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仍在哭,执戒尺的嬷嬷立刻拉着她出去了。
众女闻言大骇,屏息静气,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这一刻,这些上一刻还在庆幸公府生活舒适奢华的女孩子们,终于知道了这背后的厉害,心思都不由的坠了下来。
诡异的气氛在小阁内蔓延,空气都仿若凝滞住了,迫人心弦的压迫。
静静环视了一圈,红玉抬手指,“你。”
一时间周围微微响起松气的声音,秋杏的心却悬起来,“临霜……”
“你来说,可都明白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临霜缓慢从列队里步出来,指尖紧蜷。
深吸了一口气,她缓慢道:“回、回姑姑话,姑姑方才所言,奴婢明白,自当谨记在心。”
依旧是良久没有说话,红玉紧盯着她,又问:“那你可能复述一遍?”
呼吸逐渐平缓下来,临霜缓缓道:“姑姑方才说……今日起,姑姑与诸位嬷嬷会教奴婢等修习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为修草、浣衣、下厨、刀工、生火等。细使为研墨、烹茶、书画、刺绣等。除此,还要修习府内的规矩和礼仪。三个半月后,奴婢等会有统一的考评,考评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另外,明天开始,奴婢等需入卯集合,至兰亭阁。若有迟到缺席者,当受苛罚……”
几乎不差,四下不禁有些微的惊叹。红玉虽还是面无表情,但紧绷的脸色却已略微和缓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奴婢,陆临霜。”
“临霜。”她念了念,许久点点头,“你回队吧。”
“是。”临霜颔首应声。
静静退回至队列,临霜松了口气。
身侧的秋杏“噗嘶”了两声,对着她做了一个钦佩的手势。
她勉强还以微笑,摊开手,冰凉的细汗已然浸透了手心。
第5章 欺凌
时已入了夜,月如弯钩,自天地间点撒淡渺辉色。
红枫苑内,堂屋的门骤地开了,同时伴随的是一声踉跄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秋杏!”
临霜闻声回头,见状立即吓了一跳,便见秋杏斜斜绊倒在地上,身旁散了数件蓝蓝粉粉的旧衣。一个二人宽的木盆偏扣在一旁,里面的水已撒了一半,浸漫了一地。
临霜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秋杏却仿若连说话的力气都被剥去了,浑身疲惫不堪。任由她将自己扶坐在小榻上,又替她一一拾起了散落的衣裙。略微数了数,临霜的面庞有了些变化,微诧问道:“怎么多出了五件?”
“别提了。”提及此秋杏立即拧起了脸,神情说不出的烦躁,“刚刚遇到了锦瑜她们,把她们还剩的活计都丢给我们了,我还算溜得快的,只拿了五件,阿圆她们每个人就分了不止五件呢!”
轻捶了捶臂膀,她原本细嫩的手已然被水泡的发白,手心点缀着几个茧泡,“临霜,你说凭什么!我们每天,卯时就要去兰亭阁听训,晌午只歇半个时辰,晚上酉时才会回来,结果还要我们替她们干活!这明明是她们自己的活,她们偷懒,凭什么要我们帮她们做!”
原以为定国公府会是天堂,即便为奴为婢也好过食不果腹,却不想,她们却成了奴婢的奴婢。
临霜没有言语,淡淡垂着眼,望着怀中木盆中的脏衣。
无怪秋杏气忿,这几天来,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只是像她们这般没有品级的小婢女,即便怄气,也无可奈何。
梁国自立国起,等级森严尊卑有序,上至皇城朝廷,下至贫户家室,这座公府后院的奴婢仆从,自然也有严格的等级分别。红玉在第一天的授业时便已明确讲解过,自公府的奴婢分列五等,最上等自然是家主身侧的贴身侍婢,其下四等分列一、二、三、次。一等可掌总院之事;二等可掌分苑分阁;三等为粗使。而至于她们,却是连最末等级也无的小婢女,自是这座府里最低卑的蝼蚁。
原本指使她们做活的这些丫头,也不过是后院中做粗使活计的三等婢女,以往即便府中新来了末等的丫头,一般也并无人敢指使。一来担忧这些丫头活做的有误,出错开罪在自己身上。二来,这些丫头考评后会分至各院,不知哪一个或就此等级逾己之上。只是近来红枫苑的掌事锦瑜率先开了先例,竟也教其他同她交好的丫头效仿起来,纷纷将手中不大难的粗活交给了这群新来的婢女。
“唉。”秋杏忍不住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捧着那一篓脏衣,临霜暗自思索。心道应该快了……待到一个半月后,她们这一批人经过考核,应该就会被分到不同院落。届时各司其职,也不必每日空替她人做活。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道尖刻的厉音打破了思绪,下一瞬,屋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临霜与秋杏同时一凛。
门口多了一名少女,大抵十五、六岁,面容眉清目秀的,却因深蹙着眉,而显得有些刻薄。她仔细巡视了一周,在见到临霜手中的脏衣时遽然凝了眸。
秋杏立即起身,与临霜站在一起,“锦瑜姐姐……”
“好哇!”锦瑜冷冷道:“你们居然在这里偷懒!”
“不是的。”临霜立刻开口解释,“是我……方才不舒服,秋杏回来看我,并非偷懒……”
“少出言狡辩!”锦瑜眉眼一厉,手中的戒尺猛地敲了一下门框,击出一声厉音,“刚入府就要偷懒,看我不教训你们!”说着劈手朝着两个女孩身上打下去,“我让你们偷懒!让你们偷懒!”
“锦瑜姐姐!姐姐饶命!我们马上去!我们不偷懒了!”
粗长的木尺击在身上渗骨的疼,很快就升浮起一道道绯红的檩子,秋杏的眼泪瞬时滑下来。她虽出身贫农家户,自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却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悲愤交加,骤然一怒,劈手将她手中的尺子夺过来,用力折成了两半。
锦瑜登时愕住了,“你……”
“究竟是谁偷懒了!”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秋杏音容愤懑,“那明明就是你们自己的活,偏拿过来让我们替你们做,究竟是你们偷懒还是我们偷懒!”
“秋杏!”见势不对,临霜立即拉住她的袖摆。
原地怔了片晌,锦瑜忽然一声冷笑,“好啊!你居然还敢来质问我了?红玉是没教过你们规矩吗?!她没教好,那就让我教你,真是反了你了!”
言罢又要冲上前,被临霜从中挡隔开,“姐姐息怒!秋杏是一时口误,并非有意冲撞!”
秋杏顿时大喊道:“红玉姑姑教我们规矩,可没教我们还得替别人干活!你们自己的活自己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教我们规矩!”
“秋杏!”临霜回眸摇头暗示她。
“让开!”锦瑜呵斥,劈手便要从临霜身后将她抓出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有什么资格!”
她猛地将临霜推倒在地,步上前便要揪秋杏的发髻,被秋杏闪身躲过。猝地抬起一脚,秋杏一把踢上她的小腿,险些将锦瑜踢倒在地。
临霜一惊,顾不得疼,连忙便要去扶锦瑜,却骤地被她反手推开了。锦瑜大怒,抄起一侧桌上的茶具,朝着秋杏的方向便丢掷去。
“秋杏!”
“临霜——”
……
一行血从额上渐渐坠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大片的绯红逐渐模糊了视线,浑身的血液都一股瞬间变得缓慢冰凉。
临霜挡在秋杏的面前,定了定,胡乱蹭去额上的血迹,她跪下去,急力抑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道:“姐姐息怒……我们马上去浣衣。秋杏年纪小,心直口快,一时说错了话,望姐姐原谅!”
室内寂静,一时未曾得到回语,临霜心中微慌,拉了拉秋杏。却被秋杏满不情愿地甩开了。
她无可奈何,回头使了个眼色,终于令她磨磨蹭蹭跪下来。
“哼”了一声,锦瑜将手中残剩的一枚茶杯丢在地上,碎开一小片瓷花。
“你们两个,把衣服给我洗好烫好,明天一早我就要看到!否则,等着瞧吧!”
冷冷丢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
锦瑜一走,秋杏立即为临霜擦伤。
“你为什么一直阻止我!”擦药的手放得极缓,秋杏泪眼濛濛,“现在好了,害得你也受伤了。”
额头上的疼令她轻“嘶”了一口气,临霜无奈叹息,“她是红枫苑的掌事,无论以后我们会到哪里去,毕竟现在还在红枫苑,不好得罪她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有些凝肃,仔细盯着她,“秋杏,你今天真的太冲动了。不管锦瑜有没有错,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你和我也定会受罚的。”
秋杏嚅嚅地低头,“我只是气不过……”
这一次临霜没有反驳。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恃强凌弱,拜高踩低,是人亘古遗传下的劣性。她只是没有想到,泱泱公府之中,也会有这般明显的欺凌。
这一夜临霜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凝视着窗外的月,思绪却远远飘飞到北方一个遥远的小村。不知家乡的夜是否同京州的夜一般,天高云阔,月若霜色。
曾经尚在青水村时,临霜也曾受过同村孩子的欺负。那时陆家家穷,父母无钱给她置办衣裳,只能将陆松柏的旧衣改小后给她穿。那时母亲为了省力,常较着她的身量改得稍大些,以便可以多穿些时日。通常那些以上穿起来长衣长袖,肥肥大大的,裹在她细瘦的身上,外加上缝缝补补的痕迹,着实像是流浪来的小孩子。
于是那些孩子每次见到她,便会说:“陆临霜,小邋遢,陆家有个小叫花……”
每当这时,年少的陆松柏便会冲出来,用石子赶走那些孩子,然后蹲下来擦掉她的泪,“临霜,别听他们的!你可是我们陆家的小明珠啊!”
爹爹也教导她: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辱人者,人恒辱之。
即便受了他人欺辱,也不可欺辱他人,自当对人怀有敬爱之心。
可是……
“爹……”
“我按照你说的,爱人,敬人,却还是会遭人欺凌,又当如何呢?”
清缈如雾的话语逐渐飘散,临霜怀揣着那块自家中唯一带来的方帕,轻轻阖上眸。
夜,再漫长,终将还是会过去的。
第6章 长序
晴出霜旦,碧空万里,正是冬末春来的好时节。
红枫苑内,锦瑜正在一一训斥众女。
“衣冠不整,发髻不齐,阖手的位置不对,罚。”
“衽结没有规系整齐,交领处还有发丝,罚。”
“指甲修剪不齐,衣袂太皱影响观容,罚。”
……
一个一个查验下去,几乎没有一个可全然通过,直到一行人全部点查完,锦瑜静立中央,清丽的面庞带着严厉,定声道:“你们作为我红枫苑的奴婢,却一个个衣衫不整,容止难观。回去,都给我将府规中衣容这一项罚抄十遍!听明白了吗?”
“是。”众女纷纷欠身。
“都下去吧。”
一行人立刻如蒙大赦般退下了。
“锦瑜。”一个淡漠的声音从红枫苑的苑门出传来,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温度。
锦瑜回头望去,眼神立即亮起来,“娘!”
那是一个年逾四十左右的妇人,身着暗苍色罗段,青丝高束,隐约已泛出了微微的白。她的脸上略施薄粉,虽遮不住面颊的岁纹,却仍可见年轻时的柔美姿色。狭长的眸眼角微挑,平添了抹傲冷的厉色。
锦瑜欢快地跃过去,方才走近,才发觉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满脸的欢喜顿时敛住了,“妹……”
她虽说着妹妹,但乍望过去,那女孩却比锦瑜还高上半头,风姿绰约,长挑的眸同妇人如出一辙,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姐。”
妇人轻咳了一声,平淡的语调里似乎有些不悦,“我和你说过,在公府的时候,你该叫我什么?”
清丽的面庞似乎僵了僵,锦瑜敛眸欠了欠身,“问蓉嬷嬷,锦心……姑娘。”
问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微仰的颌透出种逼人的倨傲。锦心亦是抬了抬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十指紧握,锦瑜努力克制着自身的局促,期期艾艾道:“不知……嬷嬷与姑娘此来红枫苑,可是……有何贵干?”
“哦,也没什么大事。”问蓉平平道:“只是听闻,前些日子来了一批新的丫头,可是真的?”
“是。”
“那正好。”她缓缓转了视线,直望着锦瑜,“如今老夫人房中,长公主房中,和二少爷、三少爷房中都急缺人手,正等着这一批着好的补上,分院的时候,你记得,多留意着点。”
深幽的目光深意莫测,锦瑜怔了一刹,旋即立刻懂了,黯黯低了头,“是。”
那些新来的丫头虽归于红玉教导,可经过考核过后,具体的分配却仍旧交于红枫苑负责。或许是想到了这一层,锦瑜的双唇微微抿起,透出的神色说不明是气愤还是委屈。
事情交代完毕,问蓉似是再没了其他要吩咐的事宜,启步欲转身走。侧眸一瞥却望见了锦瑜的脸色。她略顿了顿,挑傲的眉间轻微一蹙,又一瞬消逝了,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阿瑜。”
大抵是她很少这么唤她,又是极温柔怜爱的声色,锦瑜蓦地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