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还不行么!”无奈叹了一声,陆秀才心思一惴。到底争不过泼辣老婆,拿起那包蒙汗药入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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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陆临霜的肚子开始绞起疼痛。
从昨夜到现在,她几乎已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也不曾喝过一口水。屋里的水壶早就空了。铺天盖地的寒冷倾裹,冻得她浑身僵硬,令她即便是疼,也分外动弹不得。意识昏昏沉沉的,她平举着双手,蜷在炕上轻轻呼吸,一股股温热的白气呼出来,氤氲得双目都变得迷蒙。
“娘……”低低地喃了一声,轻轻的一个字从嗓子中呵出来,却沙哑如衰蝉。
爹,娘,你们知道么?哥哥要把我卖了,卖到烟花巷楼里去。
你们如果知道了,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吧……
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一定会为她做主的。
可惜……
他们早已不在了。
难以言喻的悲伤怀揣在胸口,陆临霜悲恸难忍,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却在这时,小屋的门骤地开了。临霜顾不得那步进来的人是谁,极度的饥寒只能令她第一时间闻嗅到了那股腊梅花粥的香气,下意识抬起了头。
“临霜!临霜,你怎么了?”
陆秀才第一时间见的却是妹妹苍悴冰冷的摸样,连忙上前将她扶坐起来。
临霜却使力脱开了他的手,一把拭去眼泪,“你别碰我!”
大抵是从未曾听过她如此疾言厉色,陆秀才怔住了,滞涩半晌勉强露出笑来,“临霜,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是不是饿了?来,快吃些东西吧!”
温热浓郁的腊梅花粥香气弥漫。陆临霜看了一眼,捺着腹痛,厌恶地别过眼去,“我不吃!”
陆秀才努力劝哄,“临霜,你再怎么恨哥嫂,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是不是?你……快吃些吧,饿坏了,可就不好了。”
陆临霜一声冷哂,恨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粥里下什么黑心烂肠子的药,正要毒晕了我把我卖了!”
陆秀才的手顿时一僵。
气氛凝滞了良久,他低低一叹,“临霜,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么样?欢天喜地的被你们卖掉?”说到此处她气愤不过,一把扭过头来,含泪的眸光如利剑灼灼,“哥,陆松柏!你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你是不是忘了爹娘都是怎么教诲我们的了?!”
陆秀才被她冷厉的言辞镇住了,喉头徒然一扼,握碗的手微微颤抖。
村里的村民皆称他作陆秀才,时间一久,已无人能记得他的本名。只有他与临霜还能记得,他叫松柏,陆松柏。
他们兄妹二人,一个松柏,一个临霜。是爹娘特意取的,包含了父母对他们的期望。
——临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爹曾说过,即便他们贫穷,卑下,但他们的意志却不能被摧折。他们或许只是这浩大天下间的一粒蜉蝣,但,也需含得一身傲骨,做顶天立地,高洁正直的好儿女。
可是……
“你再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什么!”冷冷地斥了几句,陆临霜难忍泪意,又一次逼出了泪。
陆松柏的面容一阵红一阵白,几欲羞愧欲死,心中各种内疚懊恼的情绪交织,“临霜,你、你别哭……”回想起爹娘,他的心下也不禁生出几许悲伤,蓦地撂下粥腕,狠狠掴了自己一掌,“是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
“你这是做什么!”陆临霜连忙拉开她的手。
“临霜,是哥的错,哥对不起你。哥、哥……”堂堂七尺男儿的眸中不禁也有了泪,陆松柏一咬牙道:“哥不卖你了!”
陆临霜的神情瞬时一动,“真……的?”
“嗯!”陆松柏点点头,“临霜,你快把这粥喝了吧!哥这就去跟你嫂子说,不卖你了!”
陆临霜却没有动,清澈的大眼睛仍旧带着不可置信,紧紧盯着他。
陆松柏被盯得久了,心中平生起些不自在,“哎呀临霜,你怎么还不信?这样,哥要是还卖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眉梢微微动了动,陆临霜蜷了蜷早已没有知觉的手指。顿了顿,拿起粥腕慢慢喝下了。
香浓的粥在唇齿间弥漫,蕴着腊梅的芬芳,似乎还加了蜜糖。她饿得太急了,方喝下第一口,便再忍不住第二口、第三口。转眼间,整个粥碗也便空了。
“哥,我喝完了。”
“嗯。”陆松柏却没有看她,垂着眼呆呆地盯着那空了的陶碗,不知在想什么。
温热的粥令胃中的疼痛有了些许缓解,整个身子也逐渐暖了些许。临霜挪了挪身子,想要坐的直一些,却倏地一股昏沉的困意涌上来。浑身似失了力气,使不上半分力。她迷糊糊地去望陆松柏,眼前却有数个陆松柏来回交叠,分不清虚实。
“哥,我……有点晕。”
静静凝望着她,陆松柏含痛的面色有着不忍。
“临霜,对不起。”
迷蒙之间她恍惚好像听见这样一句言语,旷在耳边,比风还飘渺难捉。意识似被逐渐抽离了,无法阻挡铺天盖地的困意,她轻阖上双眼,彻底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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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霜。小村处在深夜的笼罩之中,入目一片静谧。
村南头陆家的屋子却已燃起了灯火。一辆驴车停靠在小屋旁边,车上铺着些许稻草。隔了不久,陆家的屋门突然开了,陆家大嫂跌撞着走出来,奋力将肩上的麻袋丢在车上。
站在驴车一侧的正是人牙子洪大娘。陆大嫂喘了口粗气,局促道:“洪大娘,临霜已经在这儿了,您看……”
她轻比了个动作,正是要钱的手势。洪大娘倨傲地一睨,指尖一挑轻掀麻袋,望见麻袋中一张白皙似玉的面庞,正是沉眠的陆临霜。
确认无误,洪大娘露出一抹笑,从袖间递去了早已备好的身契与银亮,“喏,在这契上按个印,从此以后,临霜便是定国公府的人了。”
半掌大的银锭反着微光,陆家大嫂喜不自胜,立即捧着双手接过。又催促着陆松柏按上指印,将契约毕恭毕敬还给洪大娘,“洪大娘,您擎好!”
陆松柏到底是不舍的,立在车前端详了许久。轻轻摸了摸临霜的脸颊,背着陆大嫂,偷偷自她衣襟里塞进了什么,又仔细盖严了稻草。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着洪大娘,“洪大娘……现在天寒,临霜身子不好。忙您费心,别让她冻着了……”
洪大娘闻言立即笑了,“哎呦,陆秀才,瞧您这话说的!公府是何等地方?还能冻着自家的丫头不成?”
陆家大嫂也鄙薄地横过去一眼,“用得着你瞎操心!不够丢人的!”
陆松柏被噎了两声,讪讪地退了回去,再不说话了。
“得嘞,时辰早了,我得赶紧走了。您二位也早点歇息吧!”
钱货两讫,洪大娘也不再多留,驴车一驾,哒哒地走远了。陆秀才远远地望着,驴车后的麻袋一晃一晃,载着陆临霜,恍若踏上了一程未知的旅途。
一侧的陆大嫂乐滋滋的,龇嘴咬了口银锭,又不禁捂住牙,“唉,这爹亲娘亲,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银子亲!十两呐,等交了学银,还能再给杭儿添两身新衣裳……”
她转身回屋,瞥眼却见陆松柏还在讷讷的立着,眺望远处,立即高声道:“死鬼!还不快回来。你这妹子是去公府享福,又不是送葬!有什么好看的!”
“你闭嘴!”鬼使神差的,陆松柏徒然斥了一声。
陆家大嫂自然没想到他竟会还嘴,何况还是头一遭,不禁怔愕住了。转瞬怒戾的火苗骤地升起,扯着嗓子怒道:“反了天了!你跟谁说话呢你?你还敢跟我吼了!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妹子一样,过来打我一顿才高兴啊?这日子是不是没法过了!你说!你说……”
她哭着扑上来,用力捶打推搡,直推得瘦弱的陆松柏阵阵踉跄。陆松柏却不言不语,只是一直盯着远处的驴车。驴车渐行渐远,在茫茫天际间形成微小的一点,逐渐融进夜色,再看不见了踪迹。
耳边似还回荡着临霜稚嫩的话语,那是尚还年幼时的临霜与年少的陆松柏,“临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那一瞬,陆松柏的心中突然漫起一丝悲凉。
第3章 沈家
陆临霜醒来的时候,只觉自己头痛欲裂,意识一片空濛。
她勉强睁开眼,环视着周遭的一切。不足十方的小屋虽不大,但却收整得十分整洁。室中的炭火燃得很足,将整个屋子都烘托得暖乎乎的。头顶的床幔是暗暗的黎色,还散着些许皂角的清香。
讷讷躺了一会儿,被抽离的思绪逐渐飞回来,她才猛然发觉这并不是自己小村中的家。怔了怔,徒然坐起,面露惊骇。
仔细回思,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画面,还尚在家里的小室内。哥哥为她熬了花粥,那花粥又香又甜,温温热热的,喝下去,令人整个身子都回暖起来……
……
是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
临霜,是哥的错,哥对不起你。哥、哥……哥不卖你了!
临霜,你快把这粥喝了吧!哥这就去跟你嫂子说,不卖你了!
这样,哥要是还卖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
一样东西倏地从襟口掉出来,陆临霜怔了怔。伸手捡起,那是一个布帕,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打开来,其中裹着几粒碎银与铜钱。
临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猛然刺痛了,双手倏地颤了起来。
……
临霜,对不起。
……
…………
所以……
终于还是……
紧紧地握住那微薄的一点银钱,陆临霜猝然扬起手,将那些银钱用力丢开。她蜷缩在一起,眼泪不住地往下落,无声哭泣。
所以,他还是将她卖掉了。为了那几两银钱,还不知给她卖到什么地方。
……
“你醒了?”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溜进来。
临霜诧异地看过去。
走进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看模样大抵十、十一岁,梳着普通民女皆爱的双丫鬓,粉颊如玉,笑容深甜。许是望见了她在哭,女孩的面庞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重新笑起来,“你睡了好长时间呀,足足一天一夜呢!再不醒,温嬷嬷都要去请大夫了。”
陆临霜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瞪大了眼望着她,神色既是不解,也是迷茫。
“我叫秋杏,本姓林。你呢?”秋杏依旧笑眯眯的,启手为她到了一杯茶,抵到她面前,“你刚醒,渴不渴?喝点水吧。”
她没有拒绝,迟疑地接过了,小口小口地啜下去。看了看她,片晌,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什么地方?”
她没有回答秋杏的问题,却是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凝定的瞳眸含着不安,既紧张又害怕。
秋杏似乎看出来了,轻笑道:“这是平州城的客栈,我们现在正往京州定国公府的方向去,你放心。”
听闻她的话语,临霜暗暗舒缓了一口气。
好在,不是醉花坊和红雀楼。
与委身烟花巷相比,到底定国公府已算是天堂。
“你也是被家里人强卖到公府去的吗?”大概是觉得她面善投缘,秋杏不由凑近了一些,眨巴着双睫问道。
“也?”临霜有些诧异,望着秋杏甜甜的笑靥,怎般都无法让她将“被卖”两字与她身上遐想。
秋杏解释,“这次定国公府在北地收了八个丫头,六个都是被家里卖进来的,其中三个像你这样,迷迷糊糊被卖掉了,只有你醒的最晚。所以我猜,你也是被强迫的,对吗?”
陆临霜沉默了,不愿去回想自己先前所遭遇的一切,也方知这世上原来有许多同她一般命运的姑娘,不由暗了思绪,许久道:“我是被我哥嫂卖掉的。”
秋杏了悟,看着她低落的神情,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既然已经是这样,那就不要不开心了。反正他们都已经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他们呢?再说,家里就未必会比公府好呀。”
“难道你心甘情愿到公府为婢?”她有些不大理解。即便家中再贫苦,公府再繁荣,再公府中作奴又怎会比在家中自由?
“对呀!”秋杏却甜甜笑出来,一双眼月牙弯弯,携着稚气的纯真,“我爹死得早,我娘丢下我跑了,只有我奶奶把我养大,奶奶一死,我连一口饭都吃不上。还是温嬷嬷看到我,给了我五两让我把奶奶安葬,又把我带到公府去。我觉得,反正都是活,在哪里不是活呢?若是留在村子里,我怕是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如到公府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增增见识也是好的!”
“可是……”
可是她毕竟不一样。她还有哥哥,还有家人,还有自己无法舍却的感情。
这句话陆临霜却没能说出口。
秋杏依然笑着,“总之我觉得,反正事情已经这般,左右改变不了什么,何不试着接受呢?虽然这条路是难了些,但,如若不闯一闯,怎会知道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呢?”
……
如若不闯一闯,怎会知道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呢——
陆临霜徒然怔住了,这一句仿若一股电流击中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又顺着血液逐渐流淌到大脑。
是……左右都是路,都要一步一步的走。又怎知,这条路行不通呢?
爹娘自小教她读书,命她要身具傲骨,就是为了她不必走普通农女的道路。可她自小生长在那个小村庄,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步出村去的可能。如若不是这一次,她或许此生,都无法到那传说中繁华广阔的京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