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出身北山寺,但在入寺之前生在一处凡人村落里。村里的人若是发生了什么嫌隙,坐在一处喝上一顿酒就能解决。一顿解决不来,那两顿。
是故寒松往案前一坐,端起酒杯扬起脖子就要一饮而尽,喝完说什么也想好了。
“前辈,看开点嘛,不成仙就不成仙呗。”
可酒杯刚刚端起,寒松还没送入口中的时候,他身后的灵璧提着巨剑将酒杯挑翻在了地上。琼浆玉液撒了一地,渗入了土中消失不见。酒杯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滚了两圈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封鸿道人蹙起眉头,抬眼望向灵璧:“小友这是何意?”
灵璧被他这么一瞧,打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莫名的便叫封鸿压了一头。寒松转过身来,看着地上的酒杯,露出可惜的神色,半是埋冤。
“女菩萨你为何要这么做?”
分明等贫僧与封鸿道人喝完这壶酒,就要说服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了。
为何要这么做?咱们修仙的讲究个什么?一不要坏了童子真身,二不要走火入魔,三就是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
封鸿可是魔修啊,他的杯中要是放上些□□或是蛊虫呢?此行屠龙却在离开人世之前连龙毛也没见到,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紧张兮兮的提着手中巨剑,灵璧已经做好了封鸿道人翻脸后立刻能施术斗法的准备。
不曾想,封鸿的脾气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好。
白玉案对面的道人端起桌上剩下的两杯酒,一前一后送入口中吞饮下去,发出嘶的一声:“好酒。”
放下酒杯,封鸿紧紧蹙起的眉头松了开来,眼中的欣慰更浓。
“好,好,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如今小辈的修士,一个个的警惕心还挺高:“坐下来与贫道说说话吧。”
对方摆出了长辈的架势,寒松又没有起身的意思,灵璧抬着千斤一般沉重的双足,在白玉案前坐了下来。
右手扶上酒壶雕成龙形的手柄,拇指摸索着龙头,封鸿这次只给自己添了酒,贴心的不去为难对面的的两个小辈。
“多大了?”
寒松开口:“贫僧虚度百又二十岁光阴。”
封鸿点点头:“好好好,百二十的年纪便能位列金丹,是个好苗子。”
说着扭头看向灵璧:“你多大了呀?”
灵璧本以为会受到‘是谁派你们来的!’这样的质问,谁曾想封鸿道人不按套路出牌,脑袋发懵下意识回了句:“百又三岁。”
“好好好,你的天资也是绝佳!”
封鸿一副惜才的模样,要不是他眼下有别的要紧事做,还真想收了这二人当徒弟呢。
道人开口一副十足的前辈气度,双手放在膝上,问:“有道侣了吗?”
第53章
话音刚落,封鸿道人看着和尚光秃秃的脑袋还有上面的戒疤, 自己也觉得不妥。和尚怎么会有道侣呢, 瞧他这话问的, 让人听了笑话。
封鸿的视线移在了灵璧的身上, 竟然带上了几分劝解:“小友可知我道门里有一支脉, 可以娶妻生子还不耽误修行。”
灵璧摇头,道士与佛修虽说信奉不同, 但归根究底都是出家人。出家人自当六根清净,斩断情丝无牵挂才对呀。娶妻生子他日飞升之时不会留下心魔嘛?
不过转念一想, 灵璧以为破了元阳的男修估计也无缘白日飞升了。能够飞升的修士一定如自己的师尊巨剑尊者一般,千年岁月里都不曾有过一个女子相伴。
“小友,当博闻广记啊。”
封鸿道人露出你这孩子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眼神, 当代金丹修士不行。
下意识的起身点头,灵璧有种被师尊或是掌门教诲的恍惚感。
身为长辈,自然不能和小辈计较,封鸿又存了爱才之心, 压低声音给寒松和灵璧解释道。
“那一脉道修有密法, 可保修士在元阳之身破除后灵气不向外发散。即便不用魔修的法子, 道侣双修也无大碍, 可享无上的快活。”
寒松一个和尚, 虽然身为护寺武僧以求身体健壮可以吃肉,但总的来说还是处在一个吃素长大的环境里的。
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 当着和尚的面说是决计不合适的。
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寒松差点抬手翻了面前的白玉案。
“你瞧, 急脾气。”
封鸿拂尘一甩收回酒杯,朝寒松抛了一记白眼,撑着脑袋靠近灵璧。
“我观小友红鸾星动,近来怕是好事将近。”
道人眼神一凛,目光锁定在了灵璧身上:“只要你与和尚今次不要阻拦与我,贫道就将那密法送与你二人如何?”
仿佛和善的前辈从未存在过,白玉案后封鸿道人想要和灵璧寒松做一场交易。
“抑或是小友觉得不够?”
封鸿的眼底毫无温度满是算计,往身后那株高耸入云的枣木上指了指:“一块惊木的树心如何?”
惊木?
灵璧一听这话跳了起来,幅度比之方才的寒松还要大。雷击木已是一块难求的法宝,值得自己的师尊一天浇三次水,在洞府外悉心照料树木百年,日日祈求一道平地而起的雷。
而遭旱雷劈砍三次还能存活的枣木……别说枣木了,就是一棵硬杂木,那也能存天威,震四方了。
灵璧踏入仙途近百年,连雷击木都不曾见过一块,封鸿道人开口就是一块惊木。即便明知自己不能接受,灵璧仍旧不由自主的心动。
若此地有惊木的消息传出,此方小世界的修士都会闻风而动。届时那些不屑与元婴修士同伍化身修士也会放下自己的架子,跟着练气修士同行。
“小友觉得如何?”
封鸿活的久,对人心的揣摩很有一套:“我听闻巨剑尊者很喜爱雷击木呢,拿一块回去你的师尊一定欢喜。”
打第一眼看到灵璧手中的巨剑,封鸿就认了出来。不得不说,天道轮回自有因果。
昔日的巨剑尊者下山降妖,想要宰了与他相伴多年的蛇精。封鸿不怕死的拦了下来,给蛇妖寻了一条生路。
他在拜入长石观时许下宏愿,蛟蛇化龙自己便可以成仙。故而金杯秘境中不论他做了多努力,蛟蛇不曾化龙,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坏了他好事的,是那年持剑来斩杀蛇妖的巨剑尊者的徒儿。
待他从金杯秘境之中脱身离去,蛟蛇总算生出龙角,只等一场滔天的洪水便能入海为龙,又叫巨剑尊者和他这小徒弟搅了局。
即便是今次,也是女修扛着巨剑到此屠龙,因果轮回不外如是。
当初未曾斩杀蛇妖的巨剑,天道又叫它来屠龙了。
想到这里封鸿不由得想笑,抬手用袖口捂住了嘴角。天意有时甚是有趣,不到最后关头总是猜不透。
可惜,除了天意难猜之外,人心更为难测。
“如何啊小友?树心的惊木,加上可双修的密法,换你视而不见。”
若此时抓一个凡人来,许诺自斩一臂可得百金,那人不一定答应。若是千金呢,万金呢?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封荫呢?
比之来说,自断一臂似乎也没有那么要紧了吧。
同理那位曾经与封鸿同行的修士挚友,一个除了逛过一次窑子几百载不曾干过坏事的正派仙们弟子,为了追寻雷击惊木毫不犹豫的堕入了魔道。
封鸿有信心,雷击三次的惊木就如同凡间的千金,万金,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封荫,能叫人心甘情愿自断一臂。
是故封鸿道人往后一靠,抱着胳膊等着灵璧的回答。那和尚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在意,从封鸿的卦象来看,叫女修红鸾星动的就是这个头顶戒疤的秃子。
六根不净的和尚,想来根本不会拒绝吧。
灵璧闭上眼散开了灵识,朝着那株高大的树木聚集而去,想要探查一下封鸿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毕竟惊木一说耸人听闻,小世界里通常认为那是与成仙一般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灵识方才沾上了一片树叶,一股带着天威的闪电就席卷了灵璧的全身。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动,不久前对着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朝天竖了起来。
“小友别急,它现在才只遭了两记天雷而已,还算不上惊木,震木罢了。”
封鸿的六个□□围着枣木,他若是不愿意,灵璧根本无法用灵识去探查。
收回神念,灵璧的心神慌乱,指尖微微颤着,封鸿道人说的不是假话。
“怕是要叫前辈失望了。”
灵璧睁开眼,随手将乱掉的发丝拢到了耳后。震木也好,惊木也罢,诚然难得。可一想到树上背着数不清人的性命,灵璧以为她用了这样的法宝也会道心不稳。
毕竟修士所求,并非只有长生而已啊,还要活的问心无愧。
不消多言,寒松稳步上前,与灵璧并肩而立:“我等此行,来屠龙。”
“人心可真是难测……”
封鸿叹了一口气起身,轻甩拂尘,白玉案消失不见。
他在人世间行走千年岁月,封鸿知道让人断一臂的方法不止千金裘和雕花鞍,还有一种更为直接,也更为容易。
勾勾手指,围坐在树旁的六个□□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动脖子望了过来。
“贫道本不愿如此的。可既然小友不愿自断一臂,那只能我来砍了。”
第54章
与寻常魔修愤世嫉俗,恨世间万物不同, 对封鸿道人而言, 只要不阻他成仙的人和物,都是值得怜惜的。即便是那些挡他仙途的人, 封鸿对他们也没有怨恨,不过是天道的因果罢了。
不怨是真,要杀也是真。
和尚和剑修既然不愿接受他的惊木, 为了自己的千年夙愿得以实现, 便只能战了。
将拂尘收入虚空之中,封鸿道人换了一样法器,这发起灵璧和寒松二人识得,在金杯秘境之中曾做过一柄,是百家金钱剑。
从百户人家里每户讨一枚铜钱, 虽说材质寻常普通,但就是威力巨大。别的修士或许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但封鸿并不是寻常修士。
道家伏魔的利器此刻握在一个魔修手中, 叫人唏嘘不已。
而他的那些个分身, 不知为何只是坐在树下, 脖子歪歪扭扭的用眼神他们, 并无其他动作。
灵璧和寒松并肩悬浮在半空之中, 与封鸿道人相隔不过数步的距离。这么短的间距, 即便是凡人在街头打斗, 也可在一息之间短兵相接。
在封鸿动身之前, 灵璧左右想了很多。自己的师尊在五百载前元婴碎裂, 得上天感应化神。巨剑尊者是修行的奇才,又日夜苦修,动不动还闭个生死关,才好不容易又了如今的修为。
封鸿五百载前在做什么?他还在大水缸里模拟投胎轮回呢。
是故封鸿道人的修为,绝非化神,更有可能停留在他入金杯秘境时的阶段,至多元婴。
要真是化神修士,根本用不着与自己和寒松谈什么条件,挥挥手就能让他二人神魂俱灭。身为魔修又不忌惮生死因果,封鸿是没有理由留他们到现在的。
而他的那些分身就更值得深思了,封鸿为了快些轮回,每个分身在世也就只有一个甲子。一个甲子六十载,六十载能做什么?寻常体质灵根怕是还在练气三层呢。
要想早日轮回,封鸿是决计不会让分身踏入仙途的。修士求长生,封鸿求轮回,求死。
脑海中念头转的飞快,灵璧拽了拽寒松的胳膊,用神念传音。
“和尚,你仔细瞧瞧树底下的人都是什么修为?”
封鸿的慧眼一开,扫过树下的人,将神念传回:“与凡人无异。”
粲然一笑,灵璧提着巨剑松了一口气,再看向封鸿道人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被他的辈分唬住,又叫他做下的冤孽吓到,灵璧一直将他分在了与师尊一般的位置上,以为封鸿是个翻手掌控生死的大能。
可细想之后,这披着仙人皮囊做尽坏事的家伙,恐怕是个纸老虎。
作为金丹一辈的翘楚,灵璧和寒松二人皆是金丹大圆满,找个机缘便能丹碎结婴。两人合力对一位元婴修士,也并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更何况,他二人还曾一斩杀过封鸿道人同为元婴期的徒弟百子尊者,底气就更足了。
封鸿正要动手,却见对面的剑修冲他笑的诡异,心中不由的升起几分恼怒。
“既然是高岭门的弟子,为何不守高岭门的规矩?”
遇敌对战,不论胜败,都要给足人家尊重,这就是高岭门的规矩。
灵璧一听眼中笑意更浓,再次与寒松传音:“和尚,你再瞧瞧封鸿道人是什么修为?”
平日里住持叫他去扫个院子,寒松都百般的不乐意。今次不知怎么,凡是灵璧的吩咐,寒松不管知不知道用意,总是在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澄明的慧眼看向封鸿道人,寒松似乎察觉了什么叫他惊讶的东西,从鼻尖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嗯?
“竟是元婴后期,尚未圆满。”
和尚与灵璧一样,都将封鸿归到了化神大能的行列,忽地发现对方竟然只是个元婴修士,瞬间便失了敬畏之心。
巨剑尊者走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此行九死一生呢?寒松以为,他与灵璧合力,对一个元婴后期修士,胜算怎么着也要四六开。
封鸿道人活的久了,又将大半生耗在了金杯秘境,与凡人混迹一处,自是懂得人心。瞧见灵璧和寒松的变化,心里也明白,想来这两个小辈应当是反应过来自己的修为没有他们想象中高深了。
手腕翻转将百家金钱剑抖了一个剑花,剑身的铜钱不知在凡间流通了多久,磨的光滑至极又反射着金光。
瞧他这些年过的,竟然要叫两个金丹小辈看扁了。
“高岭门与北山寺的小儿,勿要瞧不起人呀。”
封鸿道人右手持剑,左手抬起附上了剑身固定着铜钱的金线,大力一扯铜钱金线散开,铜钱噼里啪啦的落在了地上。反手接住了其中七枚,封鸿将百家金钱剑的剑柄扔到一旁。
食指与中指交叠,从掌心里捏了一枚早已没了字样的铜钱出来停在面前,朝着铜钱吹了口气,眼神一凛朝寒松大力掷了过去。
铜钱直冲寒松的面门,裹挟着猎猎作响的风声,冲来的时候几近带着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