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如今虽说有些糊涂, 却并不傻,从寒松的脸上看出了焦虑, 起身走向了灶台。一手搬起直径足足有三尺的大铁锅, 另一手伸到底下捞了一把, 蹭了一手的灰黑。
往脸上胡乱的抹了抹,方才擦净不久的脸上瞬间失了颜色。
黑乎乎的哪里还看得出好不好看呢。
这还不算,灵璧又走到了桌旁坐下,对着铜镜散开了发髻。把头发卷到了头顶,梳了个男人的头。
可惜寒松身量太过高大,灵璧没法子换衣裳了。
“你等着。”
自己这身衣裳出去太过扎眼,灵璧推开门去了院子里,倒在地上滚了两圈。衣裙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土和草屑。
起身后也不拍,狼狈的模样与不久前判若两人。比起刚刚娶进门的新妇来说,灵璧更像是被从城外赶进来的流民了。
歪了歪脑袋,灵璧呼唤寒松:“出去瞧瞧。”
寒松一边从屋里出来,一边心里头开始犯嘀咕,怎的自己娶的婆姨胆子这么大呢,别人家的都买菜都不敢出门的。
“外头可都是死人。”
从怀里拿出了干净帕子,寒松将其盖在了灵璧的口鼻之上:“捂着,别害了病。”
二人准备妥当,灵璧跟在了寒松的后头,轻手轻脚的走到了门口。取下大门上别着的木头锨子,寒松把锁了一日夜的大门推开,拽着灵璧走了出去。
外头与他二人的小院子,仿佛是两个世界。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砰砰的直往人的脸上砸。
“西市有家米面铺子,先去那里瞧瞧。”
米面铺子的掌柜也不知是有什么消息渠道,敌军围城之前高价从城外收了一批粮食,城中的人若有愿意卖的,他也来者不拒。
想来就是为了今日,这会子多花些银钱,说不定就能买点回来。总不能让灵璧跟着自己天天吃又绿又酸的柿子吧,再说了,柿子也吃不了几天。
并肩走在街面上,偶尔有行人颤巍巍的走过。街角除了躺着的死人之外,有半大的娃儿饿的站不起来了,遥遥的冲着灵璧伸出手。
老人家们则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干裂的开开合合。
“别看。”
寒松察觉到了灵璧的脚步变缓,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推着灵璧往西市的方向走去。
“城中少说上千流民,咱连一个都救不下来的。”
手心传来睫毛擦过酥酥麻麻的痒,在走过老者和娃儿之后没几步,寒松便放了手。因着他发现路两旁这样的老人和娃儿不在少数,想拦着灵璧不看根本不可能的。
砰砰砰。
耳边不时有这样的响声,叫人听了头皮发麻。特别是去往西市的距离不近,直从前晌走到了上午,天气越来越热,那股子腐烂的臭味也越来越浓。
虽说早上没有吃什么东西,可腹中仍旧一阵翻涌,喉咙里堵的生疼。如今就算是在眼巴前摆上一桌子好酒菜,灵璧怕也没有胃口了。
拐过了街头,距离西市再走半柱香便能到,可寒松的脚却抬不起来了。
低头一瞧,一双浮肿的手死死的拽着他的脚腕,脸上生了大疮,流脓化水,黄糊糊的往寒松的腿上蹭。
“官人,给口饭吃吧,我家娃儿要饿死了。”
此言一出,寒松和灵璧才发现他旁边的墙角处还躺着一个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只是先不说灵璧和寒松身上有没有带吃食,他旁边的妇人和孩子胸口没有起伏,怕是早就没了。
寒松狠下心抽回脚,抱着他腿的人身上全是病,也不是一口饭就能救活的。
被寒松甩开之后,那人也就没有力气了再冲上来了。不顾天气炎热,和自己的妻儿没了呼吸的妻儿搂在一处,缩成一团。
西市本是城中最繁华的地方,拐过弯后踏入西市的地界,人依旧不少。只是站着的少,躺着的多,没有几个喘气的。
寒松和灵璧作为少有的站着走进来的,捂着口鼻朝着米面铺子走去。
灵璧拽着寒松的袖子,让他往路边去瞧。高大的树木的上,凡是人能够着的叶子,都被从枝叉上撸了下来。视线往下看呢,树皮,草根也不见了。
两人心中明白,即便去了米面铺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总要去看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呢?”
寒松目光如炬,眼底似有熊熊烈火燃烧着,多多少少,去捡一把谷子还能熬碗粥呢。
米面铺子就在不远处,且出乎寒松和灵璧的意料之外,门口站着不少的人。
若是米面铺子里没有人,灵璧与寒松也不会如现下这么诧异,可现在门庭若市,不由得让他俩心生疑窦。
没有直接上前,两人往后一缩,蹲在墙角处偷偷的看了起来。
“这些人可不像是挨饿的。”
偶尔有人扭过头来,面色红润且有光泽,眼睛里也没有那种饥饿时的绿色光芒。听见灵璧用气声说完的话,寒松点点头,的确如她所言不假。
贸贸然冲上去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寒松以为,如今他不是独身一人,有了婆姨便有了家,行事是不能鲁莽的。打算放弃去米面铺子一探究竟的念头,回去给灵璧洗个绿柿子吃算了。
进了那里头再把命丢了,连柿子都吃不上了。
“咱回吧。”
寒松蹑手蹑脚的起身,低声唤灵璧,要从原路回去。
可灵璧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把已经起身的寒松拽了下来。
“你看那是谁!”
另一手指向米面铺子的门口,灵璧说话时声音都跟着打颤。
寒松也不好挣扎,万一闹出了动静,再叫他们听见。顺着灵璧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他瞧见了一个青衫的书生,一边儿一个,两手牵着他那半大的两个小子,与那些人凑在一处。
因着只他面黄肌瘦,与其他面色红润的人对比异常鲜明,几乎是一眼就能发现。
“还是过去瞧瞧。”
一来是街里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些邻里情谊。二来更为重要,住在自己一墙之隔外的人,究竟在做些什么,在如今这种时候,可得查个清楚。
不然自己夜里没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寒松再次起身,拉着灵璧一起朝着米面铺子的门口走去。
因着寒松身量高大,着青衫的书生瞧见他之后,像是见了鬼一般,拉着两个娃儿逃也似得飞奔离去。
叫寒松和灵璧越发的心绪不宁。
越过人群进了铺子里头,掌柜的身着锦绣的绸缎,神色轻松与城池被围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手中拨弄着算盘珠子,爱答不理的从柜台子后面抬起头来。
除了铺子里头苍蝇嗡嗡乱飞之外,还当真与外面迥然不同。
掌柜的目光上下扫了扫寒松,见他二人穷酸,冷哼一声又低下了头,并不打算做他与灵璧的买卖。
“换儿子的在外头,屋里的东西你可买不起。”
“换儿子?”
寒松没有出去,而是从怀中拿出了家里头剩下的所有钱。碎银子积攒在了一起,也沉甸甸的塞满了半个钱袋子。
钱袋子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
掌柜的听见银子碰撞声,伸手过去摸了摸,拉开袋子的束口瞧了瞧,嘴角才勾起了迎客的笑。
“看不出来,小哥还有些家当呢。”
从柜台后头走出来,掌柜的歪了歪头,示意寒松和灵璧里头请。
“外头都是些穷鬼,买不起咱的东西,没本事。”
掀开了棉布门帘子,米面铺子的掌柜示意寒松跟着他往后院去。
“没本事就算啦,还没力气,昨儿是当兵的最后一次放粮,没买到的人海了去了。”
寒松和灵璧停下脚步,门帘子上头满是血迹,还真不能贸贸然跟着他进去。
掌柜的退回来笑了笑:“二位可真谨慎,你们要的东西在后院,铺子里摆不下。”
一手撑着门帘子,一手拍了拍胸口:“咱是买卖人,收了你的钱卖给你货,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的。”
寒松咬着牙,家里头所有钱都在那袋子里了,后头就算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紧紧拉着灵璧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抬脚越过门槛,进了后院里。
掌柜的放下门帘子,在前方带路时仍然抱怨。
“没本事,没力气,还没骨气。”
后院比前面的铺子大多了,宽敞的不像话。
“外头那些人啊,不像小哥你有银子。他们买不起粮还扛不住饿,这才来我们门口换儿子呢。”
“换儿子做什么?”
灵璧忍不住开口询问,就算养不起了,那也该是给娃儿寻个有粮的人家不是?换回来的娃儿万一更能吃怎么办?
掌柜的回过头,瞪大眼睛看向灵璧,哭笑不得。
“妹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寻我乐子?”
灵璧摇摇头,眼中的不解做不得假。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摇头,感慨竟有她这样天真的人。外头的人都死满大街了,怕要不是有那个高大的小哥护着,这丫头早连骨头带皮,不剩了。
耸了耸肩,掌柜的语气轻松的很,甚至带了几分想要打破灵璧面上那份天真的恶意。
“自己的儿子舍不得吃,换了别人家的回来,才好下锅啊。”
第127章
灵璧和寒松二人听了这话, 不由得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
“易子而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掌柜的不以为然, 转身带着他们继续往里头走, 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屋子外停下。
足足有四五个人守着一间小门,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 掌柜的才推开门领着寒松和灵璧进去。
屋内垒跺着不少麻袋, 里头鼓鼓囊囊,满满当当。
“这有米面细粮,也有粟米高粱。”
随手拍了拍麻袋, 掌柜的手中拎着寒松的钱袋子, 掂了掂。
“可按小哥你的钱呢, 也就只能买这么多。”
将钱袋子塞回怀中, 掌柜的解开了一个束好的麻袋上头的绳儿。一粒粒的大米连成线汇成溪,落进了一个小袋子中。
刚刚盛了半袋,晃晃悠悠的都没有鼓起来,掌柜的便停了手。扎好了麻袋,拎着那小半袋粮食递给了寒松。
“这……”
寒松嗫嚅了一声,没有接。
他攒下的那袋子钱,若在平时,可以买下这件屋子里的所有粮食还有剩余。怎的, 如今只能买这一点点,怕是连十天都撑不过。
“掌柜的, 你是不是算错了。”
灵璧自认作为新妇, 就该在自家男人不好意思计较的时候站出来。
“要不上称约一约?”
谁知掌柜的立刻收回手, 把半袋子大米扔回了粮食跺上。
“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就这半袋子,能救你两口子的命。”
“可这也实在是太少了……”
灵璧按住寒松,男人讲价钱哪有女人得心应手 ,上前几步试图让掌柜的给添上几分。
见灵璧的态度还算好,掌柜的面色微松,脖子一歪:“倒还有别的,够你俩吃的。”
从存放粮食的屋子里出去,掌柜的带着他二人下了地窖子。
夏日炎炎地面上热的如同火炉,而下到地窖里,不由得双臂抱在胸前,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掌柜的得意至极,双手往墙上一拍,手上沾了一层的水。
“这地儿好吧?搭地窖子的石砖是从老坟堆里挖来的,不管啥时候下来,都叫人脊背发冷。”
将手上的水擦在身上,掌柜的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指了指堆在地上成块的肉。
“小哥的钱,也够买二十斤肉。”
不管什么世道,肉还能比粮食值钱不成?
灵璧不信,要上前去看。左脚刚刚抬起,寒松就把他拽了回来。
“别过去,是人肉。”
地窖子里只有他们三人,寒松的声音虽然不大,蹲在地上的掌柜的却听的清清楚楚。
“小哥好眼力。”
撑着双腿起身,掌柜的将散落的发丝拢到头顶:“可我卖给小哥的都是最新鲜的。”
他指着地上的那块红肉:“跟外头街面儿上那些个病死的,烂了生虫子的不一样,那些就是不要钱你也不敢吃不是?咱这可是早上刚死的。”
神秘兮兮的凑过来,掌柜的压低声音:“城南屠户送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呢。”
“干干净净的,吃了也不害病。”
掌柜的从一旁拿起了斧头,从堆在一起肉里剁了不少下来,扔到了秤上约够二十斤。
“小哥个子大,我给你多加点。”
又割了一条下来扔到了秤上,掌柜的加了一句:“咱铺子里的人还能给你送回去呢。”
灵璧终于忍耐不住,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不过因着早上出门时没有吃东西,干呕了半天也没有吐出来,只是把自己折腾了个脸通红。
好在脸上有铁锅底下的灰黑挡
着,脸红也看不出来。
掌柜的见状,拿起斧头又割了一条下来扔在秤上。
“妹子这是害喜了呀?那更得补补了。”
说着掌柜的摇摇头,冲着寒松颇为感慨:“小哥,女人家怀了身子可不能饿着,吃完了再来寻我,我给你把肉称高高的。”
“我们要粮。”
寒松并不领情,牵起地上的灵璧,转身就往地面上走。
“那粮食也就撑十来天!你婆姨又有了身子不能饿,连十天都撑不来!”
掌柜的还替寒松操起了心,从后头喊道。
谁知两位客人头也不回,他抬手往自己嘴上抽了一巴掌,暗道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快步跟了上去,他进存放粮食的屋子把那半袋子粮食拿了出来,递给了院子里站着的寒松。
寒松拿了就走,临走前狠狠的瞪了一眼掌柜的,双眼通红恨不得活吃了他。
灵璧的手捂着脖子,那股子恶心劲儿还未散去,跑在寒松前头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