去送人不至于笑掉大牙的物件。最后的最后,迎春实在没法,把她答应绣给湘云的一个手帕让给了水盈。
就这样水盈还不满意,两根手指头拈着迎春绣的手帕甩了甩,满脸嫌弃说道:“这就是世人口中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的贾二小姐做的活计?这跟蚯蚓一般的东西是什么?什么?你说是迎春花枝!二小姐,您对得起您的名字吗?以后可别跟人说咱俩是手帕交。”
迎春羞愤欲死,劈手夺过水盈两指间夹着的手帕,正要收入袖中,却被水溶拉住胳膊,半道劫走。
水溶笑嘻嘻说道:“妹妹嫌弃,我却不嫌弃。我的手帕前个儿帮你们采莲蓬掉水里弄丢了。也没见你们谁赔我一个。这条手帕就算你俩赔给我的。”
迎春脸都黑了,正欲反驳。贾母房里新提拔的大丫鬟鸳鸯怪模怪样走进来。众人正奇怪着,泽莞从鸳鸯背后跳出来,冲迎春使劲晃着手中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迎春两眼立刻放出光来,碍于水溶等人在场,迎春只拉过泽莞在身旁坐了,不动声色接过泽莞手中信封,顺手塞到枕头底下。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已做过许多遍似的。水溶凤目微眯,一边藏手帕一边不住偷觑迎春枕头底下露出的信封一角。
泽莞突然出现使迎春分了神,一时忘记手帕的事情。水溶钻了空子,趁机顺走了那条绣着歪歪扭扭迎春花的手帕。
好容易等到水溶等人离开,迎春拿出塞在枕头底下的信一看,果然写信的人是柳湘莲。迎春在自己房中却偷偷摸摸地拆开信。只见柳湘莲在信中写到,一个月前,他差点便逮到了师父那个老贼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