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深深全身僵硬,那个家……
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次回去的地方。
宁北辰看出她的迟疑,用哀求的语气说:“深深,算四哥求你了,去找找他吧。找到的话,就陪陪他。这些年,他所承受的痛苦一点都不比你少。”
宋深深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南淮路口。
昏黄的路灯下,一排齐齐整整的苦楝树站立在小路两边。
若是在春末夏初,树上会结成簇成簇的苦楝花,花儿碎小,毫不起眼。不仅散发出微微的苦涩味,连结的果也是苦的。
此时,苦楝树的叶落光了,但黄得泛白的苦楝子却固执地守在枝头。那么苦的果子,连鸟儿都不愿意啄食,青春期时的宋深深却时不时爬到树上采摘。
摘了也不吃,就放在书桌上,撑着下巴看着苦果,多愁善感。“苦楝树在古人的眼中是不吉利的植物。如果一对恋人从树下走过,那他们的恋情就不会长久。所以,苦楝的花语就是压抑。”
东哥也陪她扯出一副哀怨的表情:“我们每天都从树下走过,那还有机会相恋吗?”
宋深深的神情越发压抑了。
东哥见不得她不开心:“我让工人把苦楝树都砍了。”
宋深深连忙制止,“它们已经够命苦了,你连它们生存的权利都剥夺,它们会伤心的。”
东哥被逗笑了:“树也有心?”
“就你没心。”宋深深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
“我怎么没心?你过来摸一下我有没有心。”东哥作势要解开衬衫。
宋深深笑嘻嘻地跳开了。东哥去抓她,两人绕着房子玩着追逐战。
宋深深突然有种错觉,过往的八年其实只是一场梦,她还是港城宁家的那个宋深深,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回家。
东哥等在家门口,接过她的书包,“深深,我快饿死了。我买了大闸蟹、鲍鱼、虾、海鳗鱼,今晚煮海鲜火锅。菜我都洗好了,就等着你了。”
东哥朝气蓬勃的脸上写满了“求表扬”三个字。
宋深深缓缓地走到了小路尽头,站在了一栋砖红色的洋房前。
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这个给了她此生最大快乐、也是最大伤痛的地方。
这里,是她和东哥曾经的家。
洋房内一片漆黑,丝毫没有有人在内的迹象。
宋深深借着路灯,发现曾经的门锁已经换成了密码锁。
还是六位。
宁东旭曾经说过,他的存折、信用卡、手机密码、门房密码全是一个人的生日,他这辈子最爱的那个人。
不是宁妈妈,不是沈梦。
宋深深在脑海里搜索着所有与宁东旭有过接触的女性。
不可能是秦音,也不可能是宁语宁,那还有谁?
一个惊人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难道是她的生日?
宋深深狠狠地摇头,否认了这个猜想。
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颤抖着手,输入了她自己的生日。
滴、滴、滴、滴、滴、滴——
大门应声开了。
宋深深目瞪口呆。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震惊过。
她知道宁东旭对自己有极大的占有欲,却从未想过,他也许……
爱着她!
可如果宁东旭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舍得把她赶出家门?
宋深深想不明白。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了进去。凭着记忆,她摸到玄关后的按钮。
大厅的灯光亮了起来。
宋深深突然鼻酸喉堵,眼泪热辣辣地涌出。
她摸了摸米色的羊皮沙发,那是她和东哥一起在家居市场挑选的。
东哥看中的是一张黑色的沙发,可宋深深觉得米色比较温馨,有家的感觉。
东哥听她的。
窗帘是带着暗花纹的墨绿色天鹅绒布。东哥原本中意的是深灰色,可宋深深觉得墨绿色窗帘和米色沙发比较搭,很有家的感觉。
东哥听她的。
餐桌上摆着一个白色浮雕陶瓷花瓶。东哥先前选中的是一个颇具后现代艺术感的铝合金花瓶。宋深深词穷,说她看中的比较有家的感觉。
东哥还是听她的。
宋深深环视着大厅,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全是她一件一件精挑细选的。
这里是她的家,她和她最亲最爱的东哥生活了七年的家。
时间似乎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凝固住了。
所有的东西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仿佛,就等着她回来。
宋深深从一楼走到三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找遍了,宁东旭不在这里。
正要离开,宋深深听到了一声金属物落地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轻微,寻常人根本就听不到。可宋深深耳力极佳,又因为自小训练出的绝对音感,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宋深深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到了三层的阁楼。
她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
宋深深使劲敲着门,她知道,宁东旭就躲在里面。
“深深,”宁东旭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听起来是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没想到你又一次找到我。谢谢你最后让我知道,原来你还是有一点点关心我的。”
宋深深不会说话。她只能不停地敲着门,希望宁东旭赶快出来。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自己的血型。因为我的血型,让你吃了很多苦,还差点害死了你。那天,我抱着你冰冷的身体,我想,如果你死了的话,那我也跟着你一起死。遇到我,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吧。”
宋深深越听越不对劲。她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喊不出来。
“我在爸妈的坟墓旁已经修好了一个墓地,你把我埋在那里。遗产的事我已经弄好了。如果你拒绝接受的话,继承权将自动转给莞尔。”
宋深深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心头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下。
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般开始疯狂地坠落。
她拼命地摇着头。她才不要什么遗产,她恨他怨他,可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宋深深慌忙去拉帆布包的拉链,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她手忙脚乱地划开手机屏幕,原本烂熟于心的密码却连连输错好几次。
宋深深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用疼痛让自己冷静点。她最最快的速度发了条短信,让宁北辰赶紧叫辆救护车过来。
“东、东——”
“东哥”两个字在她喉咙里百转千回,她拼了命地想喊出声音来。可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太多的悲痛说不出口,太多的乞求无法成言,宋深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痛恨自己的无能。
她把手伸入包里,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口哨。
那是一个纯银打造的口哨,上面雕刻着音符,极为精致。在尾巴处还刻着NSSS四个字母。
宋深深永远不会忘记宁东旭那时对她说的话。
他说:“深深,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只要你吹响它,我会立刻赶到你的身边,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清亮的哨子声在这死气沉沉的洋房里响了起来。
宋深深把哨子含在嘴里,用力地吹响。
如果哨子可以代替她说话,她想告诉宁东旭。她爱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爱着他。即便他打断她的手,毁了她的梦想,即便他把她赶出家门,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她爱他,远远胜过她的生命。
满涨的眼泪盈满眼眶,在她哭得滚烫的脸颊上蜿蜒出几道水痕。
宋深深哭到难以自己,连哨子声都跟着颤抖起来。
痛苦,懊恼,恐慌,自责、悔恨……
种种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心脏热热胀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一样。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
她怎么都喘不上气,好像周围的氧气瞬间消失,又好像她的肺功能忽然衰竭,她只得拼命地敲打着胸口。
待她好不容易喘上了一口气,她停顿片刻,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救护车还来不来得及。
她怕极了,这辈子还从没如此深刻地体会“恐惧”两个字。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男人一点一点地死在她的面前。
呼啦一声,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宁东旭身子一歪,倒在了宋深深怀中。鲜血从他右手腕的刀口处不停地往下流。
“深深,我还是舍不得你。”
这是宁东旭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43章 命运交响曲(4)
宁东旭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 才醒了过来。睁开眼, 看到了宁北辰。
宁北辰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让他靠在枕头上,欲言又止。
宁东旭低头看着右手腕处厚厚的绷带,又看了看四周, 用沙哑的嗓音问:“深深呢?”
“她给你献了血,现在在隔壁房间睡觉。”宁北辰又说,“我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爷爷那边暂时还不知道。”
“千万别让他知道。”宁东旭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宁北辰要扶他, 被他拒绝了,“我去看下深深。”
医院日光灯散发出的冷光将宋深深的脸映得苍白无比。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瓶子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宁东旭坐到她的床头,伸手,想抚摸那个他至死都放不下的人。手伸到半空, 余光中瞧见了宋深深手臂上的针孔, 连忙缩了回来。
秦歌说得对,他的爱,只会让宋深深遍体鳞伤。
宁东旭微微叹了口气,准备离开时,正好对上了宋深深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宋深深一骨碌爬了起来, 眼里有着冲天的怒气。然而,当她的视线从他干裂的嘴唇、凹陷的两颊移到爬满红血丝的双眼,那怒气又转变成了深深的怜惜。
宁东旭仿若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面对严厉的班主任, 他低下头,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敢看她。
宋深深拉起他的右衣袖。
他的右手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口,有深的、有浅的。有些已经痊愈,留下淡淡的疤痕。有些还没结痂,中间隐隐渗血。
宋深深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耐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宁东旭终于愿意抬起乌黑的眸子看着她时,她打着手语,对他说:“你身上的血都是我给你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割腕自杀。”
宁东旭扯起一抹极轻、极淡,却极为苦涩的笑。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说:“深深,我只是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难道你的人生就为了我一个人活着吗?”宋深深真想拿把斧头劈开他的大脑,看看他的脑回路是不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宁东旭没有回答。
“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宁总,你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宋深深苦口婆心地劝他。
她还真不明白了,家世好、长相好、学历好、工作好,还有疯狂爱慕他的女人们。这样的人生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可宁东旭说不要就不要了。
宁东旭神色黯然,眼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可我的未来没有你。”
宋深深再次被他的执念所震撼,久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下。
宋深深觉得,宁东旭在下一场豪赌,赌注就是自己的生命。要不要把他拉回来,看似选择权在她手上,可是只要她对宁东旭还有那么一丁点感情,她就别无选择。
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宁东旭又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深深,我没有逼你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不爱我,勉强和我在一起,你也不会幸福。”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宋深深缓了缓语气,轻声又问,“我不管你,你还会去死吗?”
宁东旭用双手捂着脸,声音透着难以压抑的痛苦 :“深深,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心理医生救不了我,那些药也救不了我。我每晚每晚都会梦到爸妈惨死的样子,梦到你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别打断你的手,我真的——”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掌心中有濡湿的液体,沿着他的指缝,冰凉地滴落。
宋深深见过全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他,见过因为剑道决赛败北而失落沮丧的他,见过守在她床头焦躁难安的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痛哭流涕的他。
东哥很少哭,不,他从来不哭。
东哥觉得,哭是一种很无能的表现,他宁愿流血,也不愿掉一颗眼泪。
可现在的他,将成年人的克制隐忍全部丢弃,像个孩子般伤心地哭泣着。
宋深深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东哥,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她在心里说道。
国庆长假开始了,宋深深留在港城,从早到晚地守在宁东旭身边。她每天都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一日三次盯着他把药服下。
可是,宁东旭的状态似乎越来越差了。
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可是目光却全无焦点。
若不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宋深深怀疑他的灵魂早已去往另一个空间,徒留世间的不过是一个空壳。
宋深深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期。她下载了个语音软件,系统女声把她打的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医生说经常去外面散步有助于病情,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
“我好多年没逛过公园了,你陪我一起逛吧。”
“好怀念林记包子铺的叉烧包,我们一起去吃吧。”
宋深深聊了很久很久,都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下楼去做饭。
她正切着土豆,突然听到了重物落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