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呢,何有时想,她跟秦先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确实是改变了很多的。
敢主动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了,不高兴的时候敢瞪他一眼了;敢在某日直播没做好的时候,打开弹幕去看看大家的评论,敢打开论坛,听听水军的骂声;敢伸手抱抱妈妈,就算是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除了干巴巴的关心,也能多说一些让他们高兴的事了。
敢于去表达一些东西。
这大概是这一整年最大的进步了。
*
12月23日,冬至刚过。
复健的事,还没等秦深开口,何有时就自己提了一遍。
“想好了?”
怕她没听明白,秦深解释:“你要是没想好,就趁着阳历年前这一礼拜再想想,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真的去了,就别中途再放弃。”
“我哪有那么怂?”何有时挺不开心。
秦深扯唇笑了下:“怂也没关系。逼你复健,我有的是办法。”
何有时:“……”
听他这么说,她原本不怂也要怂一波了。
当天下午,一行人就开车去了。去的地方是个私人疗养所,坐落在北郊,靠近乡镇的地方。
导航上只能搜到一个小小的hospital标志,尽管标记着代表医院的红色加号,却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机构的介绍,就联系方式一栏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单看这个不像什么正规地方。
乡间柏油路修得整齐,左边是水库,右边是排列密集的常青树。冬天天冷,纵然一片郁郁青青,也显得有些萎靡,到了春夏这儿大概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
医师是李简给推荐的,两人以前共事过一段时间。对方不是中国人,是个不到三十的英国小伙子,叫安格斯。
何有时坐近了些,侧过身瞄了一眼。照片上的人不苟言笑,轮廓英俊,眼窝很深,一张证件照都拍得迷人。
毕业院校一栏写着imperial college londo,帝国理工学院。下面跟着一大列个人成就,履历辉煌。
她其实看到越优秀的人越容易怵,尤其是这样面无笑意的,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人。
手有点凉,往羽绒服宽松的袖子里缩了缩。何有时开始打腹稿,琢磨见面后该怎么介绍自己,怎么陈述病情,还查了查自己病情的一些专业名词,用英语该怎么说。
“冷么?”秦深知道她紧张,把她的手捞过来,轻轻攥了下。
他掌心温暖干燥,给了她点鼓励。何有时摇摇头,转头看着车外的绿林,调整呼吸速度。
车里不止有孙尧,李简在副驾上坐着,一直沉默地听着后座的动静,闻言回过头,笑着插|进话来:“不用担心,安格斯性格很温柔的,你会喜欢他的。”
秦深瞥他一眼,把前后座舱间的隔板升了起来,后座成了个独立的空间,李简的脸被挡在外边。
何有时怔住,挠挠他的掌心,小声问:“干什么呢,太不礼貌了呀。”
秦深笑了下,没说什么。因为他清楚李简的毛病——他不光习惯性地分析别人,看到不同的心理病就觉得蠢|蠢|欲|动,且在职业生涯里,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对患者的移情作用明显,深深痴迷于创伤型人格,私生活乱七八糟,还自诩为慈悲心。
简而言之,专业素质强,却是心理医生行业里的渣。
何有时也不多嘴,开始忧心别的事:“医生看我腿的时候,秦先生你先离开一会儿好不好……”
秦深:“不好。”
回得十分果断,何有时被他噎了下,有点恼:“为什么呀?”
秦深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地斟酌措辞了,而是改变了策略,专门拣着她的痛处说。
“肌肉萎|缩确实不好看,但迟早我都会看到的。复健是个很辛苦的过程,可能你会摔倒爬不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可能会难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难不成全要我回避?”
“再说,复健得配合日常按摩。”秦深黑漆漆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她,眼中有浅浅笑意掠过去,他声音压低了些:“将来,我们会有更亲密的肌肤接触,我总会看到的。”
“更亲密的肌肤接触”,何有时瞬间就听懂了,耳朵尖噌得红了,往他胳膊上捶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不重的,没什么劲儿,也没舍得用劲。
秦深笑得更深了,捉过她的手,抬高到唇边轻轻蹭了下。
“你想摆在我面前的美好,与藏着掖着不想给我看的缺陷,我都能包容。”
第39章
等到了地方,何有时就明白为什么这个疗养院鲜有人知了。
林中辟出一块空地, 建了两座漂亮的小洋房, 都是三层楼高, 前面小花园,后边停车场, 连医院的红十字标识都没露在外边。
这个私人疗养院的保密性相当不错。就算是有时这种提前知道地址的人, 进了门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想退出去看看门牌号。
坐久了, 膝盖有点僵, 何有时慢腾腾地下了车,乖乖挽上了秦深的手臂。
小洋房外边立着两棵高大松树, 做成了圣诞树的样子,从头到底都挂满了小灯饰,到了晚上灯光亮起,大概漂亮得很。
“圣诞节要到了啊。”她随口感慨了一句。她和秦深都懒得很,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 就爱不凑洋节的热闹,在一起之后成日在家里窝着, 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左右两栋楼, 左边诊疗室, 右边算是住院部。
一楼齐齐一排落地窗,采光很好。进了门就看见一群年轻男女聚在大厅里喝下午茶, 聊得正欢畅, 整个大厅都是浓浓的奶茶香。
略略一数, 十二三个人。其中大多是年轻姑娘,也有几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中多半是白人。
何有时吃惊:“这么多病人?”
李简冲她眨眨眼,压低了声音:“这些可不是病人,都是这里的护士,来自帝国理工和爱丁堡医学院的高材生。他们挂靠着一个海外交流项目,安格斯正好是项目负责人。”
十几个护士连医护服都没穿,在工作时间悠哉悠哉地喝下午茶,妥妥的人员冗余,跟何有时印象里的医院一点不沾边。
在车上看过安格斯的照片,何有时几乎是一眼认出了他。安格斯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李简时面上浮起一个笑,起身迎了上来。
之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几人简单地介绍了下,何有时就被带进了诊疗室。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格斯中文说得很好,妥妥的国标普通话,问的问题也不多,她提前背下来的病情专业名词都没用得上。
“离车祸过去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
“膝盖能弯曲到九十度吗?”
何有时给他演示了下:“大概四十五度的样子。”
最初每礼拜拍一次片子,后来变成每个月拍一次,现在成了三个月一次,还有每次的体检表、肌电图和肌活检,她都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厚厚一沓递过去。
安格斯仔细看完,心中有了数,让她进了3d透视室。
透视不需要等片子,在照的同时就有结果了。
最后的结果出来,秦深表情不太好。
小腿肌肉3级萎|缩,关节屈曲挛缩,软骨退化,髌骨平台塌陷。平时走路时两侧施力不均,连带脊柱都存在侧弯现象。
安格斯摇头:“复健只能练肌力,保守治疗意义不大,考虑下全膝关节置换吧。”
何有时立马慌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哆嗦了下。
安格斯看出她的紧张,出声安抚:“何小姐不用担心,这个手术现在很常见,几乎没有危险性,两周拆线四周康复,如果现在手术,过年前就能正常行走。”
何有时听着他标准的播音腔,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呼吸有点重。
从两年前拆掉钢钉她仍站不起来的那时候,何有时就知道有这么个换人工关节的手术,这两年里她也从没停止思考这个办法。
甚至爸妈劝她去做复健的时候,何有时都常常拿“以后手术”当借口。
可眼下,明明白白被告诉复健用处不大,当真要用手术的办法了,她以前做过的再多心理准备都没了作用。膝关节置换,光是听到就血淋淋的。
“何小姐?”
何有时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想几天,再给您回复。”
秦深知道她又怂了,下意识地要皱眉,却又不舍得在人前对她说重话,只说考虑一下再决定。
安格斯点点头表示理解,喊来两个医学生,自己出去跟李简唠嗑去了。
虽然要不要手术还没想好,初步的复健却可以开始了,要做下肢畸形自我矫正。
术语高大上,其实拿一个字概括,就是站。
矫正器上会设定几条水平的基准线,分别在脚踝、膝盖、髋骨和肩膀的高度,如果身体左右两侧没站正,机器就会响起滴滴的提示音。
足足滴了五分钟,何有时才艰难地找准姿势。她平时走路不觉得,这会儿觉得自己体态差得没边了。
被安格斯指来的两个白人姑娘一点都不冷漠,笑容灿烂像俩小太阳,一左一右围在身边,把秦深都挤了开,不停地夸她“clever girl”“nice going”一类的话。
何有时听得窘迫,脸上的汗都快流到眼睛里了。
最让她尴尬的还不是这两个姑娘,而是秦深没从她身上挪开一分的视线。
汗流到眼睛,辣得很。秦深拿纸巾给她擦干净,掌心盖在她的手背上,算是无声的鼓励。
何有时透过机器的反光,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和满脸脏汗,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哭了。
很是心塞地想:这么丑,秦先生一定不要她了。
*
一个下午,秦深都没离开过复健室。
傍晚时开车回了家,何有时没什么食欲。换好睡衣,累得瘫在床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床垫并不软,愈发显得她身前曲线曼妙。秦深视线定了一会儿,用了点毅力才挪开眼睛。
“膝盖疼不疼?”
“疼。”何有时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感觉肿了。”
睡裤很松,秦深坐在床边,把裤腿从下推上去看了一眼。她膝盖果然肿得厉害,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指头印。
换做平时,何有时总得意思意思挣扎下,这会儿挣不动了,就任他看。
冬天太冷,秦深没去找冰袋,拧了块凉毛巾敷在她腿上。
水温低,敷在肿起的膝盖上还挺舒服。何有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辛苦你了啊男朋友。”
怪里怪气的句式,秦深笑了下,也不跟她贫,隔着凉毛巾给她揉膝盖。
何有时捞过放在床头的逗猫棒戳戳他的手臂,“秦先生,能不能再帮个小忙?帮我把笔记本递过来。”
“做什么?”秦深问她。
“要发个请假公告,今天没力气直播了。”
秦深叹口气:“我帮你发吧,你坐都坐不起来,怎么发。”
何有时也没拒绝,跟海狗似的拿胳膊支着身体转了个方向,看秦深开了电脑,告诉他直播软件图标长什么样子,教他打开公告栏,又放慢语速指挥他打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打完没有?”
何有时有点近视,隔着两步远,她看不清屏幕,却不忘叨叨:“句末要加个亲亲的表情,就表情页第三行第一个。”
秦深按她的指令输入完,盯着这个亲亲的表情看了几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擅自换成了那个表示呵呵的微笑。
“好了没有?”
秦深正要应声,右下角却有私聊框在闪,有时大概是设置过特别关心,对方的消息是直接弹出的。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上线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打一天没打通。】
何止呢。
秦深想,有时原先的手机和手机号都成自己的了,她半个月前就换新手机了。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在不在,怎么不说话?这一整天打不通电话,都快急死我了。】
啧,光明正大地撬墙角。
秦深冷着脸敲了三个字:“非本人。”
发了这三字,他也不管对方怎么回答,直接关了聊天框。
心气不顺,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心情好点。秦深脑子一转,在还没发布的请假公告上改了改,加了一句话——
“这条消息由我的男朋友代发: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他半天没弄完,何有时又问一遍:“好了没有啊?”
秦深把编辑好的公告飞快读了两遍,觉得句子有点不通顺,可惜有时催得紧,他没空改了,应了声“弄好了”,关掉了直播软件。
回过身来,秦深表情严肃地跟她说:“有时,咱们商量一件事。”
何有时有点怔:“什么事?”
“今天安格斯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说你体力差精神差,注意力不够集中,这都是你长期熬夜的后果。每天必须睡够八个小时才行,你算算你睡够了没有?”
“够了呀。”何有时掰着手指给他算:“晚上三|点睡到早上七点半,起来吃早饭,中午吃过午饭,从一点睡到下午四点半,正好一天八个钟头呀。”
秦深面无表情看着她:“午休三个半钟头,你觉得合适?”
何有时最怵他这个样子,小心问:“那……以后我早上起得迟一点?”
秦深叹口气:“直播是你的爱好,我没意见。但每日作息必须合理,要么你把直播时间往前推几个钟头,要么十一点关电脑睡觉。”
何有时也顾不上腿疼了,腾得翻身坐起,瞪着他控诉:“你不讲道理。”
as|mr的受众大部分是神经衰弱、长期失眠的人,直播时间自然是深夜最合理。
何有时还试图给他讲明白:“熬夜的危害我知道的。但我天天喝燕麦枸杞黑芝麻,活得特别养生,熬夜的损失都能补回来,你看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