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会儿,林如海才赶进院中。四人进屋,丫鬟自来服侍林如海并贾琏二人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
其中,便有一个模样俊俏、手脚麻利、身姿袅娜、眉目含情的丫鬟从头到尾没看客人贾琏一眼,只不停往林如海身边凑。端茶倒水,脱衣换靴,任事都不假他人手。偏那些大丫鬟也不跟她争抢,更丝毫无怨怼之色。
若非贾琏现在虽已不要丫鬟服侍,到底也是大家子出身,几乎要以为那个丫鬟乃是林如海的正头娘子。人家夫妻二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呢!
贾琏回头望望贾敏。只见贾敏兀自歪在绣榻上逗弄黛玉,不仅对林如海这边厢情形置若罔闻,青天白日,贾敏神色间已颇有倦色。
贾琏不由剑眉微挑。
作者有话要说: 大晋江果然独爱我一人,
怕我爆肝,
日万竟然改期了!
45°角仰望星空。
第51章
上回说道, 贾琏初入林府,得见贾敏、黛玉, 欣喜非常。却半句杀出个程咬金,有一位貌美丫鬟, 行为举止颇以主母自居,偏生又不出格,贾敏和林如海也都视而未见。贾琏便猜测难道这位便是那背后下毒手, 万万难防的家贼姨娘?
只是那丫鬟伺候完林如海便行礼退下, 贾琏初来乍到,不敢冒失,便先按兵不动,隐忍不发。
不说琏二爷心中思量, 单表林如海并贾琏梳洗更衣毕, 清清爽爽穿着家常衣裳出来。
二人并肩而立,一个是俊俏斯文风度翩翩大才子,一个是意气风发剑眉星目小公子, 光彩照人直映得满室生辉。向来眼界高的黛玉也忍不住拍手叫好,指着贾琏道:“表哥真好看!”
贾琏也不害臊, 腆着脸蹭到黛玉身边,伸手就要去抱黛玉。黛玉咯咯笑着,往贾敏怀里钻。贾琏便瞅见黛玉身上衣裳花样独特,仔细闻去,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绝非幼儿奶香味的幽香。
恰此时,那个体态袅娜、眼明手快的俏丫鬟来给贾琏奉茶。那丫鬟冲贾琏盈盈行礼, 腰肢摆动间,果如弱柳扶风。开口处,恰似黄莺出谷,婉转道:“表少年,请用茶。”
贾琏眼角余光瞥见,故意做不经意状,猛一回身抬手,右手直直撞向茶盏。茶盏果被掀翻,茶叶沫子溅了那丫鬟一身。贾琏赶忙起身告罪。
那丫鬟忙忙摆手说无事,右手捂住左腕,垂首倒退着出得屋去。从身影看来,格外娇俏玲珑,我见犹怜!贾琏偷觑林如海神色,虽仍淡然,到底瞟了那丫鬟一眼。贾琏眼中寒光转重,这丫鬟好手段!偏她面上规矩守得倒全!
贾琏还在沉思,贾敏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焦急问道:“可曾烫着你?还有闲心关切她人!”贾琏嘻嘻笑道:“姑妈还拿老眼光看人。琏儿练武多年,如今不说飞檐走壁,刀枪不入,区区茶水想烫着我,恐是做梦!”
林如海含笑接道:“这倒也不是琏儿自夸。单单琏儿的骑术,我已自愧不如。”
“此话当真?”贾敏惊喜地望向贾琏。
贾琏戳戳黛玉的小酒窝,昂然答道:“只要姑妈舍得,明个儿琏儿便带着黛玉妹妹来个千里江陵一日还如何?”
黛玉连声应好,欢喜无限地从贾敏怀里爬出来,抱住贾琏胳膊撒娇。贾琏突遭宠幸,喜不自胜,一时僵着胳膊不敢动,生怕略一用力,碰着了他那水做的云化的花朵儿生成的林妹妹!
四人话别,一路从正堂到餐厅再到贾敏卧房,东拉西扯,提及最多的自然是贾母,仅次贾母之人却是迎春。就连林如海听闻迎春近况,也连连插话,问了好几个问题。听闻迎春乃圆清大师俗家弟子,林如海更是吃惊非小。连连责怪迎春不该瞒他们,他还有许多禅机想请教大师呢!
眼瞅着城门落钥道路宵禁,黛玉眼皮开始打架,林如海也显出疲态,贾敏心疼林如海和贾琏旅途奔波,命奶妈将黛玉抱去睡觉,便催促贾琏和林如海二人各去休息。林如海有心陪一陪贾敏,赖在太师椅上不动。贾敏却如同未见,只推他速回房歇息,看得贾琏郁闷不已。而贾敏给贾琏准备的卧房就在她和林如海正房的后面,方便她们姑侄常常见面。
林如海毕竟有了年岁,一路马车坐下来,颇觉乏累,便怏怏不乐地离去。
贾琏看着林如海远行归来,又逢他在此,却不和贾敏同房,心中疑惑越发浓重。再看贾敏也一副理所应当模样,贾琏再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姑妈,怎得姑父不在正房歇宿?”
贾敏似没料到贾琏有此一问,诧异抬头望着贾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贾琏果然长大了,这是在给姑妈抱不平?贾敏拉着贾琏坐下,笑道:“姑父姑妈已是老夫老妻,团聚不在这一时半刻。倒是姑妈年纪大了,生了你林妹妹之后得陇望蜀,急着……,有些失于调养。”
“如今,你姑父年岁渐长,身边独黛玉一个女儿。林家累世家业,不能毁在姑妈手里。”贾敏幽幽叹道。
贾琏有心提起迎春预言贾敏要生子之事,想了想,先忍下来,转而问道:“不知今日琏儿撞翻她茶盏的那个美貌丫鬟是什么人?”贾琏特意在“美貌”二字上咬了重音。
哪知贾敏浑然未觉,本略含愁绪的脸上,闻言竟笑开道:“她也是个苦命人。本是下面县城一位乡绅家小姐,奈何家道中落,被无良亲友卖作奴仆,辗转被我从人伢子手里买回来。我见她识文断字、心灵手巧兼且懂事知礼,行动举止颇有分寸,便抬她做了姨娘。我本指给了她一个小丫鬟伺候,谁知她竟不要,照常每日在上房伺候着我。你姑父不在家时,她便整夜在脚踏处将就,只怕我夜间口渴失眠,其他丫鬟睡得太死,照顾不周。说起来,我送去府上的胭脂水粉和许多香囊绣帕都是出自她手。如今连我并姐儿的贴身衣物,大多都是她亲手缝制呢!”贾敏提起杨姨娘简直滔滔不绝、赞不绝口,清一色儿全是夸奖之词,可见心里对她多么满意!
贾琏看着贾敏略显苍白的面色,想起昔日贾敏目光如炬、嫉恶如仇、眼里揉不下半点沙子的见识与性情,心下五味杂陈,实在不知该做何感想!贾琏见贾敏还要再说,忽然福至心灵,眼前之人温柔可亲似姑妈,可这般委曲求全毫不设防的作为哪里还有半点形似贾敏!贾琏拉起贾敏衣袖,放在鼻端使劲一嗅。果然贾敏衣物上香味比黛玉身上浓烈许多。乍然闻去,不觉如何。久而久之,竟有神思昏昏,不知所属之感!
贾琏大惊失色,猛然起身,就要动手去脱贾敏衣裳。旁观丫鬟都唬了一大跳,纷纷上前。贾琏这才醒悟,行动太过荒唐,赶忙从怀中掏出迎春书信,急道:“姑妈,你且禀退下人。琏儿有要事告知。”贾琏虽然手握杨姨娘罪证,但因不知林府情形,本欲缓缓图之,如今一看,事情已然迫在眉睫,他再不行动,贾敏和黛玉当真怎么死的也不知晓!
贾敏见贾琏神情关切,惶急之色溢于言表,便知所关非小,扬手禀退众人。
室内唯独剩余贾琏和贾敏二人时,贾琏将书信递与贾敏。贾敏就着灯烛展信阅罢,粉面上再无一丝月血色。贾敏浑身乱战,薄薄的信纸也再握不住,飘荡荡从她手中脱落。贾敏抬头去看贾琏,张口欲语,哪知话未出口,一条血箭从贾敏口中激射而出!
任凭贾琏再老成持重,又何曾见过这般景象?贾琏一把抱住贾敏,连声疾呼道:“来人,快来人!”
丫鬟、婆子们本就没走远,都在门外廊下候着,听见里屋动静,赶忙推门而入,一个个都被眼前鲜血淋漓景象唬住!
还是贾敏经事多,摆摆手道:“琏儿莫急,姑妈不过急怒攻心。这口血吐出来反倒好了。”贾敏贴身丫鬟兰香拔腿就要去回禀林如海,被贾敏发现,拦住道:“老爷才将回来歇下,你们谁也不许惊动他。兰香,你立刻去城西同仁堂请赵大夫来,就说贾府姑太太有请。”
兰香素来胆子大兼心直口快,闻言问道:“太太怎得不请张大夫?他平素总为您看诊,对您身体再了解不过,且张大夫号称江南第一妙手,住处离咱府上又近……”
兰香还待再说,贾敏瞪眼说道:“究竟你是太太还是我是太太!”
兰香许久不见贾敏生气模样,渐渐失了分寸,闻言立即双膝跪地,叩头不止。贾琏见了,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一些。
“别磕了。一炷香工夫内,赵大夫不来,你便收拾行李搬到庄子上去吧!”贾敏一边漱口净面一边漫不经心答道。
兰香只觉得青石地面的寒气透过厚厚的地毯一点点浸上来,几乎两眼一黑栽倒下去。想着城西距离和宵禁规定,兰香用力咬破舌尖,连滚带爬奔出院去。
贾敏见兰香不需向她拿帖子、路引,求车马相送便径直离去,更加确信兰香已经背叛了她,和杨姨娘并外院管事勾搭成奸。贾敏环顾房内之人,见众人都垂首敛目大气儿不敢出地站着!贾敏忽然想起,这般景象她竟是许久未见。
从什么时候起,她房中的丫鬟再不畏惧她呢?
便是杨姨娘来了之后。
贾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招手叫来林如海奶娘陈嬷嬷,问道:“嬷嬷可知老爷今日歇在哪位姨娘房里?”
陈嬷嬷小心翼翼答道:“白日里,杨姨娘不慎烫了手。老爷适才去看她伤情,也便歇在了她房中。”
“哦?看我这记性!不知杨姨娘伤得可严重?张大夫可来看过?”贾敏问道。
“张大夫来看过,说不妨事,抹点药膏便好。奴婢去看过,杨姨娘也太小题大做,不过左腕上红了一小块,连水泡都没起一个。”陈嬷嬷年老成精,早看出情况有异。平素兰香和杨姨娘最好,贾敏娘家侄儿一来,二人秘议片刻,贾敏便吐了血,不请张大夫也罢,还要撵兰香出府。看样子,杨姨娘好日子是到了头。陈嬷嬷往常可没少收杨姨娘好处,此刻怎能不赶快撇清干系!
贾敏似笑非笑地看看陈嬷嬷。
陈嬷嬷心中咯噔一跳,便觉不好。那个杀伐决断、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贾敏又回来了!陈嬷嬷赶忙躬身垂首退到一旁,贾敏不问再不敢多说一句。
贾敏原先娘家带来的丫鬟们早配了人,个个做正头娘子,替贾敏掌管嫁妆产业去了。如今身边这几个大丫鬟都是外面采买来的,并不知根知底。
贾敏未病之前,御下极严,丫鬟、婆子、小厮各个谨守本分,彼此丝毫不敢勾连。如今……
贾敏眸光一暗,回头冲梅香说道:“把姐儿抱来我房里。命婆子们看住姐儿奶娘和那几个大丫鬟。姐儿房内物件一样不许动,都给我照原样摆好。再拿钥匙开我嫁妆箱子,把姐儿的衣裳从里衣到褙子统统备上十套,明日清洗晾晒熨烫妥当。一会儿姐儿来了,先换上琏哥儿带来的小衣裳。”贾敏想起黛玉所穿衣服大多乃杨姨娘所制,便后悔不已,知杨姨娘连无辜幼女也不放过,银牙紧咬,恨不能当场将杨姨娘啖食干净。
贾琏见贾敏满心满眼都是黛玉,却不顾及自身,赶忙提醒道:“姑妈也去沐浴更衣,换身见客衣裳吧!”
一会儿大夫便至,贾敏一拍脑门道:“正是,琏儿稍等,姑妈去去就来。”说罢,贾敏起身,在丫鬟搀扶下离去。
贾琏想到临来时贾母偷偷告诉他的,遇事就找贾敏陪嫁王嬷嬷。贾琏冲适才颇为识相的陈嬷嬷一拱手,问道:“敢问嬷嬷,府上可有一位打太太娘家来的王嬷嬷?她京城侄女有封家书托琏儿转交。不知嬷嬷可能帮琏儿请她过来?”
陈嬷嬷哪敢不应,撒腿就去请人。
贾琏这才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心中仍止不住思量,杨姨娘背后这么多动作,姑父林如海到底知不知情?从林如海得知迎春生子预言后种种表现来看,并不像喜新厌旧、负心薄幸模样。
可杨姨娘小小一个乡绅之女,被卖为奴,哪里来的银钱打点和诸多毒物、材料?
疑点重重,贾琏右手食指轻叩桌面,脑中思绪万千。
不多时,贾敏沐浴更衣归来。虽是换上见客衣裳,却脂粉钗环尽去,芙蓉面上血色全无,仔细看去,眼角、眉间皱纹清晰可见。
贾琏鼻头便是一酸。姑妈出身、见识样样不凡,强势若此,和姑父更是世人皆知的一对伉俪。再加上姑父家中人口简单,姑妈上无公婆,旁无妯娌,只于子嗣一途上有些艰难,便要经受这般多磨难。想想迎春更乃庶女,自己少不更事,信誓旦旦必护妹妹一世周全。如今看来,前路艰辛,他贾琏任重道远。
贾琏扶贾敏坐下,悄声对贾敏道:“姑妈此事当真不告诉姑父?”
贾敏拍拍贾琏手背道:“且莫急。此事与你姑父无关,实在是姑妈我一时鬼迷心窍,引狼入室。这事说来既复杂又简单,你且放心!姑妈如今既知真相,那小蹄子和她背后的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事情和林如海无关,贾琏便放了心。还是贾母有远见,料定事情不止内宅争斗这般简单,让他不可轻举妄动。如今看贾敏布置,想必牵连甚广。不过既然贾敏成竹在胸,贾琏素来崇拜她这个姑妈,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偷师贾敏作为。
果然不到一炷香工夫,兰香便带着赵大夫来到。彼时,杨姨娘等几个姨娘并大丫鬟房间早被上文提到的王嬷嬷带人看守起来。贾敏房里大丫鬟们全提着灯笼站在院中,只贾琏、贾敏、赵大夫并连夜赶进府的贾敏陪嫁丫鬟绣鸾今唤吴勋家的四人在房内。
贾敏也不设屏风,皓腕直接摆到桌上。赵大夫落座后一搭脉,眉头便皱起来。
良久,赵大夫起身告罪,凑近贾敏一望,一嗅,脸上变颜变色,忙问道:“夫人今日白天可是这身着装?日常所用胭脂水粉可能拿给在下一观?”
贾琏便知这赵大夫果然有一手!如此看来,江南第一妙手的张大夫只怕早与那杨姨娘窜通一气,狼狈为奸!
吴勋家的快手快脚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贾敏换上的大衣裳和几样胭脂水粉。赵大夫拿起,一一闻过,更要来清水和药粉一同化开。拿银针去沾水一试,银针竟转灰色。吴勋家的端着托盘的手便是一抖,胭脂盒几乎摔落。
贾敏一个眼刀飞过,低声斥道:“如今你也是一家主母,怎得遇事还这般不稳重!”
吴勋家的低头认错,眼圈不由红了。怪道之前小姐总是懒懒的,见了我等旧人家也不喜说话。原来小姐竟中了毒!只不知这毒厉不厉害?小姐中毒时日久不久?
赵大夫不问自答道:“小姐莫慌!此毒胜在隐秘,中毒之人轻易不能察觉,毒性却不强。不过其病状易和普通妇人病弄混淆,吃错了药倒会毒上加毒。所幸小姐中毒时日不久,有我三服药下去,必能药到病除。只是这毒要想奏效必须贴身接触肌肤才行!能在小姐的衣物和胭脂里下毒之人,必是小姐身边人。另外,此毒来之不易。”赵大夫言下之意,给贾敏下毒之人必非一般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