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噗”地一声,笑了。
“行,那你开始数吧。”她甚至还恶作剧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数得好,数得快,我再额外奖励你两颗。”
陈红竹小脸一红,傲娇地哼了一句,“谁稀罕!”
可一下秒,那小嘴一吧嗒,就跟子弹发射似的,飞速地往外蹦数字了,惹得孩子们惊叹着,放开了自己的父母,转而围起了她。
陈妈妈在一旁看着,感受着,想想这家里正经六个小孩子,竟然也就只有大孙子能磕磕绊绊地将一百个数给数完,其它的就没一个能数完整的,心里就有些难受。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忙活着干活,就不再把学习当一回事了。可明明她又很清楚地知道,懂得多的人,才能办大事,办好事,就像小姐。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呢?
看着那位她一心想要驯服,可到现在都没驯服明白的小儿媳,再想想小儿媳这一日的表现,以及方才突然拿糖果出来对娃娃们进行教学的举止,陈妈妈一时间有些迷惘了。
第29章 换位思考
今日卖鱼的钱还没分清楚, 蒲苇自然是要找便宜婆婆分的。
这次大概是因为一起去卖的鱼, 所以看上去便宜婆婆没做假,最后蒲苇分到的钱, 扣除了之前拿走的二十块, 剩下的有零有整, 还剩下将近十块钱。
蒲苇随手揣了起来, 看着陈妈妈在煤油灯下,一张张地捋顺那钱币的棱棱角角, 然后又将稍微新的钱币和不新的钱币分作两堆, 又按照币值不同,再分堆,她瞅着, 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女版的葛朗台。
怪有意思的,但想想那葛朗台的结局,又是让人不胜唏嘘的。
她想了想, 开了口。
“妈, 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陈妈妈抬起头, 见蒲苇眼睛盯着自己铺在床上的钱, 眼皮子就有些跳。她赶紧把手一压,连手带胳膊, 将钱给挡了挡。
“你想干嘛?”还挺防备的样子。
真是个葛朗台。
蒲苇撇嘴。
“我说,你一下得了这么多钱, 是不是也该给其他人分分。”
陈妈妈瞪大眼, 头皮都紧了, 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说好的得了钱,一半归你,一半要上交给家里,你想反悔?”
“你想哪里去了!”蒲苇没好气,“我是那出尔反尔的人。我说的其他人,是指你的两个儿子,你的两个儿媳妇,还有你女儿。”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道,“给他们做什么。”
蒲苇叹服。
“人呢,是不能太短视的,得往长远看啊。今天抓鱼,你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还有你女儿,没帮忙?!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知道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扒拉,时间久了,岂不是寒了底下儿女的心?这人心,禁得起几次伤害?!可能现在一时间看不出来,但时间久了,总有一天,那些伤害是会爆发的。”
陈妈妈怔愣,似懂非懂,眉头拧得很紧。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孩子们给家里干活,那是天经地义。我没给他们饭吃,没给他们水喝啊?”
“哦,那饭不是他们自己挣的?那水不是他们自己挑的?”
陈妈妈就又愣住了。
蒲苇就摇了摇头。
“我问你,若是你的孩子们全部去给地主老财干活,吃住全在地主老财那里,每年能不能拿到工钱?”
“能……能啊。”陈妈妈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
蒲苇就拍了一掌,“对啊,能的。外头都说地主老财那是剥削,可你的儿女们给你干活,也吃住在你这里,怎么一年到头,还捞不到钱了?你比那地主老财还爱剥削人啊。啧啧,你这还是当人家亲妈,当亲婆婆的,不觉得过分了吗?”
陈妈妈哑口无言。但又觉得蒲苇说的不对,子女挣钱给家里,从古至今哪个不是如此,外头也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事经过了蒲苇的嘴,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怪的呢。
“不是,”她试图反驳,“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们给我钱,我……我替他们攒着,以后还要给他们花出去的。”
“哦,你把这钱给我,我替你攒着,以后,我再给你花出去,如何?”
“想得美!”陈妈妈火了,喷她,“你是找打吗,敢惦记我的钱!”
“噢,你的钱不能惦记,那你儿女挣的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惦记了?因为知道他们是你的儿女,也不敢打你,所以你拿的毫不手软吗?”
陈妈妈再次哑口无言了,无言到只能恼羞成怒。
“行了,我的事,你别管。你拿好你自己的钱就是了。”
“嘿,不识好人心。你要不是我婆婆,我才懒得指点你!”
蒲苇觉得这人短时间有些冥顽不灵,也懒得多费口舌,跳下床,走了。
但她又很快被叫住了,因为,她说出了“指点”两个字,这让陈妈妈的神经一下被触动了。
“等等,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蒲苇觉着,这人还有救,还可以再谈谈。那就走回来,继续。
“这样,我也不扯什么大道理,我就教你一招,你换位思考。
假如,你成了你的儿子、女儿,或者是儿媳,如果你每天都很努力地干活、挣钱,但你的妈、你的婆婆,将所有的钱,都给收到自己的口袋里,不给你半分,你高兴不高兴?有没有怨言?是不是有特别渴望钱的时候?是不是有特别希望妈、婆婆给你钱的时候?
但一直一直,只有往家里交钱,却永远得不到半毛钱的你,是不是心里开始慢慢怨恨,慢慢想着要分家?然后,从开始渴望分家,到迫切地想分家?
在终于分了家之后,你想着可算是解脱了,以后再也不用看那位抠门的婆婆、妈的脸色了,也不用再管她了。等她老了,走不动了,你也顶多就是点面子情,给她点稀粥喝着,让她混到老死;或者你再心狠点,想着当初那婆婆、妈那死抠门的德性,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恨恨的,连应付都是懒得应付,巴不得她赶紧死了清净。”
陈妈妈那脸,逐渐苍白了起来。
她也开始冒汗,冒冷汗。因为通过蒲苇的话,她想到了她那已经去世的老娘,以及去世的婆婆。她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有过抱怨、怨恨,以及在她们死了之后,回头想想觉得解脱的畅快。
那些丑陋不是完全的她,而只是情绪上来的她一时会有的,可,那些丑陋,却又的的确确,是她的一份子。
所以,她开始惊慌、开始后怕,又忍不住动摇、迟疑。
长长的沉默之后,她的额头已经是冒了一层的冷汗。怕蒲苇窥探到她的内心,她赶紧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沉下脸,冲着蒲苇,就是一通训斥。
“什么乱七八糟的换位思考,自古以来,这当妈的,和当婆婆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那根本就不敢和蒲苇对上的双眼,已经说明了她的外强中干。
蒲苇就给了她最后一击。
“谁说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当那古书上明晃晃写着的‘月例银子’四个字是假的吗?远的不说,就说说你自己。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下来,你也应该见识过不少,你能一口咬定,别家的婆婆、妈都是那死抓着钱不放的?最后那些死抠门的婆婆、妈,都得了善终?
可别给自己的贪心找借口了。贪心容易,可让人寒了心,再弥补,那就难喽!”
见陈妈妈的脸色一下变得超级难看,蒲苇也就不刺激她了。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等了等,才又开了口。
“对了,和你说一声,明早上我要回娘家一趟。”
陈妈妈没吱声。
蒲苇猜测她估计还在消化自己刚才说的话,就乐得赶紧走人,免得她再为此生事。但没想到,眼瞅着她快到门口,要出房间的时候,她被叫住了。
紧跟着是陈妈妈气急败坏的吼声。
“你又去你娘家干什么?”
蒲苇无奈,转过身去,“当然是送东西喽。”
“你这小混蛋,你昨天刚送的东西,今天又去送。你怎么不干脆把咱家也给搬到你娘家去了!”
“那不能,咱家这些东西又不是全部是我的,我哪能动这个手。”蒲苇笑嘻嘻的,气死人不偿命,“但我自己的东西,我爱给谁就给谁。这个,可就谁都管不了了。”
“你,你气死我了!有你这样当儿媳的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到底懂不懂?”
“错!”蒲苇竖起手指,摇了摇,脸上依旧挂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笑,“作为曾经傻过的人,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不管。我只看人看事。谁对我好呢,反过来,我也肯定对他好。
我爸对我好,那我也掏心窝地对他好。他给了我祖传的工具箱,那我就下河抓鱼,卖了钱,给他买好吃的。
你呢,该感谢我爸对我的好,让我逼着自己大冬天的下河去抓鱼。否则,这将近30块钱,你也捞不着。你也应该感谢道南对我好。因为他,我才舍得将自己赚来的钱,给家里上交一半。
所以呢,我让你对你的儿女好一点,也是将心比心,有感而发。你听不听,在你。但我怎么做呢,你是管不着的。
呐,晚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可……可……”再次被说得没了词、乱了心的陈妈妈只得抓住了一个她本来也不喜欢的托词,“可明天还得下地。”
蒲苇摆摆手,“上午先给我请假,我明天下午会回来的。”
“那会被扣工分的。”
“那就被扣呗。”
“那……那……”
但实在是想不出词的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苇走了。等这房里就只剩下她的时候,她这心里就更乱了。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乱糟糟地在她的脑子里转着,让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捏拳,一会儿又抬手擦擦额前的冷汗。
最终,她越想越是心乱,越想越是坐不住,就下地,绕着那小小的房间,走来走去。看到小儿媳离开,自觉可以回自己房间的陈爸爸走进来了,陈妈妈都没顾得上管他。
“你在干什么?”
陈爸爸闷声问,一瞅就觉得老妻好像没在蒲苇手里讨到好。
“那丫头又生事了?”他没好气地问。
陈妈妈这心里乱着呢,摆摆手,示意老头子别说话,让她自个儿再想想,好好想想。
“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你别问,也别烦我!”陈妈妈发了脾气。
陈爸爸就哼了哼,有些不高兴。可坐上床之后,他看着那没被理顺的纸币,还是帮着陈妈妈,一张一张地继续抚平、分类了起来。
陈妈妈无意间看见了,就愣了愣,想想,她凑到了自家老头子身边。
“你说,今天这抓鱼,道东他们都出了大力,我要不要……给他们分点钱?”
“给他们做什么!”陈爸爸下意识反驳。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
瞧,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嘛。
可——
她没忍住,把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学给了自家老头子听。
陈爸爸听得直皱眉,心里老不舒坦了,“哼,道东他们心里敢有怨,我就打死他们!老了敢不养我们,我也打死他们!”
陈妈妈吐槽,“等你老了,你还能打过过他们?走路都费劲呢,还打他们?!”
陈爸爸被说得老脸有些挂不住,“那……那我就去找队……找书记,让他给评理!”
陈妈妈更没好气,“你忘了,鹃儿他们家,那几个兄弟都不管老父老母,也不见书记能管得住他们啊,还有……”
陈妈妈又提了好几家。
陈爸爸就沉默了,说不出话来了,那在眼前的一张张纸币,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了。
他发起了呆。
陈妈妈屁股一扭,也在一边坐下,发起了呆。
那一张张本该让他们眉开眼笑的纸币,这下彻底失了宠。就那么灰溜溜地躺在那的样子,有些回归他们最初的本质——就是一些新旧不一的纸罢了。
若是看破了,似乎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妈妈最终还是把几个儿女连带儿媳都给叫到了房里。那时,大部分钱都已经被收起来了,就只剩下一小沓旧纸币在外面放着。
陈道东几个进来,目光扫到那钱的时候,很自然就驻留,多看了几眼。
陈妈妈看着,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作对了。
她也不是那种会煽情的人,所以长话短说。
“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眼瞅马上要过年了,我和你们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们每人发一块钱,让你们自己看着,买点想买的东西。”
然后,她将那钱按照之前数的数目,给分了一下,挨个递到了陈道东他们的手里。
陈道东他们当然不会把名正言顺可以拿到手的钱给往外推,个个接了,欢喜的够呛。道东家的和道西家的,直接喜笑颜开了,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谢谢,喊得别提多亲热了。
男人们倒是内敛点,叫了一声妈之后,拿着钱就站一边傻笑了。至于小女儿陈红竹,则是翘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陈妈妈的身边,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拽住了陈妈妈的衣摆。
恍若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但这个举动,也透露出最纯真的亲昵。
陈妈妈看着,心里就涌过暖流。眼瞅着两位儿媳妇,连说话都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来,她这心里那颗依旧还有些摇摆的心,就不动摇了。
既然给了,那就是给了。她也就不多想了。
她也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
“好了好了,没别的事,都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