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巫女,玉藻前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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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住持匆匆奔入正殿,一手执降魔杖,另一只手上还拖着哭哭啼啼的小和尚。
刚才他的小徒弟连滚带爬地冲进禅室,吓得都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不停地指着正殿的方向,嘴里不停念叨着说有妖怪。
庙外设有结界,按说不会有妖怪闯入才是。既然能突破结界,那定是不容小觑的妖怪。
住持慌了,想也不想便冲向正殿。虽然他没什么本事降服妖怪,但至少也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可惜,正殿没有他料想中的可怕妖怪,只有怀抱着蛟龙头骨,蹲坐在角落处默默不语的青之川。
住持吓得脚步一顿,急忙朝青之川鞠躬,然而小和尚还没有忘记那倏地变得狭长的瞳孔,看到青之川的脸就开始哭嚎起来,甚至想要冲出正殿。
“没想到是四十九院大人来了……失敬失敬……”
住持连连拱手,对于笨蛋徒弟的反应有些恼怒。
青之川没有抬头,眼神依旧空洞。
她不认识住持,但住持却是知晓她的,毕竟青之川再怎么说也是个有点名气的阴阳师,且还是个女子。
小和尚颤颤巍巍地指着青之川,说了句“妖怪”。
住持举起手中的降魔杖,狠狠地砸向小和尚的脑袋。他本想骂上这个不开眼的小徒弟几句,然而他不想在青之川面前丢人,只得将训斥换成了狠厉的目光。不过对于小和尚来说,住持的目光中已经足够可怕了。
住持躬身向青之川行了行礼,恰好看到破碎的墙面,一时语塞,想好的客套话差点全部忘光。
“呃……不知阴阳师大人前来此处是为了何时呢?”住持毕恭毕敬地问道。
他没有听到青之川的回答,只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青之川朝住持走去,将怀中的骸骨放于住持手中。
“请替我保管一日,明天我会取回。麻烦您了。至于正殿的修葺费用,明日也会一同送来。”
说罢,青之川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再多说,迈步离开。
住持一头雾水,心中疑虑万千,什么都想问出来,但见到青之川微红的眼眶,竟什么都说不口了。他呆愣愣地接过骸骨,目送青之川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才意识到自己还什么都蒙在鼓里,当即悔恨地又锤了小和尚一下。
青之川的步速很快,愈往前行,她几乎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奔跑了。寒风擦过脸颊,拂去她眼周的微红,为她心中怒焰添上薪火。悲戚褪去后,她只剩下了愤怒。
她现在已经能够确定了——父亲已死,切实地死在了逃亡的那一日。已死之人不可复生,那个宿居在她的家中,有着与父亲同样面容,鸠占鹊巢的蛟龙,定是个居心叵测的妖怪,否则绝对不会以父亲的面貌出现,编织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慌张欺骗她。
她冷笑了一声,放慢脚步,不停地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回归正常——至少要在表面上显得正常。她摩挲着雕有华美浮纹的刀柄,一瞬之间想了很多。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拆穿“凌穹”的真面目,想要看透他的险恶用心,想要将他彻底制服。
但她不能心急。想要骗过那个妖怪,一定不能出任何纰漏。
青之川走到家门口时,她的计谋大致成型。
美其名曰计谋,实际上也不过是避免让凌穹起疑心的权衡之计罢了。但至少有计划了,不是有勇无谋的一意孤行。
青之川深呼吸了一口气,叩响门扉。她似乎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站在门前,她竟然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张。她不知道会是谁来开门。如果是凌穹,她想她很有可能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刀刺穿他的心脏。
所幸,闻声而来的是雪童子。
“大人回来啦!”雪童子敞开门,很是兴奋地迎她进来,“今日大人出去得有些久呢。”
青之川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对雪童子道:“我还有事,就不进来了。能麻烦你能帮我把他……我父亲,叫到这里来吗?”
还不能打草惊蛇,她想。
现在再说出“父亲”这词,青之川直觉得恶心。
“对了,让大天狗也过来。”她补充道,“你先去叫大天狗,再去找他。”
雪童子不明就里,但没有多问,乖乖点头,转身落实她的嘱托去了。大天狗就站在不远处,不用雪童子传话,已走到了青之川身边,一见到她就压低了声问道:“怎么了,四十九?出事了吗?”
今天的大天狗分外敏锐,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异常。
青之川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关切问话,只叮嘱他,让他接下来远远地跟在她身边,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要率先保护她的安全。
大天狗心中的疑虑更甚,看着青之川的目光也变得幽深。青之川别开眼,她知道向大天狗隐瞒事实不好,但这里不是合适的场合。
“只要跟在我身边,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小声道。
得了这一句保证,大天狗就已满足。他用力点头,扑棱着翅膀飞走,不知躲到了何处。
大天狗消失后不多久,凌穹也到了。
看着他过分消瘦的脸庞,想起他刻意编织的谎言,青之川隐在袖中的手倏地收紧,紧攥成拳,腕上暴起青紫色的脉络。
但她依旧是笑着,未见丝毫异样。
她拍了拍雪童子的肩膀,把他打发走后,笑着对凌穹道:“我刚才在那边的河里见到了一条蛟龙,父亲……想去看看吗?”
她刻意拔尖了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欢快。
凌穹似是很惊喜的模样,连连要求青之川赶紧带他去看看。他这幅做派,落在青之川眼里,成了惺惺作态。
青之川应了声好,走在前面,充当起领路人的角色。一路上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惜她什么都知道。
行至河川边,青之川停下脚步,笑意也全都收敛起来了。她垂下手臂,用广袖遮住腰间的太刀,袖中的手虚扶着刀柄。
“那条蛟龙就在此处吗?”凌穹兴致勃勃地探头望向水底,“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别的蛟龙。”
“是呢,我也没想到能见到别的蛟龙。”青之川冷笑了一声,“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叫做什么名字呢?”
凌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站直身看着青之川,目光狠厉。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他呵斥道。
倒是很有严肃的父亲该有的模样。
青之川笑着摇头,表情愈发狰狞。她抽出腰间太刀,刀尖直指他的眉心。
“这句话还给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她怒吼道,“别再装作我的父亲了,妖怪。我什么都知道。”
她确实想要再周旋一会儿,但她已经忍耐够久了。她不愿再等待了。除了撕开眼前人的伪装,她别的什么都不想做。
“凌穹” 的狠厉神情瞬间褪去,眼中的正义也霎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压制的邪气。他勾起唇角,露出了相当得意的狂笑,就连被风扬起的发丝都洋溢着黑气。
“哦,你知道了啊?你怎么发现的?”他嘲讽般地笑着,丝毫没有谎言败露的慌张感。
“谁让你的谎言太过拙劣,又太过心急地想要离间我的式神呢。”
他瘪了瘪嘴,并不否认,只是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也终于不用再伪装了,毕竟所谓的父女之情,确实真让人反胃。”他露出悲哀的神色,却夸张到了极点。
青之川的手微微颤抖,刀尖在他的眉心与右眼间晃动。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的神智前所未有得清醒。
“不再装了吗,妖怪?”她讽刺道。
他处变不惊,仍是笑着,却似乎更加游刃有余了。他两手背到身后,眉头微蹙,惋惜般摇头:“是啊,因为很累啊。不过你那一声‘父亲’,倒真的很悦耳呢。”
青之川引以为傲的冷静霎时崩塌,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大脑。她咬紧后齿,尽管她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控制了,然而表情依旧狰狞如为非作歹的年兽。
“闭嘴,妖怪!”她咬牙切齿道,声音粗糙且沙哑,将心脏磨得钝痛。
他尖声笑了起来,眉眼都皱起,学着青之川的声音,不停重复道:“‘父亲’、‘父亲’、‘父亲’……”
他的每一声“父亲”,仿佛在揭示青之川的愚蠢——后知后觉,认贼作父。
青之川心知自己的愚蠢,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她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更不必反反复复地念叨,何况,他也并非是在“提醒”。
“快闭嘴吧!”
青之川挥刀劈向“凌穹”,然而他往后一闪,刀尖堪堪擦过眼球,仅割下些许发梢,再无别的伤害。愈往前攻,两人的距离竟是越来越远。
屡屡失手,有那么几秒,青之川的恼怒已经彻底冲破了临界点,把她彻底逼到了癫狂的地步。她一度想要丢掉太刀,赤手空拳地与“凌穹”战斗,但及时回归的理智告诉她,这样没有胜算,就算她不会使用太刀,也万万不能丢下的这件武器。
她很累了,动作越来越慢,彻底成了毫无技巧的乱砍乱斩,可她仍是不死心地不停挥刀,暗自祈求能够伤到“凌穹”,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能够轻巧躲开,动作中似乎还添了几分玩意,仿佛青之川是他排遣无聊的玩具。
青之川咬牙,用力提刀斜挑,“凌穹”侧身躲开,面带笑意。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额头上多了一张符咒,定是刚才他侧身时,恰巧进入他视觉盲区的青之川丢过来的。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符咒的威力远强于太刀。他急了,伸手想要扯下符咒,然而青之川的咒语比他的动作更快。
“解!”
最后一字落下,符咒炸裂成火星,在眼前爆开。轰然巨响,烟雾四起,没有任何动静。
青之川拨开烟雾,隐约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影。他抽搐了一会儿,而后奋力地想要爬起,但却很艰难。
青之川远远看着没有走近。她知道他很狡猾,说不定是在诱惑自己走入他编织的陷阱中。
她瞪着迷雾中的男人,恨恨道:“现在你不必再隐藏,因为伪装无用。我已经除去了你的假面,是时候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青之川投出去的符咒,除却爆破的功用外,最主要的作用,是为了破除那些擅长伪装他人面容的妖怪的假面。
他忽然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烟雾逐渐消散,他踉跄站起,脚步虚浮,朝青之川走来,容貌也逐渐清晰。
他半张脸都被炸得焦黑,露出鲜红色的皮肉,血液沿着脸颊的弧度滴下,落在地上衣襟上,染红一片,再无刚才的自信模样。
他看上去可悲无助到了极点,可青之川却不敢相信她的双眼。
“怎么会……”她喃喃道,“你的脸……”
他的脸,没有丝毫变化。
符咒上的咒纹,能够剥离妖气塑就的假面,迫使其露出原本的面貌。哪怕是以皮质的假面,在符咒的威力下,也会全部消散。
这张符咒让青之川不止一次地识破假面,然而现在她眼前的男人却没有丝毫变化,残余完好的半面无任何变化,更勿论窥见真容什么了。
青之川一下子慌了。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让她措手不及,连接下去该问什么。该怎么套出他的身份,也都忘记了。她只知道此刻要用力拿住手中的太刀,仿佛这样就能够拥有勇气。
“凌穹”摸了摸伤口,指尖染满赤色。岂止指尖,他的半身都被鲜血染红。
他盯着青之川,眼中的情绪复杂且难以言喻,但掺杂在一起,让青之川感觉到了恐惧。
他笑了起来,声音尖锐骇人。他不停用手拍着受伤的半脸,止住笑声,像是个孩子般委屈地向青之川抱怨道:“很疼啊……”
青之川不停地后退,想要拉开距离。他的诡异做派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可距离未曾变大,甚至愈发缩小。
她的心理防线崩塌大半。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歇斯底里道。
他不答,却咧开了嘴,扯出弧度诡异的笑容。他佝偻着背,笑声一顿一顿。
“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后的亲人吗,我亲爱的侄女?”
他说。
侄女,这词让她想起了什么。
青之川的脚步一顿,思绪也顺势暂停了一瞬。她看到玄黑色鳞片覆上他的手掌,尖锐的利爪向她迫近。
利爪折射出冷色的寒光,令人心颤。
青之川想起来了。
那是青行灯所叙述的那个故事中的一句,不为人关注的一句。
——他同胞的弟弟惹怒了天邪鬼,但却最先逃走了。
凌于苍穹的哥哥,有个名为潜渊的弟弟,这是青之川所不知道的。
如果青之川有幸回溯过往,她一定能够见到神明四十九院的神社前,年幼的凌穹抱怨孪生弟弟的场景。她也一定能够听到凌穹说,他的弟弟相当狡猾。
“明明所有坏念头都是他想出来的,但他最后总是能逃过责罚。”凌穹撑着脑袋,气鼓了脸,“他是天生的坏种吗?”
是的,他是天生的坏种。
第84章 龙之逆鳞
青之川看着那裹挟着银光的利爪朝她而来, 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动弹了。
落得如此境地,好像不是她的错, 但也罪责理应归咎于她。
如果她能够看透潜渊的身份就好了,如果她知道的更多就好了,如果她没有沉迷于所谓的亲情就好了……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现在已经晚了。
没有人告诉她, 她有个尚存于世的叔叔,也没有人能告诉她, 潜渊的谎言是出于什么目的。
潜渊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渐渐收紧,尖爪刺入皮肉。维持生命的空气被彻底阻断, 青之川的呼救声变成了难以耳闻的呜咽, 每一个动作都分外艰难,但她始终没有丢下手中的太刀,仿佛太刀落地是她败北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