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上课时叶清溪完全不敢跟孟太傅有任何眼神上的对视,等太傅上完课离去,她才觉得好过一点。
另两人如同往常一样率先离去,毕竟中午才刚得罪了皇帝的他们,恐怕是不敢留下去赌皇帝忘记中午之事的可能性的。
萧洌却还记得要教叶清溪射箭的事,拉着她去了外头,让下人摆好正经的靶子,就像最初那样手把手教她。
叶清溪被萧洌圈在怀中已不像最初那么尴尬,不过久了难免还是不自在,尤其是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只得将注意力专注在学射箭上,等天色渐暗时,她至少已经能把箭射出去了,但准头就真不用太过在意。
太后也如同过去的十来日一样叫二人过去吃饭,由于餐桌上没了马萍儿,三人之间的氛围要轻松了许多,这例行公事不再像是先前那样难熬。
萧洌种痘后的反应比叶清溪还轻一些,熬过十几日之后,他也拥有了抗天花的能力。虽说严重传染病很多,但能少一个是一个。这段时日在京城的大规模推广卓见成效,目前已经由京城为中心,向全国辐射扩散出去,等全国推广之后,说不定这个时代就能提前消灭天花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叶清溪都忍不住有点激动,这可是她一手推动的!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目前这个时代生产力还差得很,想要达成彻底消灭天花难如登天。
在上书房伴读的日子,对叶清溪来说似乎是相对轻松的,她教会萧洌冥想,努力引导他尝试各种控制情绪的方法,有时候为了训练他的情绪控制方法还会刻意找人激怒他……一个多月后,她已经成功让萧洌掌握了正.念呼吸和慧心冥想的方法,每日傍晚固定时间让他进行练习,帮助他学会专注,学会识别和区分主观判断和实际体验,帮他训练在思想的推理和情感的需求间取得平衡的情况下做出好的决策的能力。而在控制当下情绪的选择上,除了抱她闻她身上的味道之外,她万分艰难地帮他筛选出了对他有效果的一些法子,比如联想到他寝宫床头板上的浮云花纹,比如砸东西,比如看到大片的紫色——天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她费了多少心力才试出来。她知道或许还有别的方法,但这种本人不大主动,必须她出手帮助的情形下,她要找法子唯有穷举一途,无止境的,实在是太累太绝望了,因此在找出三四个能起效的法子之后,她就放弃了——放弃的那刻她安慰自己,她本来就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厉害了,其他读大二的应用心理学学生或许还在学专业基础课呢,她却知道辩证行为疗法是什么该怎么用,多了不起啊!
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让叶清溪由不敢跟项恒和陶修说话,到偶尔能说上两句而不用担心萧洌会生气,这或许是因为她的治疗有了些许起效,或许是因为萧洌也开始跟这二人有了些许交流。
见这三人不再以离开上书房为赌注射箭比赛,真的仅仅是切磋而已,叶清溪露出老母亲般的慈祥笑容。对于精神障碍者来说,人际关系是相当重要也非常容易因他们的疾病而被作死了的一环。萧洌只跟她一人保持友好关系是不够的,他就该多交些同龄朋友,学会跟同龄人相处,控制期间的情绪——对于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来说,这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除了皇帝的身份之外,萧洌还有精神疾病。
这会儿,陶修忽然说道:“昨日孟太傅不是布置了一篇策论?我们来比试,输的人必须对太傅说,自己没写。”他转头看向叶清溪,“叶姑娘也来吧?”他知道叶清溪已经跟着萧洌学了十几日了。
本来就没写也根本不会写策论的叶清溪一愣,萧洌倒是兴奋地走过来,将她拉过去,又把专属于她的他十岁时用的弓箭给她。
“比试规则如何?”萧洌兴致勃勃地问道,他说到底还是个少年,好胜心最强的时候,此刻眼里写满了跃跃欲试。
不过在陶修开口前,他又说道,“表妹才刚能射中靶子而已,得给她放放水,否则她必输无疑。”
叶清溪:“……”谢谢他对她充满了“信心”哦!
陶修笑道:“那是自然!不如就……让人往空中丢靶子,一人十箭,我们三人中谁射中的多,射得准便是赢家,其余二人皆为输家,而叶姑娘呢,只要有一箭射中,她便可以是赢家之一。”
叶清溪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还真是完完全全看不起她呢!是啊,她连固定靶都不一定射得中,更别说移动靶了!这种其实是将她排除在比较之外,只靠她个人发挥的规则,真的就完全适合她这个菜鸟。
“我赞成。”项恒应道。
萧洌看着叶清溪笑道:“表妹可是不喜欢这规则?不然再改改。”
“不必了,这样正好。”叶清溪道。大家都知道她没写回家作业,和她当众对太傅说出来没写作业,这完全是两回事,万一她真一箭都射不中——这种可能性极高——她还真不希望自己是一个人,因此如今这规则刚刚好。
“表妹答应了,我也同意。”萧洌立即吩咐下去,让人搬来一大箩筐的靶子,包括各种瓜果,软布,盘子碟子等,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都是垃圾——不久之后它们确实都会变成垃圾。
自从那一日见识过陶修和项恒的射箭技术后,萧洌除了教叶清溪也在尽力磨炼自己,自认为今日已可以扳回一城。他从前都没有什么竞争对象,自然不需要将箭术练得如何登峰造极,一个人玩很容易就厌倦了,但如今不一样,他找到了强大的竞争对象,在这极短的十几日内,箭术竟真的因此有了提高。
在冷脸命令下人们不得故意对他放水后,萧洌便与其余三人站在了同一条线后。
前面五箭,按照顺利一人一箭轮过去,旁边有人将射中的收集好计分,后五箭,下人们会集体往空中丢东西,四人随意射箭,直到将剩下的五支箭都用完为止,每个人箭尾的翎毛颜色都不同,以此作为区分。叶清溪没有记分员,因为她只要射中一箭就赢了,没必要。
比赛正式开始,第一轮,前三人都射中,叶清溪没射中。第二轮,前三人都射中,叶清溪没射中……直到第五轮,叶清溪觉得可能是她的好人缘起了作用,一个她有些眼熟的小内侍往空中丢了块粉纱。此刻无风,粉纱飞起没多高便飘乎乎地缓慢落下,对叶清溪来说勉强像个固定靶了,她忙抓住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将箭射了出去。
箭飞快地射过去,击中粉纱,又往前冲了好一会儿才落地。
叶清溪忍不住惊喜地说道:“我射中了!”
然而她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小内侍一脸怜悯地将东西拿回来,她才发现,原来箭头并没有射中这在空中不断变化形体的粉纱,但箭尾飞过去时勾住了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粉纱,才让她产生了误解。
看到叶清溪瞬间由惊喜到惊愕,随即失望,萧洌挥挥手让人把自己刚才射中的东西拿过来给她:“这便算是表妹射的好了。”
叶清溪愣愣地看他,这是要公然帮她作弊么?
她瞥向萧洌身后的二人,项恒正低头擦拭着他的弓,似乎并没有听到二人的话,而陶修则在对上叶清溪视线的那一刻蓦地笑了下,随即侧头故作好奇地问项恒:“久常兄在做什么呢?莫非有什么必胜的秘法?不如共享给我?”
项恒没有理他。
作弊,还是不作弊?
想到这个问题,叶清溪整个人都不好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在考试比试之类的竞争类事情里作弊过!
“不用了,表哥,我要靠自己!”叶清溪一脸不舍地拒绝了萧洌的好意,怕自己后悔还刻意扭过头不看他。
她脑袋上突然盖了只手,耳边传来萧洌低沉带着浅笑的声音:“表妹怎能如此惹人怜爱?”
下一刻,叶清溪感觉自己的耳垂忽然一热,随后那热源又快速远去了。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叶清溪脸一红,连忙后退了小半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让她觉得相当放松的是,萧洌除了时常会抱抱她之外,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下亲她的耳垂!白天,那么多人看着呢!
叶清溪此刻忍不住庆幸之前陶修和项恒为了假装不知道他们这儿发生的作弊行为而移开了视线,其余人又离得太远,只会当萧洌是跟她说了什么悄悄话,只有离得近的才能看清楚他坐了什么——好的,四舍五入那就约等于零了!
安抚了自己之后,叶清溪便继续投入这一场比赛之中。
前五轮结束后,便要开始混乱的后半场了。四人站成一排,各自握着手里的弓,犹如即将出征的战士。
连叶清溪也被点起了心中的豪情,待萧洌一声令下,前方空中忽然多出不少活靶子后,她立即拿了箭开始她的这半场。
最后一个都没射中。
而另外三人早已又快又准地结束了自己的射击,三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叶清溪放下弓,慢吞吞走到三人面前,故作镇定地说:“我输了。”
陶修安慰她:“第五箭差一点就射中了,真是可惜。”
项恒看了眼陶修,似乎思索了下才冷不丁地说:“虽然一箭未中,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很不错。”
叶清溪:“……”很不错?就算没学过的人来射,也能轻轻松松做到“一箭未中”好吗!
萧洌不管那二人,握了叶清溪的手低语:“表妹不必难过,我会继续教表妹的,想来用不了多久,表妹便能百步穿杨。”
叶清溪其实并不难过,但她也不想说话,这三人一个个的,难道不全都是在讽刺她吗?!还好她没那么看重脸面,输了也就输了,倒是他们三人,只有一个赢家,其余二人输了怕是要面上难看了,即便脸色控制住了,心里也怕是不好受吧!
“那你们呢?”叶清溪甜笑道。经过了一个月多的训练,这会儿她并不怕萧洌输了会如何,就当是多一次实战演习了。
此刻下人已将三人的成果都呈了上来。项恒十箭全中,这并不令人意外,十多日前射梨时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萧洌和陶修都是十中其九,都跟叶清溪一样是输家。
陶修很喜欢这样的比试,但却对结果看得很淡,因此只是遗憾地笑道:“就差一箭呢。”
萧洌盯着自己的成果,面上逐渐浮起一丝戾气,他转头看向叶清溪,在后者以为他居然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时,他忽然拿起已经被箭射成两片的碎盘子,用力往地上一砸。
随着两声清脆的声响,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地看着萧洌,叶清溪也不例外。
片刻后萧洌却笑了:“愿赌服输。”
原本凝滞的空气,立即重新变得清新,众人如释重负。
没人知道叶清溪有多高兴。萧洌居然真的成功控制住了他的情绪,治疗这才进行了一个多月而已,距离他恢复成正常人的情绪波动水平,是不是已经不远了?
虽然明白事情哪里能那么简单,可叶清溪愿意让自己抱着更多的乐观期望。不是有个心理学效应叫自我实现的预言么?简化一下几乎可以说成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乐观的态度能帮助她优化对萧洌的态度,也因此说不定能引出他更好的反馈。
孟太傅比平时晚到了些时辰,路上便赶得急了些,他正想让学生们念念昨日写的策论好让他歇会儿,便听萧洌道:“太傅,昨日的策论我并未完成。”
孟太傅一愣,自从皇上恢复听课后一向认真,这还是第一次没完成他留的习题。
陶修紧跟着说:“学生也没写。”
孟太傅皱眉看了过去。
叶清溪举起手来:“我也……没写。”
孟太傅奇怪地看了眼叶清溪,他们都知道她不过是来陪着的,没人想要她真读书听进去什么,习题也从来不需要她做,她突然说自己没做做什么?本来也不需要她做啊。
孟太傅最后看向项恒。
项恒说:“学生写了。”
孟太傅终于松了口气,说道:“你来念念。”
叶清溪见项恒站起身念了起来,忽然有种他在被公开处刑的荒谬感觉……说好的赢家呢?还好她输了!
第50章 无用的讨好
如今天气已经越来越热, 好在叶清溪如今身处的是特权阶级, 无论是上书房还是乾清宫中, 她都有冰块可以用。在凉快的上书房待了会儿,她原本有些出汗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下来。
项恒念完了他的策论, 孟太傅夸奖了一番,要求陶修和萧洌第二日必须补交,之后便继续讲起了课。
叶清溪乐得继续当她的背景板。
这日的晚饭照旧是在乾清宫东暖阁跟太后一起吃的。饭后太后将叶清溪留下, 而萧洌也已习惯这两人说悄悄话不带他, 对叶清溪笑了笑便走了。
太后屏退众人,开门见山道:“清溪,我听说今日洌儿差点与他的伴读发火, 却忍了下来?”
叶清溪并不意外太后的消息这样灵通,本来整个皇宫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只兴奋地点头笑道:“是的!我的治疗有成效了!”
太后面上也难得浮现一丝笑容,柔声道:“清溪, 你做得很好。依你看, 洌儿能否保持?还要多久才能完全好?”
叶清溪激动的情绪稍敛, 谨慎地说:“这个说不好。但目前看到了治疗的效果, 就说明我用对了方法, 继续保持下去, 他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太后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说道:“我记得你早些时候曾说过, 他的病情还会反复, 对吧?”
叶清溪点头:“是的,他的病没那么容易根治。”她对能否“根治”还抱有相当大的怀疑,却不好跟太后直言。
“根治后,再有刺激他情绪的事,也不会发作了吧?”太后问道。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跟普通人一样的情绪起伏应当是有的,至少不会再歇斯底里。”叶清溪说。
太后点头,复又对叶清溪笑道:“你做得很好。多亏了你,洌儿的病才有了希望,若有什么需要的,或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或跟翠微说。”
“好的,我会的。”叶清溪应下。
“我只有洌儿这么一个儿子,今后这个国家会如何,都看你了。”太后鼓励地笑道,“清溪,好好干。”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叶清溪立即表忠心。她不禁有些唾弃自己,最开始的那个明知不行就照实说的自己,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