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去扶树干扑了个空,他那一刀下去,溪谷之中已然再无树木可以扶了。
“我出身正经仙们,父母皆是修行之士。除了年轻的时候受了师兄蛊惑,说是能得无上快活,去了趟窑子破了童子真身,就没做过什么坏事。”
“究竟做下什么样的事才能叫天道厌恶降下雷劫呢?”
站稳身子后,修士由衷的询问封鸿。
比起同行的道友来说,封鸿的人生阅历似乎更加精彩一些,未入仙门之时便与蛇精一起过日子,高岭门的仙家打上门来收妖,他一个凡夫俗子竟然有胆子去拦。
入了长石观,披上道袍之后,封鸿越发觉得这些仙人们心思纯善,就算是替天行道时遇上的魔修,也总是差点意思。
就像今日,若非遇上这几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山贼,还想不到用这种法子来引雷呢。
为了一块雷击木,自己这位道友脚步踏遍了此方小世界。听闻高岭门那位唤做巨剑的第一金丹,在自己洞府旁栽了一棵树,天天给树浇水施肥,朝着太阳磕长头,求一道平地而起的旱雷。
堂堂修士,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比不上几个山野小贼。
封鸿道人笑着摇摇头,并不把同行修士的烦恼当作一回事。
“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妹相交,都为天道不容。”
修士恍然大悟,双手合十朝封鸿拜了拜:“多谢道友赐教。”
摆了摆手,封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三组词,招呼修士与他一同蹲下。
“夫妻因父子而反目,父子因夫妻而成仇,天道更不容。”
没有将扒灰两个字直接说出,封鸿选了个委婉的方式。
修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同样捡起一根树枝,举一反三道:“兄妹因夫妻反目而相交,夫妻因兄妹相交而反目,此也为天道所不容。”
眯着眼睛,封鸿点点头,神情像极了他在凡间时授课的先生。一旦私塾内的学子充分理解了他所传授的圣人语录,便会露出欣慰的笑来,还要摇头晃脑的来上一句。
“孺子可教也。”
修士得了封鸿道人的夸赞,勾起嘴角,越发觉得雷击木一事来的可行,封鸿道友的教诲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虎毒不食子,那食子便为天道所不容。”
“人死当入六道轮回,强留在世上,便也为天道所不容。”
“比起那些反目也好,成仇也罢……”
封鸿指着那棵倒下的硬杂木树,起身从走到跟前,将那颗嵌在里头的牙扣了出来:“这个来的更快些。”
二人认真的思索着可能性,修士为了验证封鸿的猜想,起身道了句:“道友在此处稍等。”
说完便驾着云飞速离去,不多时抓了一对父子回来,把他们仍在了地上。
封鸿双手背在身后,并不打算参与,雷击木他要一块就好。比起可能会被拥有更高修为的修士随时抢去的至宝,还是成仙对他的吸引力来的更浓一些。故而今日这因果,他不想沾。
同行的修士自然能够理解,他也不会强求封鸿,人各有志嘛。
显示施术将那父亲的眼定住,让他无法闭上或是将视线挪到别处。紧接着提起幼子的双脚,朝着一株已经倒下的树木抡去。
他的力气比之贼首要更大些,才轮了一下便是脑浆四射,别说让牙嵌入树皮了,牙都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双手将那娃儿抛向别处,修士摇摇头,似没有看到为人父者的悲痛一般,望向了封鸿。
“看来还是需要多加练习。”
封鸿点点头,手握拂尘轻轻一甩,沾染在修士身上的斑驳血迹消失不见,又成了纤尘不染的仙人一般。拂尘或许扫不去心中的三千烦恼丝,但扫扫衣衫上的污秽还是能够做到的。
“如此看来,杀还不够,主要还是过程与手段要足够残忍。”
说着封鸿看了看已然目眦俱裂的凡人男子身上,弯下腰问道:“你有几个娃儿?”
男人朝他啐了一口,封鸿偏头躲了过去。
“你瞧,那娃儿又不是我杀的,与我生什么气呢?”
封鸿微微有些气恼,将指尖点在他的眉心处,一副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三个娃儿啊,听闻近来凡间的米价涨了,你的日子怕是辛苦。”
收回指尖,封鸿转向修士:“贫道以为,若是一个不够,可以试试屠其满门。父亲不行,就试试母亲。母亲不行,便试试有孕在身的女子。”
修行嘛,不就是个摸着石头过河,大胆尝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修士此刻已然对封鸿发自肺腑的敬佩,怪不得能为长石观收为首徒,封鸿道人果然与常人不同。
一个除了逛窑子之外没做过坏事的人,上手就要搞个大的。
澄明的双眼里染上血色,寒松眉头紧锁想要再看看个中的因果,却被强行与过往割裂开来,眼睛不由自主的闭上了。
再睁开时视野中竟然像有雾气弥漫一般,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了。
他伸手往地上摸去,想要找到自己饿禅杖,不料掌心触及的并非玄铁带来的寒意,而是一股绵软的温热。
“和尚,你怎么了?”
灵璧见寒松面色不对,冲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扶稳了身形摇晃的寒松。
即便眼中看不清,但寒松的耳朵还好使呢,听到灵璧的声音近在咫尺,不由得往后抽身,试图离她远一些。
就算护寺的武僧可以少守一些戒律清规,能够喝酒吃肉,可有些事情还是做不得的。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个戒寒松不能够破。
“无妨……”
寒松说着一时不察就要倒在地上,虽说眼不疾,手却来的快,在倒下之前手掌撑在草地上,坐稳了。
轻咳了两声,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无妨。”
和尚的眼睛不好使了,自己又没瞎,灵璧一眼就看出了他在躲着自己。人家毕竟是个和尚嘛,模样再俊俏,也是个俊俏的和尚。
瞧你那胆小的样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别说和尚了,凡是尔等男修,除了魔道中人可以采阴补阳,借炉鼎一法来提升修为,别人破了童子身,沾了女色就别想在修行之路上有什么大的精进了。
自己那号称化神第一人的师尊巨剑尊者,活了千余年岁月,见过的女修怕还没灵璧多呢。遑论什么牵手之类的亲密行为,有这心思的男修,多半是不想飞升了。
故而灵璧哂笑一声,对寒松的恶躲避并不在意。
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和寒松的距离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灵璧再次开口询问道:“和尚,你可还好?”
许是方才在过往中停留的太久,且慧眼只可观前后五百年。五百年内的封鸿还在金杯秘境之中的坛子里做九世轮回呢,他看到的封鸿穿着长石观的道袍,想来是更早前的岁月。
寒松总算明白了住持在他出山门前的那句嘱托是什么意思。
“切不可用眼过度。”
双手抬起在眉心间按了按,念了一会儿静心的经文,半柱香后寒松重新睁开了眼睛。虽说视野仍算不上清晰,却也勉强能够看清路了。
捡起不远处的禅杖,寒松起身对异常模糊的灵璧道:“贫僧无碍,施主宽心。”
将自己看到的画面与灵璧细细说了一番,伴着灵璧嘶嘶抽冷气的声音,视野终于彻底恢复了清明。
树叶的纹路,草尖的露珠,女施主指尖涂着的丹蔻,寒松都能看的清了。
“你是说这林子里,怕是每棵枣木上都有人命因果?”
灵璧忽略了封鸿道人对自己啊师尊的诋毁,以及想要证明师尊并没有对着太阳磕长头祈求一道旱雷的不不甘,她直接走向了最后寒松没有看到的位置,提出了自己猜想。
这片林子如何起的,寒松没有看到。不过光凭封鸿与那修士的对话,再结合他们从树桩上扣出的牙,想来灵璧猜的多半不会出错。
每株枣木上都有人命的因果。
瞧见寒松点头,灵璧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自己有了皱褶的披风。反手从虚空之中拿了一面刻着鸳鸯戏水的小铜镜来,对着镜子呡了呡唇。
“女菩萨这是做什么?”
别说巨剑尊者了,寒松也没有见过几个女修,自然猜不透她们的心思。山门里有首儿歌怎么唱的来着?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上了千万要躲开。
彼年的寒松在听到这歌的时候,撸起袖子露出他铁一般的臂膀:“不用躲,老虎打不过我。”
眼下他却不确定了。
能在这种紧急时刻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女子果然如同儿歌里唱的一般,是猛虎一般的人物。加之灵璧插在脚边的那柄巨剑散发着化神修士的威压,让他这个武僧,生出一种有种可能会打不过山下老虎的感觉。
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美丽。
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灵璧收起铜镜,脚步抬起朝着溪谷深处那株高大异常的树木走去。
师尊在堤坝前的课还是起了作用的,灵璧此刻终于有了身为剑修那种不怕死的精神头。我不怕死,但若真的要死,一定要死的好看,发髻不能乱。
这不是身为剑修的骄傲,而是身为女修的自尊。
寒松快步跟在灵璧后头,双眼能够看清之后,他的脚步也不再虚浮,眨眼间便走在了灵璧身旁。
一条小路二人并肩行着,似乎还有些拥挤,灵璧将师尊的剑往地上一抛,跳了上去。
“和尚,来。”
她朝着寒松招手,示意他站到巨剑上来。
“现在不是给你走路苦修的时候,御剑更快一些。”
身为武僧,寒松平生不知扭捏为何物,二话不说就跳了上去,站在了灵璧的身后。
“站稳了。”
灵璧小声嘱咐了一句,脚下的巨剑嗖的一下如同利剑一般,朝着溪谷深处窜了出去。
两人打云头上向下一望,方才身在庐山不识庐山的真面目,跳出之后才察觉到了不妥。整片枣木林全都笼罩在黑色雾气之中,冤魂不散缠绕在溪谷之上,像一块巨大的黑幕。
“我竟然以为是树叶来的浓密遮挡了光,才叫露水不散。”
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灵璧后悔不已。
有这样的风水,别说露水了,溪谷之中草地上就是凝结血水都不奇怪。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不多时便行到了溪谷深处,身下便是那株最为高大的枣木了。灵璧的双手抬起,念了个法诀让师尊的剑停下,和寒松一起,探头探脑的向下望去。
殊不知下头的人也在向上看,七个面容不一,神色却极其同步的道人,齐齐的抬起头。
“想不到两位小友来的还很快呢……”
穿梭在溪谷深处的风,比之云头,竟然不输半分。
灵璧微微侧过头,余光里能看见寒松的僧袍被风吹拂而起,念珠噼里啪啦彼此相撞。
“和尚,可准备好了?”
你我此去,当屠龙。
第52章【一更】
风声猎猎。
灵璧和寒松二人双双跳下巨剑, 剑也如同有灵性一般,跟在灵璧身后一头向着下方的巨大树木扎了过去。
树上不知为何没有鸟儿停留, 或者说,没有任何活物停留。树梢的嫩叶上没有毛虫,树干上也没有攀爬着的蚂蚁。
“砰砰”
一僧人,一剑修, 几乎同时落在了地面之上。
他二人还没来的及交换一个眼神, 就瞧见了树下围坐着七个人,七个身穿道袍的人。几人的容貌或丑陋,或英俊,怎么看也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偏偏神色如同一人,眉眼舒展, 嘴角牵着一个柔和的弧度。
见寒松和灵璧自云头落到了地面之上, 七人齐齐起身, 为首的那位仙风道骨, 气度比起灵璧的师尊还要胜上几分。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 微微弯了下腰,面上的笑意更浓。像是四大仙门共同邀举盛会之时, 别门的长老一脸欣慰的看着各大山门的后起之秀,低低道了句。
“两位小友, 久违。”
此言一出, 叫灵璧犯了难。
如若对方开口大骂:“勿那竖子小儿, 竟敢坏老夫好事!”
灵璧一定反口就是一句甘霖凉, 老不死的东西整天不琢磨好事, 净走野路子。紧接着便可以提起师尊的巨剑挥斩过去,能不能打得过暂且不表,起码来的痛快不是。
谁成想对方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一副和善的样子,半点没有要与他二人为难的意思。你说这让灵璧怎么办?
人家说久违,灵璧开口甘霖凉的老不死,似乎也不大合适。
此人虽说做下了无尽的业果,可灵璧仍旧以为该来了结因果的不是她和寒松。毕竟,一来他二人不是苦主,二来寒松是个和尚,灵璧是个法修。上天惩戒有天道,清理门户还有长石观的道士,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啊。
于是灵璧回头,想看看和尚是什么打算。
寒松将禅杖扎进了土中,单手竖在胸前朝着对面树下的人点了点头。
“封鸿施主,久违。”
我们是来的屠龙的啊,和尚你凶一点好不好?这样打招呼等下还怎么打?
鄙视完了寒松的行为,灵璧回过头,单手提剑稍稍点头:“封鸿……”
和尚管谁都叫施主,自己该叫封鸿道人什么……叫前辈?不成不成,他是个身上背着无数人命因果的魔修。叫魔头?人家管自己叫小友,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是故咽下了称呼,灵璧点头后只说了两个字。
“久违。”
道人手中的拂尘一甩,一张白玉案凭空横在了他们面前。回头冲着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神,封鸿叫他的□□停留原地,自己上前在案边坐了下来。
“二位小友,坐下说话吧。”
白玉案上立着一尊酒壶,三个小巧的杯子,封鸿亲自往里头添满了酒水,朝着灵璧和寒松招了招手。
寒松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二人此行是来屠龙,眼下却连龙的鳞都没见到一。既然封鸿没有直接大打出手,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