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于眠——宣蓝田
时间:2018-08-06 08:52:45

  “通常社交恐惧的患者,在面对一个可靠的倾听者——比如像我这样的,都不会过分压抑自己的倾诉欲。可何小姐始终不信任我,并非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过分追求效率的心理咨询,往往会留下后遗症。”
  李简揉了揉脸:“她不想讲,却反反复复跟我说对不起,最后哭着说‘李医生求你别问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了。”
  秦深面无表情盯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李简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欺负人小姑娘,你听我往下说。她的心事藏得很深,自己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这不像是幼时阴影导致的,更像是最近几年内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件事将她的人生几乎割裂开来。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反复怀疑自己,尽全力藏起缺点,对人际关系很悲观,不敢与人深交,也就是表现出来的自卑怯懦。”
  “像何小姐这种程度的心理疾病没有专业的治疗,很容易愈演愈烈。时间越久,她会越恐惧亲密关系。恋人、朋友,甚至是来自家人的关心,都会让她无所适从。”
  秦深用镊子夹起一颗圣女果,待入口,又慢腾腾地拿一个新的把那个缺口补上。
  “然后呢?”他问。
  李简知道他的毛病,但不想惯着,拿签子把他刚补上的圣女果叉走了。
  “那我讲点好的。何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维持着基础的社交,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一直在寻求自救,并有意识的进行自我诱导,强迫自己回归社会。”
  “只是这个自救的过程比较辛苦,需要漫长的摸索。她缺乏一个激励机制去引导她面对恐惧,让她一步步脱敏。”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需要一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逼她走出来。”
  秦深没作声,他这张冰山脸实在招人嫌,李简偏爱一针见血:“最后我想问——”
  “秦深,你想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
  何有时刚来没多久就走了,导致秦深打乱了自己一下午的计划。
  他没午休,没出门散步,没浇花,也没看财经新闻。晚上随便熬了点粥,在今日的健康三餐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叉。
  到了夜里十点半,秦深像过去的两周一样守在笔记本前,打开了直播软件。
  何有时做的是深夜直播,每晚十点半准时开播,连续四个小时,一直要做到凌晨两点半。
  十点半整,镜头里出现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卧室里照旧亮着两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很柔和。
  很多主播不够细心,不说那些喊麦的,就算是做AS|MR的很多主播,在深夜直播时也会开着很亮的灯。他们甚至意识不到失眠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强的光线,其实很刺眼。
  唯独她,总是这么温柔且细致。
  可惜光线不够亮,秦深看不清她眼睛肿没肿。只能听出她声音闷闷的,开口头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大家,今天着凉了,有点头疼,实在没有精力,所以今晚放以前的剪辑,实在抱歉。”
  【悠悠姐怎么病啦?心疼_】
  【好好休息。】
  【哭唧唧,今晚怕是要失眠……】
  【悠悠姐睡觉去吧,我们听视频就好啦】
  弹幕里没有抖机灵的,更没有差评,纷纷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何有时却还是过意不去,一连道了好几回歉。大概是怕在线的一万多观众不高兴,她还发了很多红包,房间里下了足足五分钟的红包雨。
  一点都不像个粉丝十几万的主播,软得跟个棉花团似的,谁都能揉一把。
  视频剪得很好,是何有时这段时间拿来练法语讲给观众听的童话故事,因为之前有观众说不会法语听不懂,她还细心地加了中文字幕。为了助眠效果,她录法语童话的时候是轻声耳语,声音绵软,有些不太准的发音,在她说来反倒觉得俏皮。
  甚至是因为麦克风离得太近而留下的换气音、口水音,听起来也悦耳极了。
  秦深听了一段,听不进去了。看着弹幕上频繁出现的“悠悠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
  ——瞎起什么昵称。
  何有时注册的主播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与“悠”谐音。又因为她平时做直播时遮着脸,衣品沉稳又低调,又一向温柔细致,很容易被人判断错年纪,爱在弹幕上活跃的粉丝都喊她悠悠姐。
  看到弹幕里很多人说晚安,秦深跟着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炸开一排金色的五号字,这是宗师级vip刷礼物时才有的标志。
  【祝好梦。】
  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
  =o=
 
 
第12章 
  秦深听过很多人的哭声。
  年幼时,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临出国前抱着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声泪俱下。
  六年前,因为车祸而失去双亲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咙的狼崽子一样的哭声,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脑梗,说话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裁员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公司内部论坛里有管理员发起了视频帖,大家录一段想对公司说的话。
  至今,秦深还记得那个帖子的标题——携手同心,砥砺前行。
  传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骂他的有,辞职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来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却是在哭。
  秦深看完几百个视频,听过不下一百种哭声。无论是伤心狠了的那种哭,还是只抬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听过不少。
  他这几年来身上担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洒脱的事。谁对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他得担起来。
  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哭声。
  每个字都得费劲去听,哽咽之时尤其喘得厉害,快要换不上气似的。好像平时垒得高高的心防,因为深夜这个电话,一不留神破了一个小缺口,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就这样溃了堤。
  “秦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护怎么做,我做不来的,我就是图你的钱……心理特护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该签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动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查过躁郁症,这种病很严重的,需要特别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帮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一声声的“秦先生对不起”。
  如果“秦先生”三个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撩|拨,那“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痒,也疼。
  像沾了欲。
  “有时。”
  秦深听到自己这么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好像周围的场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飞快地穿过一条时空甬道,眼前是无数光怪陆离的绚烂光点。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对面迟迟没有应声。好半晌,呐呐开口:“秦先生?”
  这一声拨云散雾,如空山鸣钟,在秦深乱得跟浆糊一样的脑海深处“叮——”得震响,秦深一下子就醒了。
  何有时等着他开口,可秦先生沉默的时间比她还要长。这是秦深头回这样喊她,不是之前一样生疏有礼的“何小姐”了,去掉姓氏喊她“有时”,听来亲密,却也叫人窘迫。
  良久,秦深开口。
  “没人能否定你。”
  这么个心灵鸡汤式的开头,何有时屏息听着,以为会听到像李医生上午劝她时的类似说辞。
  这回她却想岔了,秦先生声音低沉,咬字极重,又喊了她一声。
  “有时。”
  “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她先前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秦深只听出她对自己的怀疑。正如李简所说,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会把潜在的困难看成是不可逾越的,前路稍有点阻碍就会反复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而这种思维模式已经形成了反射,很难随着时间而好转,更容易愈演愈烈。
  “有时。”
  攻心从不是易事,所以他谨慎得字斟句酌:“我觉得,我能帮你。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何有时怔怔听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想不想呢?
  于她来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诱人的蛊惑了。
  她放弃读研,搬出家里,离群索居,跟以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每晚拿AS|MR哄睡上万观众,自己却失眠成疾。
  因为没人帮得到她。
  也从没人认认真真问一句——“有时,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秦深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一声声压抑着喘,怕她听出异常。
  “我不催你,来日方长,你慢慢想。”
  他没敢多等,先挂掉了电话。
  书房里只他一人,秦深坐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到最长。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他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突得敲,头疼得眼前发黑,深至骨头缝的倦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唯独头脑无比通透。
  因为他总算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上午李简带她进书房谈话时就开始的焦虑,总算找到了原因;听有时直播的这两个礼拜来的好眠有了解释;乃至整整三年夜不能寐积攒下的所有疲累,都像是找到了出口。
  他走过漫长的夜路,也不畏惧一人独行。却有人带着他转过一个浅浅的弯,便一下子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秦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好半天没动作。
  自嘲,也羞耻。
  越是情商高的人越会骗人。嘴上说的话是用来骗外人,心里萌生的正直的念头用来骗自己。
  像他回答李简的——“因为同情”;像他心里想的——“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想知道她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他自己都差点骗过了。
  只有身体的反应,最直白,也最坦诚。
  *
  这一晚,何有时哭掉小半包抽纸,两点半下播之后关了电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整晚的梦。
  秦先生以一种表面温和实则强硬的姿态,在她梦里抢了一席之地。
  起床闹钟定的是六点,何有时跟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赖了十分钟。
  她揉揉哭肿的脸,整个人丧得厉害。想想昨晚跟魔怔了似的,说了那么多不着四六的话,今天还要面对秦先生,真是尴尬得要命。
  昨天还欠了秦先生五个钟头,说好今天要补回来的。何有时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七点半出发,九点到秦先生家里,得一直到晚上七点才能凑够十个小时,再刨掉一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更不够了。
  她又得食言了。
  这样想想,更丧了。
  至于秦先生说的“帮她”是什么意思,何有时没敢往深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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