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秦先生的辛苦,所以,愿意对他更仔细一点。
*
秦深这个午觉睡了两个半钟头,是被闹钟吵醒的。
醒来时,耳畔三角铁的叮叮声还没停。
秦深有一瞬的恍惚,困意彻底散了个干净,坐直身子,不无诧异地问:“你一直在敲?”
何有时慢腾腾地眨眨眼,不太明白他这话是要问什么。她平时夜里直播,常常一播就是三四个钟头,有些道具声音小,如摩挲海绵的声音,或是翻书声,想要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必须得提高频率,是十分考验手速的,十分钟做下来胳膊就会酸,敲三角铁已经算得上是最轻松的。
真是个傻姑娘,心眼也太实诚了,就这么干站了两个半钟头。
秦深睡了个美美的午觉,又自觉被人用心呵护了一中午,心情好得不得了,“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孙尧去买菜。”
何有时连忙摆手:“不麻烦秦先生了,今天离五个小时还差十几分钟,我再留一会就回家了。”
“你要走?不留下吃晚饭?”
“要回去喂猫,它脾气大,不准点吃饭就会不高兴。”说到这,何有时怕他扫兴,还很认真地解释:“从这里到我家开车得一个半钟头,市里还会堵车,回到家天就要黑了。”
秦深微微挑了下眉,也不多说什么,看着何有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穿好外套,走到玄关处弯下腰慢腾腾地换鞋。
她一手扶着鞋柜,单腿站不稳,身形有点晃。光看背影,秦深就知道她此时一定又顶着副窘迫的表情。
她右腿有旧疾,没办法弯曲膝盖蹲下,穿的又是那种得系带的休闲鞋,这样站着穿肯定是不习惯的。
秦深刚抬起脚,没走两步就看见孙尧已经拖了把椅子过去,扶着何有时坐下,还笑呵呵地来了一句:“慢点穿,车还没到,咱不急。”
秦深停住脚,没上前套近乎,站在玄关处看着,寻思着明天得在这儿摆上一张舒服的椅子。
“秦先生我们走啦,你早点休息,小江总说明儿来看你。”
秦深应了一声,看着何有时跟着孙尧进了电梯,又站在阳台上等了十分钟。直到车从停车场开走,他这才收回视线,开始准备一个人的晚餐。
每天七点起床,八点早饭,十点锻炼……除了失眠,别的作息十分规律。亲人大多在国外,朋友缘极浅,几乎不来往。吃喝穿用都有人照应,每天深居简出,把自己困在这间公寓里,还先后赶走了三个心理特护。
连跟了他三个月的孙尧都以为秦先生是在享受孤独。
只有秦深自己清楚,一个人吃饭的感觉。
糟透了。
秦深喝着粥,一边翻出手机里之前截下的一小段视频。视频里戴着口罩的姑娘,眼睛弯成一个小小弧度,是在笑。
她怀里抱着一只大胖橘,这猫经常在她直播时抢镜,圆脸粗腰眼睛小,看在秦深眼里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却有不少粉丝都建议何有时弄个云养猫,看样子还挺待见它的。
秦深仰在沙发上,斜睨着那猫,眼底有点凉。看着这总是脱毛的讨厌东西趴在它家主人大腿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直到舒服了才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好半晌他轻轻哼了一声。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把这猫的五官和体型都记在脑子里。
然后开始百度。
——猫粮,什么牌子好。
*
何有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刚拌好猫粮,手机就响了。
“有时吃过饭了没有?……等外卖?你怎么又吃外卖?不想做,什么叫不想做?你自己一人搬出去住,妈也不说你,可你总得好好做饭不是?天天糊弄自己的胃。”
何有时笑着应了两句,何妈妈话锋一转:“你上回面试不是被刷了么?你也别丧气,妈给你问过了,过两天有个残联组织的招聘会,保准靠谱。”
脸上的笑一僵,何有时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弱了两分:“妈,我现在做直播就挺好的。”
“你总得有个正经工作,天天熬夜直播算什么样子?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出过门了?妈不求别的,你总得出门跟人打交道吧。”
她接不上话,底气不足地回了句:“我有跟人打交道的。”
何妈妈彻底火了:“你天天抱着个电脑做那什么直播,你还能直播一辈子!难不成你一辈子就活在家里,买东西靠网购,社交靠网聊,不交朋友不谈恋爱不出门?连去个超市坐个公交都不敢!你还说要去做复健,钱都交了,你总共去过几回?”
何有时心口疼得一哆嗦,用了很久才堪堪忘掉的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翻扯出一大片过往回忆,生疼。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尖得刺耳,何有时被数落得无地自容,像是一根根钢钉往心口戳,可她咬着牙没挂电话,自虐一样听完了十分钟的数落,直到何妈妈气得挂断电话,耳畔只剩下忙音。
何有时这才抬起手,抹了下眼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了。
曾经那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有朋友,有喜欢的人,就算车祸之后,也有过一段教科书般的身残志坚的感人时光。
可回头再看那段日子,竟仿佛是在看别人的人生了。
通话时长14分26秒,这期间,何有时一直有一句话梗在嗓子口,无时无刻不想说出来,却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回去,话到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
——其实,我一直有在努力的。
半年前,头回直播那时连说话都觉得惶恐,黑黝黝的镜头后边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千千万万双眼睛藏在其中,冷漠的,同情的,奚落的。
头回直播她紧张得整个人都在抖,说话时嗓子发紧,结结巴巴地念了一段电台故事,就是那种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鸡汤文字。
那场直播总共有39名观众,她却被砸了一百多块板砖,大概是真的糟透了。
而半年后的现在,她直播时已经能做到轻松自然了,有时还能跟老观众开个玩笑。甚至半个月前,由APP官方提前预约的跨年现场直播,她都壮着胆子接受了邀请。
她敢一个人去逛超市了,摆在货架高处的商品,也敢踮起脚去够。
她也找到了第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高薪且轻松。
她一直有在努力的,比起一年前那个最绝望的时候,真的已经进步了很多了。只是跟人交流这块上差了点,还没法恢复到车祸前一样。
可在妈妈眼中,她大概还是那个被生活压垮的怂包,深居简出,蜗居一隅。
胸口梗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里边藏着她可怜又敏感的自尊心,不论外人还是家人,稍稍一碰就难受得要命。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弹出一条信息。
秦先生:晚安。
寥寥两个字,何有时多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睛发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她也知道自己这股子矫情劲特别讨厌,可还是忍不住。
忽然有点想秦先生了。
起码在秦先生那里,她姑且算得上是个有用的人。
=o=
第9章
这一夜,何有时几乎没睡,五点天快亮时迷迷糊糊合了眼,被压在心底的往事又不由分说入了梦。
七点半闹钟响了,起床后气色差得厉害,眼皮也有点肿,只好临时敷了个面膜救急。
司机的车九点半到楼下,她却提前两个钟头就开始准备了,早餐是简单的酸奶和抹茶曲奇,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整理自己,妆容、发型、穿着,做AS|MR用的小道具,钱包和各种随身物品全都得检查两三遍才能安心。
刚睡醒的猫儿踱着步子懒洋洋地上前来,一只前腿扒在她的裤脚上,仰着头睨着她,拖长声哼哼了两声,看样子是对她接连两日早出晚归表示不满。
“怎么了呀?”何有时笑着哄了两句,又给它开了个三文鱼罐头,倒了一半出来,这才能从猫爪下逃出来。
到了秦先生家里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十一点了,孙尧摁了摁门铃,没人应。
“好像不在家。”孙尧是装着备用钥匙的,他以前来得早,八点多来了,怕吵着秦深睡觉,才拿备用钥匙开门。平时到中午的时候,秦先生都已经在做饭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不在家。
还没翻出钥匙,楼梯间便传来了跑步的动静,落脚重,便听得清楚。何有时下意识地回头,怔住。
跑在前边的是一个年轻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高,腿也长,一步跨三个台阶。
秦深落后两步,穿着黑色的运动短T,胸口那片已经湿透了,发梢还在往下淌汗,腕上圈着个智能手环,看样子是刚跑完步回来。
大概是身体不太好的原因,他喘得有点厉害。
头回见这么不修边幅的秦先生,连孙尧都怔了怔。
“来了?”秦深弯了弯唇,视线在孙尧身上打了个弯儿,跟何有时对视了一瞬间,他走快两步上前开门,把人迎了进去,话音微温:“怎么比昨天来的早二十分钟?”
他出门运动时算好了时间的,却回来迟了。
“今天是周一,出门时错开了上班高峰,一路上都没堵车。”何有时把右手的袋子提高一些,给他看,“还去超市买了梨子和一些菜。”
原本只是雇主和护工的关系,秦先生却会留她用午饭,还会迁就她的口味。何有时过意不去,偏偏合同上写明每天要聊五个小时,再加上来回车程,她怎么调整时间也避不开午饭。只好在楼下的超市买了些水果蔬菜,也算是礼尚往来,不亏不欠。
秦深接过她手里的菜,环保袋上印着“乐华超市”的字样,他知道这是小区里的超市,想来是下车后买的。秦深打开扫了一眼,“山药、莲子、红枣,你喜欢吃这几样?”
何有时摇头:“以前失眠时查过,小米红枣粥、山药莲子粥都有助眠安神的作用,就买了来。秦先生要是会煲粥的话,晚上可以试试看,放十几粒枸杞也可以。”
一问一答,温馨得不得了。
落在后边的江呈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得瞠大眼睛:“才几天不见,我小表哥就谈恋爱了?”
孙尧无奈,压低声音解释:“小江总别乱说。这是你先前说让我请来的那个主播,会AS|MR的那个,秦先生听了她的直播能睡好觉。”
“噢幸会幸会。”江呈挤上前去,目光在鞋柜里新添的那双画风很卡哇伊的凉拖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秒,立马福至心灵,语气愈发热情了两个度:“何小姐是吗?正好这两天我也失眠,AS|MR是什么东西,我顺便听听呗。”
穿着橘色的套头衫,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灿亮的白牙,像个还在念大学的年轻孩子,满身的朝气往外溢,光是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整个人就仿佛在发光一样。
自大学毕业后,何有时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朝气蓬勃的人了。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喜欢这样的人的。她爱看人的笑脸,尤其这一年来深居简出,她社交能力退化得厉害,察言观色的能力又总是因敏感的自尊心而偏差,习惯对别人的微表情过度解析,将别人的漠视当作恶意,将好奇看成怜悯。
而笑容灿烂的人呢,乐于对陌生人释放善意,情绪直白鲜明,跟这样的人说话,总比提心吊胆地跟猜不透心思的人交流要安心多了。
可是跟陌生人说话,还是会很窘迫啊。何有时正襟危坐,生怕头回见面就给秦先生的表弟留下不好的印象。
江呈:“做夜间直播很累的吧,我记得这个APP会限制主播的夜间直播时间,因为以前有主播熬夜直播犯了心肌梗塞,后来加了一条规矩,夜间连续直播时间不能超过三个钟头,你怎么能直播四个钟头的?”
正在洗菜的孙尧假装没听到,心中却是好笑,明明小江总就是那个直播APP的最大股东,这是装糊涂呢。
何有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努力把情绪调整到一个自然闲适的状态,答得认真:“直播两个小时,中间会下播十五分钟,放以前的录播片段,休息一小会儿。”
江呈笑出一口大白牙,“我也做过直播呀,你玩的那个APP我也有个账号,跟朋友吃鸡的时候就顺便挂在直播上,倒是没什么粉,加个关注以后一起打游戏呀。”
“啊,好的……”他思维跳跃太快,跟秦先生有得一拼,何有时明显跟不上,得小心应对着。她端着杯热橙汁,手里的玻璃杯上沾了一层汗,留下被汗水浸过的指缝纹路。
唠完直播,江呈盯着她看了半天,几乎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歪着头,右手托着下巴,笑眯眯来了句:“我哥人挺好的哈?”
“秦先生,他是个好人……”何有时怔了一瞬,很是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这调侃的语气她当真应对不来,内心窘迫得只想拿起手机,假装回别人的消息来缓解尴尬。
偏偏何有时又十分清楚这样太不礼貌,只能僵着身子坐着,当真是坐立难安。
江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自己开了电视,轻车熟路地翻着一个国外综艺节目看起来了。
趁着他拿遥控器换台的功夫,何有时飞快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有点憋屈地想:江先生一定是觉得她太扫兴了,抛过来的话题都不会接,压根没办法聊天。
两颊烧得厉害,何有时唯一庆幸的就是她有涂隔离乳的习惯,就算脸红了,大概也不会太明显。
这个综艺挺好笑的,江呈全程跟着哈哈哈。何有时不那么紧张了,提了好半天的心刚要飘飘悠悠落下,江呈冷不丁地转回头,眼底晶亮,声音带笑。
“我哥他以前没谈过恋爱,要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
何有时:“……”
她往浴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干笑快要撑不住了。
——秦先生冲个凉怎么这么久啊。
*
这中午的AS|MR效果没昨天好。
实在是江呈问题太多了,絮絮叨叨问了好些。他大学学理,做AS|MR用的人头录音麦比较新颖,江呈来了兴致,差点把人家的麦给拆开。
秦深每回酝酿好的困意总是被他打散,有些恼,快到中午三|点的时候,他没了睡意,江呈却给睡着了。
沾枕就着,少年心事埋得浅,被风一吹就能散。这是秦深和何有时都羡慕不来的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