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瑜完全僵住了,身侧的手紧了一紧,又慢慢松开,呼吸开始紊乱。
是……她是私生女。她叫锦瑜,妹妹叫锦心。可是,妹妹却是方锦心,而她,是王锦瑜。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当年娘方才生下她不久,爹爹就去世了。娘嫌日子困苦,抛下了她给奶奶看养,自己入了公府为婢。现在十几年过去,她早已嫁给了公府的管家方城,生下了她的妹妹锦心,自己也因着方城的扶植,成了这定国公府中,老夫人身边最鼎力的嬷嬷。
她的妹妹锦心因是公府的家生子,自懂事起便是三等婢,不必入后院修课,也不必经历分院考核。娘让她自小便入了三少爷所居的紫竹苑内,侍候公府的嫡长孙沈长歌,就是希望锦心有一日可得三少爷的青眼,也好一朝翻身,不再为婢。
可是三少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每一年春始,老夫人与长公主皆下令自后院择最优的婢女入紫竹苑内。娘忧心有人可夺了锦心的光彩,终于在这一刻,想到了她这个被抛弃的女儿。
于是她找回了她,重新认了她。在娘的安排下,她入了公府,过了考核,又顺利将她安排在红枫苑,好替锦心挡去那些妄图分入紫竹苑的丫鬟……
红玉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浮出一丝冷笑,忽道:“你觉得,若我将你们的谋算据实禀告老夫人,会如何?”
她只置下这一句,兀地转身,朝外走去。
“姑姑!”锦瑜顿时慌了,立即跑上前,拦住她,“姑姑不要!求你!若你告诉了老夫人,我和我娘就都完了!”
红玉却不听,径直绕开了她。
“姑姑!”锦瑜急了,登时跪下来,用力揪住了她的衣摆,“锦瑜求姑姑了!”
屋门被红玉骤地拉开,门外却乍地传来“啊”的一声惊呼。红玉愣了一下,便见湘月一身碧衫立在门前,不知已站了多久。
她大抵是被骤开的门吓到了,紧抱在怀中的东西一松,登时有无数金钗银玉坠散开来。
“对……对不起!”湘月一惊,立即蹲下身,慌乱地捡拾起来。
望着那一地的金玉首饰,红玉立即明白过来,怒极一哂,“好啊,怪不得你一力推举这个湘月,原来是这般!我现在就去告禀老夫人!”
言罢她骤地一把将锦瑜甩开,大步走去。
“姑姑!”
锦瑜骇得急了,眼见她心意已决,又无法阻止。无可奈何,心一横,厉声喊出来:
“红玉!你若敢将此事向外流露出一句。你就看着,你我今日,究竟会是谁倒霉——?!”
第9章 不公
红玉登时止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
锦瑜忙步上前来,盯着她,眸中凝结成冰寒,“红玉姑姑,我听闻,你尚还是我娘教习出来的奴婢,可是真的?”
红玉怔了一怔,“那又如何?”
“而今你我皆在后院,老夫人在中院,而我继父方管家尚在西院。你觉得,凭你我的脚力,究竟是你去中院快?还是我去西院快?况且,若你今日当真将此事抖落了出来,今后你在公府中,可还有立足的可能?”
“你威胁我?”一丝诧异自眼底略过,红玉的目光也冷了起来。
“锦瑜不敢。”锦瑜冷定道:“只是姑姑,若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姑姑年逾三十却仍未嫁,想来是打算此生留在公府侍候家主。此番若是姑姑妄为,那恐怕,姑姑的心愿便注定落空了!”
“你……”面容微微一僵,红玉的面色刹白。
“还望姑姑好生琢磨!慎重行事!”
漠然说下了这一句,锦瑜不再犹疑,抓起一侧的湘月,回屋,砰然阖上了门。
·
两日之后,便是这一批丫头们正式分院的日子。这一日清晨,丫头们很早便起了身,纷纷前往兰亭阁听候分院结果。不复前几日的嬉笑欢乐,这一次,女孩子自晨起便忧愁笼绪,既是对数月相伴的伙伴们的依恋与不舍,又是对即将到来的结果的未知与紧张。
分院的结果由红玉进行公布,要按照甲乙丙丁四等首先进行排列,然后再一一映照名单,凡点到名字者,就其所分的院落,出列,再宣布苑阁。这一天的兰亭阁列了许多人,除了这三月以来的教习嬷嬷,还有来自其他不同院的姑姑嬷嬷们。众女随着锦瑜的带领踏入兰亭阁,依照最先所知的等级列好,待了片晌,便见红玉整步而入,手中一册崭新的名册。
整个兰亭阁寂静无声。彷如众人初至的那一天。阳光静洒,木兰抽芽,熏香静谧而淡然。
浅述了一下规矩,红玉微微一定,启手,展开名册。
“裴玉兰。”她念道。
随着声音一落,一个女孩乖巧地出列,垂首静候。
“乙等,西院,静佳阁。”
“谢姑姑。”女孩乖觉地施礼。立即有一个嬷嬷走上前,将她带走了。
“张云帆。”
另一个女孩亦缓缓步出队列,敛衽低头。
“丙等,南院,清芷苑。”
“谢姑姑。”
“白佳。”
……
……
一个一个念下去,阁中的人越来越少。余下的人屏息静气,只觉气氛越来越紧张。临霜静交握着双手,虽面色平静,但心跳已经跃得飞快。她既不想去某个家主的阁院,又不想去过于差乱的地方,心中不免慌悸起来。
她很想知道,她即将要走的,究竟,是个怎样的路途……
身侧的秋杏亦满头布汗,努力缓着呼吸,稍稍瞥过一眼。
阿圆同样呼吸紧蹙。
临霜悄无声息地望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安心。
……
一室宁静。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分割成块,自干净的地板上投驻了点点斑驳。
似乎空熬了很久,耳侧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陆临霜。”
胸膛顿跃了一跃,临霜的心悬了上来,平静步出人已不多的列队。
望了她一眼,红玉继续念道:“丁等,后——”
她话还未曾说完,面上的表情已遽然变了,倏地抬头望向了锦瑜,目光冷然似冰。
正对上了她的目光,锦瑜眉宇轻挑。
这戛然而止的沉默令气氛有些怪异,临霜怔了怔,不解地抬起头。
“红玉姑姑可是累了?”微笑地言了一声,锦瑜淡然步上前,自红玉手中夺过名册,瞥了她一眼,“那接下来的几人,便就由锦瑜来替姑姑代劳吧!”
那一眼所包含的意味诡谲莫测,红玉愣了一下,方想出口的话已然生生扼在了喉咙中。
静叹了一口气,锦瑜摊开册页,话语淡定平平,“陆临霜。丁等,后院,马厩!”
一语方出,整个室内便徒然静住,旋即,爆开了一阵窃语。
“怎么可能?”
“怎么会……”
“临霜竟然……”
……
“锦瑜姑娘是不是搞错了?”向前踏了一步,红玉紧盯着她,目光冷厉灼灼,“陆临霜,乃是这批丫头中相貌最佳,条件最优的女子,即便考核当日发挥失常,也断不可能列为丁等!又怎么可能,被分至后院中去?!”
“姑姑有所不知。”静静迎着她的视线,锦瑜微微浅笑,容色柔美无害。
“陆临霜、林秋杏、宋阿圆……”
她淡淡唤出了数个人的名字,指尖一扫,指向台下出列的几个女孩,面目猝然凝厉,“她们几个人,自考核前两日,便在兰秋处偷听到要提前考核的消息!每日亥时,在红枫苑南边的小林处彻夜温习,投机取巧,毫无规矩!还在背地妄议家主!若不处罚,何以立威?!发配后院,已是便宜了!”
话落,整个阁中顿时哗然。
“锦瑜姐姐!红玉姑姑!冤枉啊!”列队中的阿圆上前一步,扑通跪下来,“当日是我从兰秋姐姐那里偷听来的消息,也是我告诉的大家,若要罚罚阿圆一人便是,和临霜秋杏无关!而且,我们也不是彻夜温习!只是给大家共享一些小技巧,并没有作弊啊!”
“对呀姑姑!”秋杏的脸都涨红了,也立即出列道:“姑姑明鉴,临霜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怎能让她在马厩呢!”
临霜僵怔地立着,神思凌乱,容色发白。从锦瑜落定的那一句话时开始,便一直觉得耳边嗡然作响。她几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堵得厉害,又冷又沉。
一侧的湘月忍不住轻笑。
其实自前日红玉与锦瑜争执之后,她便一直心思惴惴,生怕红玉鱼死网破,偏要将此事透漏出来,以至于这两晚彻夜难眠。直到这一刻,她的心才终于落定。而那几个先前还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几人,而今见来,也再没了什么好的下场。
红玉的脸色亦是不大好看,缓了又缓,终于滞涩道:“即是如此,罚她们去院中做粗使便可,分在马厩,是不是太过了些?”
“那又如何?为家奴者,倘若品行不端,即便容颜再佳能力再强,又怎能入家主的阁院?我未将此事向上禀告,已是仁慈了,若不多败一败她们的性子,怕是以后,都要无法无天到家主的头上了!”
她冷言驳去了红玉的话语,摊开名册,继续读下去,将余下几人的归属嘱咐完。然后丝毫不容他人的回辩,“啪”地阖上名册,转头丢在了红玉的怀中。
“姑姑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去回老夫人罢!锦瑜但听老夫人定夺!”
讽蔑的眸光尖得像刺,红玉心中一悚,压下了最后的言辞。
·
分院名册公布完全,锦瑜很快吩咐众人回至住处收整行囊,跟随各院嬷嬷到达自己所在的苑阁中。
除却临霜分在后院马厩,秋杏同样与临霜一道,被分在马厩中。相比她们两个,阿圆稍好些,却也被分配在浣衣苑内。好在浣衣苑与马厩同属后院,相隔不远,三人的新住处尚在一处,另她们几人心中略觉安慰。
这二十女里下落最好的当属湘月,虽是乙等,却被分在西院二房二少爷的漪澜苑。其他虽也有被分在五大院中的,但却多为院内粗使,少有能入家主的阁院。这样的不公安排虽众目所见,却无人敢提,纷纷心念着既来则安,郁闷一会也便认命了。
“临霜,秋杏。”在她们即将回往住处的时候,红玉却叫住了她们。
“你们几个,稍且忍那些时日,等日后有了机会……”
许是念着锦瑜还在,红玉未敢说太多,大抵的意思无非让她们先行忍耐,等有了时机再试着将她们调遣到他院。虽她这般说,但临霜心下也知,红玉姑姑虽位级高于锦瑜,却仍旧要遵崇锦瑜的安排,想来也有其他内隐,要想轻易调遣必是不易的。
故她礼貌道了谢,又稍作了别辞,很快同秋杏阿圆一起回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回去的路上,阿圆一直不忿。
“这个锦瑜,明明就是公报私仇!这么不公平!还有,我们屋里居然有奸细!要我看,就是那个湘月没差!真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她一直郁闷,但到底还只是个半大的女孩子,说着说着,眼圈渐渐红了,几滴泪“啪嗒”坠下来。
秋杏也一直耷拉着脸,没有说话。
“好了,阿圆,别哭了。”抬袖擦了擦她的泪,临霜轻声劝慰,“没关系,红玉姑姑不是说等有机会还会做安排,别怕。再说,我们几个还在一处,也不是不好啊。”
她说的有道理。阿圆抽了抽鼻子,苦巴巴点了点头。
回到红枫苑,行囊很快收整完全,众女依依惜别,在各院嬷嬷的催促下分别。后院的嬷嬷来的最晚,先是厨房的嬷嬷带走了分在庖烹堂的丫头,过了不久,浣衣苑的姑姑有带走了几人。阿圆不愿离去,在姑姑的呵斥下无奈走了。屋内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余下临霜与秋杏两人。
坐在空落落的大屋内许久,直到时至黄昏,终于有一个浑身脏乱,蓬头垢面的嬷嬷推开屋门,拍了拍门板,粗声粗气道:“马厩的!走了!”
·
定国公府的马厩在后院的最西侧,占地不小。被一处空阔的院落胡乱圈着,一眼掠去足有几十匹马。尽管那些马匹再如何抖擞轩昂,但临霜的第一印象,还是藏污纳垢,臭气熏天。
嬷嬷自称姓刘,还未等入马厩的门,便已叙述了她们每日的工作,“你们记得,公府的马可都是上等名驹,一点马虎不得!你们每日,入卯需起,例行喂马,午时刷马,到了下午,未时再喂,期间还需收拾马粪,夜里需调班看守……都明白了?”
两人默默随在身后,敛首称是。
推开厩门,一股动物的粪便夹杂青草的古怪气息扑面而来。临霜与秋杏乍闻不惯,不禁捂住鼻子。厩里有几个男孩,年岁看着不大,围在一圈嘻嘻哈哈地玩笑。刘嬷嬷见状眉目一拧,突然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截破旧的马鞭,地上抽了一下,击起一泼尘埃。
“要死了!要死了!老娘一不在,你们一个个就都给老娘偷懒是不是?!还不快去干活!”
男孩子们顿时一凛,立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散开做活去了。
睨了身后的二人一眼,刘嬷嬷轻声一哂,怪里怪气道:“这马厩啊,是粗鄙地儿!以往都是小子们做活,还是头回来两个丫头片子!我告诉你们,我可不管你们是男孩女孩有多金贵,到了我这儿,干活干的好才是正经,知道吗?”
“知道了。”两人异口同声。
“嗯。”态度还算乖觉,刘嬷嬷眉眼稍霁,顿了顿,又问道:“你们俩,都叫什么名儿啊?”
第10章 冤枉
稍一对视,秋杏最先开口,“回嬷嬷,奴婢秋杏,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