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时四下看了看,问:“家里有高脚杯么?”
她话刚出口,秦深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何有时之前半年的所有直播,他听了个遍,杯琴是她很喜欢的一样。
“有的。”秦深从吧台上取了几个杯子,一字排开。
何有时走过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她一抬脚,右腿的缺陷就掩饰不住了。
有点跛。
秦深望着她的右腿看了三秒,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起身,搬了个舒服的椅子,放在她身后。
“啊,谢谢秦先生。”何有时几乎受宠若惊,僵着身子坐在吧台前,心里的窘迫却是更深了。
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哪怕是迫不得已外出时也会穿平底鞋和宽松的裤子,尽量遮掩走姿的不正常。可今天遇到的孙尧和秦先生,都一眼看出来了。
何有时有点难过,可惜现在不在自己家里,不能想太多。她收回心神,垂首敛目坐在吧台前,拿起一壶温水,小心地往每只高脚杯里注水。
水深一指的,两指的,三指的,玻璃杯中不同的水深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秦深站在旁边,俯视,只能看得到她柔软的发顶,和薄薄的、通红的耳廓。手里拿着一柄钢匙在杯壁上轻轻敲打,时不时侧过耳朵听听音准,十分投入的样子。她手指细白纤长,单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了。
秦深换了个姿势,靠在吧台上看着她。
何有时调好了音,把热水壶推到一边,稍稍侧过脸,似乎不敢抬头看秦深的眼睛,视线堪堪停在他胸口那个高度就不肯往上了,只问:“秦先生想听什么?”
“什么曲子都行?”
何有时脸热:“我……只会简单的,杯子也不够。”
秦深有点想笑:“那你随便弹就好。”
要她随便弹,她还当真挑了首最简单的,拿着钢匙叮叮咚咚敲了起来,统共只用到了三个杯子。
连孙尧这种乐盲都能听得懂,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哆唻,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唻哆。
秦深挑眉:“这是什么?”
何有时脸红:“给小孩子听的……助眠曲……”
秦深更想笑了。
他没作声,何有时窘得厉害,僵坐着纠结了半分钟,又叮叮咚咚弹了一首樱花,自己改了调。
秦深垂眸看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
一个年轻的,容貌出众、穿着优雅的姑娘。她不是来求职的,而是受邀被请到自己家里,给自己治病的。可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地局促。
她对人的视线十分敏感,与人对视时会率先挪开视线,哪怕是此时侧对着他,被他的视线锁住的时候,手指也会不自觉地发颤。
这是个自卑怯懦的姑娘。
秦深见过很多人,因为做的是传媒业,也曾接触过一点社交心理学,不动声色地审视别人几乎成了本能。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可此时让秦深更在意的,更享受的,却是另一事。
让他连续睡了一礼拜好觉的姑娘,还有那双有魔力的手,此时离他只有半米远。
不再有那些没法屏蔽的乱七八糟的VIP弹幕,她也不再需要时不时地蹦出一句让人心烦的“谢谢XXX送的礼物”,她摘下了遮脸的深色口罩,怀里也没抱着那只懒洋洋还掉毛的猫。
叮叮咚咚的玻璃音不再是经由录音设备传到他耳机里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只有他一人能听得到。
坐在他面前的、比直播时更专注的、专属于他一人的。
——真让人着迷。
秦深眉头舒展开,微醺似的阖上眼,连原先涨得发疼的太阳穴都不再蹦跶了,心情愈发愉悦了两分。
短短一首樱花,何有时弹了两遍。她没学过音乐,音准也不好,杯琴只会敲十几首曲子,可惜这会儿面前的杯子太少,想了想,没有能弹的了。
“很好听。”
曲子太简单,孙尧生怕自家主子不满意。可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翘了下唇,像大尾巴狼诱拐小红帽似的挤出一个生涩的笑:“何小姐吃过早饭了么?”
“不用不用。”何有时忙摆手:“我不饿的。”
不饿,言外之意就是没吃。秦深|喉头上下滚了滚,跟孙尧挥了挥手:“下楼去买点牛奶,家里没了。”
孙尧扭头就走,换鞋出门的短短一分钟,听到秦先生变了个语调,几乎算得上温和地问:“何小姐叫什么?……有时?有时,你直播用的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是吗?……恩,很有新意……你想喝点什么,橙汁行么?”
孙尧默默关上门。
呵,男人。
=o=
第6章
秦深用一早上的时间,达成了孙尧对他的评价。
——秦先生是个好人。
何有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秦深的每个动作。她不会烤蛋糕,帮不上忙,又因为自己是外人,也不好意思干坐在餐桌上等,这么站着虽然傻气,但心安。
她一直觉得会做烘焙的,都是心思温柔细腻的人。虽然秦先生看起来有点冷,搅蛋液的时候冷淡,加蛋糕粉的时候冷淡,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直到蛋糕出炉,也不见他面上有丁点欣喜。
从烤箱端出来的蛋糕是暖暖的橙黄色,等分成八块,整整齐齐盛在盘子里,上面撒着细碎的葡萄干,闻起来便觉香甜。
秦深把餐盘往她面前一推,自顾自地“嗯”了一声,坐到了餐桌另一头。何有时寻思着这声“嗯”,意思大概是“吃吧”。
真是个冷淡的人。
但能记得给她这个头回见面的陌生人做一份早饭,这份心意,就挺令人感动了。
何有时小口咬了一口,舌尖滋味软甜,再喝一口温热的牛奶,整个胃都被熨暖了。算起来,这还是她这半月来头回吃早饭,因为总是在每个凌晨做直播,睡醒以后就是半上午了,作息十分得不规律,常常糊弄自己的胃。
“谢谢秦先生。”一声简单的“谢谢”在她喉咙口梗了半分钟,总算挤了出来。
声音有点小。
孙尧听到,挥了挥手:“没事,秦先生每天都做饭,今天你来得晚,以后要是早点来,能吃一个月不重样的早饭。”
这明显是客套话,毕竟自己是外人,哪能这么拎不清?心头这么想了一遭,何有时弯着唇点了点头。
昨天跟孙尧约好了时间,她心里其实挺慌的,凌晨做直播的时候就紧张,因为不知道即将成为她雇主的秦先生是不是也在看直播,会不会觉得她话太少太闷了,不像个心理特护的样子。
昨晚直播之后的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连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形都在她脑海里演绎了好几遍,对方会不会嫌弃自己的残疾?会不会很严苛很挑剔?会不会冷眼相向?会不会觉得现场直播的效果没有录音麦传出的效果好?
就连出门前,何有时都对着镜子说了好几遍“秦先生好”,觉得打招呼时的表情十分自然了,这才能稍稍安心。
说起来,她已经有很久没跟生人讲过话了。
即便是每天出门散步,也会挑小区里人最少的时间,有时迫不得已去超市购物,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煎熬,从头到尾都不讲话的。
可她确实拮据,要支撑深居简出的生活,要买更专业的录音设备,还有最重要的,右腿复健。
餐桌上没人说话了,何有时抿了一口牛奶,又开始了新的纠结:合同的事,应该由自己先提,还是对方先提呢?
秦深看她半晌,直到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又挺直了肩膀,抿着唇露出一副“秦先生有何指教”的局促表情,秦深才慢腾腾地收回视线,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把盘子里的煎鸡蛋一刀刀切成了小碎块,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
眼瞅着气氛要凉了,孙尧只好接过话头:“秦先生通常不外出,你抽空来就行,上午下午来都可以,唠唠嗑呀讲讲笑话呀,敲敲玻璃杯,做什么都行。”
所谓的AS|MR,看在孙尧眼里,就是敲敲玻璃杯一类的行为。
忒俗。认为AS|MR是种心灵交流的秦深瞥他一眼,没作声。
“这小区没有门禁卡进不来,回头我跟司机打声招呼,何小姐每天跟他联系就行。”孙尧转头看了下秦深,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他只好接着说:“那咱们先定每天两个小时,试用期一个月,看看先生的失眠会不会好转。”
“这是合同。”孙尧从包里掏出提前打好的文件,合同书,还有保密协议,一式两份,聘用时间和薪酬都写明了,只需要往上边签字就好。
被两双眼睛盯着,何有时鼻尖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紧张得厉害。她忍着焦虑把合同扫了两遍,察觉没有陷阱,便匆匆签了字,连薪酬那个数字都没敢多看。
而那份保密协议,只有一条,不能泄露秦先生的姓名、肖像、住址,以及病情。
甲方姓名还是空白,孙尧刚掏出签字笔,就被秦深夺了过去,唰唰几笔签了自己的名字。一手硬笔字十分漂亮,颇有点入木三分的味道。
收了钱就得敬业。何有时从一旁的包包里掏出一个手账本,埋着头开始做笔记,“秦先生失眠的时候,一天睡几个小时?”
秦深摇头:“失眠严重的时候,没法合眼。”
“……二十四个钟头都睡不着的吗?”何有时呆住。
“最近一个礼拜,听你录的AS|MR,睡得好一些了。”
何有时又问:“秦先生喜欢听什么方式的?耳语声、敲打声、裁纸声,还是别的什么?”
“都喜欢。”秦深看着她,神情专注:“你录的每一场我都听过,都喜欢。”
言之凿凿地来了这么一句“喜欢”,何有时脸颊有点烫:“那别人……”
秦深打断:“听别人的不行,我试过的。”
她话都没说完,秦深就明白她想问什么了。
一个问得仔细,一个答得轻快。秦深听着她的声音,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大白天竟生出想睡觉的困意,这感觉,当真是久违了。
有些问题她会重复问一遍,还有点唠叨,比如“秦先生不要长期喝助眠的药,喝久了会成瘾的。以前我喝过一个月,就觉得那段时间脑子变呆了,想问题时逻辑很差,做什么事都没法专注。”
唠唠叨叨,秦深也没有丁点不耐烦。
他以为对方会好奇他为什么会失眠这么狠,谁知从头到尾,都没有等到这个问题。
是个尊重别人隐私的姑娘。
何有时记得慢,秦深分出一半心神,看着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埋着头,额边散下的碎发挡了一小块脸,在手账本上仔仔细细记下他的睡眠习惯,记下他的喜好,记他喜欢听的声音,记他每天的活动时间。
七点起床,八点早餐,九点看财经新闻,十点锻炼,十二点吃午饭……
仗着自己眼力好,秦深隔着一米远都能看到她在手账本上画了好多个小闹钟,表盘那个圆是随手画的,并不规整,乍一眼看去乱七八糟的。
秦深溢出一声低笑,眼底微温。
“那我以后中午再来,正好赶上秦先生睡午觉的时间,这样可以么?”
秦深点头,心思电转间,已经开始琢磨明天的午餐菜单了。
两人晾着孙尧聊了一个钟头,敲定所有细节后,已经快要到中午了。何有时找了个借口先离开,没好意思留下用午饭。
“秦先生明天见。”
开始准备午餐的男人回过头,又“嗯”了一声,没接话,目送她出了门。
“何小姐不用见外,反正秦先生爱做饭,多做点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平时我陪他吃饭,先生都会多说几句话,别看他面上冷,心里应该还是想有人陪他吃饭的……”
孙尧絮絮叨叨,跟着何有时进了电梯间,正准备按楼层,将将要合上的电梯门却被一只手格开了。
年轻的男人堵在电梯口,抿着唇不说话,他眉眼深邃,无论看什么都异常专注,像能看得透人心,单是这样子望过来,就有种迫人的压抑感迎面而来。
一阵诡异的安静,何有时缩在身侧的手捏得极紧,她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反正烫得厉害,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一种几乎要窒息的窘迫,只想往电梯最角落里缩,靠着意志力才忍住没动。
“秦先生……还有事吗?”
秦深开了口,声音要比他此时的表情温和多了:“刚才,咱们签下的合同,是每天两个小时?”
何有时懵懵点头。
“改成一天五个小时,按时间加价,你看行吗?”
一旁的孙尧默默捂了下脸。
*
因为这临时改合同,何有时又多留了十分钟。
等两人离开后,屋子里重归寂静。
吧台上的高脚杯没收拾,还像早晨一样一字排开,盛着清水更显剔透。秦深叮叮咚咚敲了几下,先前何有时敲的那首给小孩助眠的哆唻咪,调子简单,秦深听过一遍就能敲出来。
经由薄薄的杯壁发出的声音照旧清脆透亮,可换了一个人,总觉得失了点味道,有点烦。
秦深静静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对面很快接通,还想着寒暄几句,却敌不过秦深开门见山。
“有没有一种心理障碍,会让人变得胆小怯懦,没办法直视别人的眼睛,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即使是背对着,也能察觉别人在看她。坐姿不坦荡,是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尤其被人长时间盯着看,会声音发紧,身体僵硬,脸色发白,甚至会双手颤抖?”
李医生几乎没有思考:“视线恐惧症。通常因为心理创伤、身体缺陷或是流言蜚语,或是对异性的恐惧,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后产生的一种心理暗示,害怕被别人注视,认为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抱有恶意,被人盯着看的时候会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在公众场合尤其恐慌,是社交障碍的一种形式……”
秦深沉默了三秒钟,嗯了一声:“下回来给我带一份资料,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