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叶菱歌
时间:2018-08-06 08:57:03

  嘉元帝垂眸看一眼那虎符,心中甚慰。他坐着不动,抬眼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便赶忙小心翼翼地将那虎符的另一半也拿了过来,随后又接过苏遒手中的那一半,在嘉元帝眼皮子底下,将那虎符合二为一。
  铭文与缝隙皆分毫不差,完美契合。
  嘉元帝挥手,给苏遒赐了座。
  苏遒领命坐下,暗自松了口气。虎符交上去后,他这才略松懈下来,转而睨了几眼静跪在一旁的身影。
  心下一惊。这不是晋王秦汜吗?
  苏遒心中不解,瞧这阵势委实不太对劲,又不敢贸然发问。
  反倒是嘉元帝提起来:“晋王此番出关,给老四添了不少乱吧?”
  苏遒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当年他们几个一起打天下,秦、赵、卫、苏、宋,他是老四,可自嘉元帝登基后这种称呼便再未有过了,眼下嘉元帝突然这般称呼他委实让他不适。况且他称呼他亲儿子都是叫的封号,话里话外都分外诡异。
  苏遒斟酌着答:“自是不曾添乱的。晋王爷能言善辩,和谈能把太子交换回来有他的一份功劳,且王爷武艺不凡……”
  嘉元帝笑着打断他:“听老四这么一说,朕这才发觉朕这儿子是个奇才呢。”
  苏遒被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惊了一惊,他是实话实说,晋王秦汜本就未曾添乱,相反甚至还帮了大忙,真正添乱不休的是太子才对。苏遒抬眼打量几眼仍跪着不动如山的秦汜,心下惊疑。
  嘉元帝又开口问及些许此战细节,苏遒压下心底疑虑,一面应着话,一面转而抬眼瞧几眼榻上的嘉元帝——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愈发衬得他脸色蜡黄,鬓角似有几根白发。
  苏遒在边关战局最是紧张之时听闻嘉元帝病重,便觉难以置信,眼下真真切切看到自又是另一番震撼。当年一同打天下的主帅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开口说话都费劲儿。怎么好端端地就突然病倒了?
  苏遒垂眸看看自己,一身沾了血的盔甲还未来得及换,满身战场上的凌厉戾气还未来得及收敛……然此战远比他想象中打得要艰难,他也早已不复往日气力。
  嘉元帝猛地咳嗽了两声,嘶哑干涩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苏遒惊了一惊,止了声,又转而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当保重龙体啊……”
  嘉元帝接过宦官递来的清茶,浅抿了一口,又搁下了,叹了口气道:“还是当年征战留下来的旧疾,前些日子又不慎染了风寒,年岁渐长,略有些撑不住了……老四你也要多注意些才是。”
  苏遒颔首谢恩。
  嘉元帝转而又淡笑道:“我大梁有苏将军如此,实乃幸事。”
  “幸事”二字被其咬得格外的紧,苏遒闻言心里一跳。
  殿内的安神香太浓了些,混着苦辛药味直往人鼻喉间乱窜,似乎隐隐还有血腥味,窗子、门又都闭着,他有些呼吸不畅,胸中憋闷。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请辞回江南养老之时——
  宦官慌里慌张破门而入,连规矩都忘了,膝盖一软,被门槛绊了一下,跪倒下去。
  殿门大开,急风灌入,殿内昏黄烛火仓皇摇曳,似是要逃离这风雨欲来的深宫。
  总管太监正欲呵斥,那宦官抬头颤着声道:“陛,陛下,皇后殿下遭刺客袭击……”
  那宦官话音未落,一只羽箭“咻”地一声射在他的脚边。他被吓得一缩,整个人颤抖不休,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殿外黑影一闪而过。
  殿中人具是惊疑不定。嘉元帝还未发话,其身旁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已响彻整座蓬莱殿:“来人,护驾!”
  话音落下,不出片刻,宫中禁军已严密包围住了蓬莱殿,须臾后,神策军都指挥使一身盔甲配长剑,进了蓬莱殿。
  他拱手下跪:“末将领命护驾!”
  嘉元帝压抑着咳嗽,嘴角发颤,越是处在高位越是怕死,他下了命令:“朕命你即刻封锁宫门,擒拿刺客!”
  “末将领命!”神策军都指挥使旋即退了下去。
  苏遒眉头狠狠皱起,他进宫面圣连半把称手的武器都未携。这把守严密的深宫哪来的刺客?!
  而殿中跪得神志模糊的秦汜,偏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支羽箭,若有所思。
  神策军都指挥使出殿之后,殿门再次紧闭。
  殿内烛火微微颤抖着,殿中人几相对视,皆是静默不言,气氛紧张而压抑。各人皆各有所思,谁也猜不透谁所想,唯有那一星烛火,窥见了每个人神情之下隐秘的神思。
  ***
  宫门突然封锁,京中一众人得不到消息皆是心绪不定。
  晋王府内,苏虞刚得知父亲提前归京的消息,宫门封锁的消息接踵而至。秦汜自被召进宫去便一直未归,她已坐立不安了大半日了,未时派进宫去打探秦汜的人回来说“圣人正和王爷谈话,不让旁人打扰”,酉时再派进去的人便再也出不来了。
  父亲留了话进宫复命后,便回来看她,眼下只怕仍在宫中。宫门突然封锁,定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可如今宫门一封,禁军严密把守,连只蝇子也飞不进去,更别想飞出来。
  苏虞恨透了这种坐以待毙的情形。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转头又吩咐了几人去宫门外头打探消息。
  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渐浓,京城缓缓入眠,却睡不安稳,睡梦里宛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
  神武军军营内。
  鼓声大作,众将士立马中断手中事务,训练有素地列队站好。三军排列整齐后,却见击鼓之人并非主帅苏遒,也非副将,乃是监军——太子殿下。
  太子亲自上阵,呼喝道:“三军听令,即刻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救主护驾!”
  众将士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太子眸光一闪,拿出一枚黑漆的铜虎符,将之高举以示众将士。
  夜色里,几只火把依稀照亮了太子的面庞及其手中高举的虎符。
  “虎符在此,众将士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活捉刺客者赏金千万、良田百亩!”
  ***
  神武军多为当年苏家军嫡系,是以在神武军浩浩荡荡打着“救主护驾”的旗号进宫之时,有人偷溜了出来,往苏家报信。苏庭得了消息顿觉不对劲,想起苏虞曾吐露的那个梦境,立时派人去晋王府给苏虞递信。
  苏虞收到苏庭口信的同时,她派出去打探的仆从也回来了,而这一次终于带回来了有价值的消息:神武军大张旗鼓进了宫,宫内禁军与之僵持片刻便打开宫门让其进入,而宫门封锁的缘故则是有刺客刺杀圣人皇后……
  ***
  宁国公府内,苏虞沉着脸听苏遒旧部将士之言。
  “……太子殿下拿出了一枚虎符,瞧着确实是将军手中的那一枚,仍有弟兄们不太相信,接着,苏长史便站了出来……”
  苏虞听至此处,心下了然,几近昏厥。终究还是要重蹈前世覆辙吗?还有一早便进了宫的秦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这监军委实名不副实,若不是他抢着争功劳不听将军劝告也不至于被俘,是以弟兄们虽面上尊敬太子殿下,私底下对他多有不服。可那虎符一亮出来,便是军令,军令何人敢违?况且后来苏长史也站了出来,弟兄们当初都是跟着将军一路征南闯北的,不少人都认识苏长史……太子殿下再予以黄金、良田利诱……”
  那旧部仍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苏虞却不再分神听了,满脑子思绪纷乱,妄图理出来一些什么好得以挽救危局。
  苏庭闻言,拧着眉头沉思半晌,有些坐不住了,当即起身道:“我去宫里打探打探情况。”
  苏虞立时瞪眼将之拦住。她的父亲和夫君已经被困在宫里回不来了,还要再栽进去一个兄长吗?况且前世苏庭就是死在了朱雀门的御道上……
  苏虞决计不允许此等悲剧再次发生,她尽量冷静道:“眼下宫门封锁,你要如何进去?”
  苏庭皱眉:“神武军能进,我为何不能?”
  苏虞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神武军打着‘护驾’旗号进的宫,你一介文人单枪匹马去护驾吗?”
  苏庭哑口无言。后悔消息滞后,应在神武军进宫时趁乱混进宫去才是。
  苏虞见将之劝住了,转头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夜色愈来愈深,月光惨淡,天际连一颗星子也无。悄无声息地,那些见不得光的丑恶罪孽借着夜色掩护,大摇大摆地上了街。
  ***
  蓬莱殿中,嘉元帝仍旧半卧在榻上,秦汜也依旧脊背挺直地跪在榻前,唯有苏遒坐如针毡。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苏遒后背略有汗意,安神香烧完了又添,闻得他半点也无法安神。他先头看秦汜跪得辛苦,忍不住劝了几句,全被嘉元帝给堵了回来。瞧他这女婿跪得身姿挺拔的,目光凝在虚空一动不动,倒显得他求情多余了。
  窗外风声呼啸,隐隐有刀枪剑鸣混杂其中,苏遒听着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请命——
  “陛下,末将愿佩剑出殿擒拿刺客!”
  嘉元帝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在其身上兜了一圈后,淡淡出声:“老四征战数月想必累极,这等小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苏遒苦笑。这若是小事,嘉元帝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未曾料到这话竟有人接——
  秦汜喉咙嘶哑:“儿臣愿请命出征擒拿刺客。”
  嘉元帝垂眸瞥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
  秦汜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道:“若能,父皇应吗?”
  嘉元帝挑眉,明知这是激将法也应了:“朕的皇儿风华正茂,有余力为朕分忧,朕有何不能应?”话虽如此,他却委实不信秦汜实打实跪了一整日,还能站起来去擒刺客。
  秦汜扯了扯嘴角,道:“谢父皇开恩。”
  话落,他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整个人都在抖,双腿麻木无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一旁坐着的苏遒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想伸手去扶他一把,在嘉元帝冷淡眸光中作了罢。
  “扑通”一声,秦汜整个人栽倒在地,膝盖骨磕在地上的声音听得苏遒都忍不住膝盖一疼。嘉元帝淡漠地别开眼。
  苏遒眯眼,这对父子哪门子的仇和怨?他这女婿细皮嫩肉的,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子,哪能和他这种皮糙肉厚的比?虽说这殿内炭火烧得足,可他到底是跪在冰凉地上的,这般跪着再自个儿站起来,换他都撑不住。
  苏遒见秦汜欲重振旗鼓,开口道:“晋王爷便也别凑这个热闹了罢。殿内将士众多,神策军、羽林军皆勇猛善战……”其实苏遒总觉得有些大张旗鼓,那个刺客像是在打虚招……
  秦汜充耳不闻。他艰难地爬起,膝盖肿痛,浑身都酸疼无比,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半点儿劲都使不出来,疼痛使他脑中眩晕。他抬眸望见镂空雕花铜香炉里头的袅袅烟雾,扭来扭去,似乎在嘲笑他。
  而那榻上的所谓父亲,此刻不知脸上是怎么一副讥讽模样。
  秦汜一咬舌尖,猛一聚力,再度站起来。
  一息,二息,三息……他双腿不住地发颤,却未倒。
  他缓缓地,决绝地,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以此无声证明他绝无屈服之可能。他绝不会承认九岁那年的抉择是错误的,也无人能替他承认。要错也是错在没藏好妹妹,叫突厥人发现了,又无能在京中护住她。真要把妹妹交给父皇了,那才真是大错特错。
  苏遒讶异地看着他一步又一步艰难行走,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仍旧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嘉元帝听到动静回头,满目复杂。这倔强离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徐妃。
  秦汜再也不曾回头,他越走越快,双腿血液再度循环,渐渐恢复了知觉与气力。他走至殿门口,打开门,越过门槛,一把拔了守在殿门外的一士卒的佩剑,随后头也不回地融进夜色里。
  殿门半敞着,秦汜前脚刚离去,后脚有士卒来报——
  “禀陛下,神武军忽然进宫,不知怎地与神策军起了冲突,打……打起来了!”
  嘉元帝一怔,旋即目光锁住正如坐针毡的苏遒。
  苏遒心下大骇。这正捉着刺客,怎么忽然就窝里斗起来了呢?察觉到嘉元帝意味不明的目光,苏遒心里一跳,赶忙问那士卒:“神武军何人领兵?”
  那士卒有些吞吐:“似乎……是太子殿下。”
  嘉元帝闻言眉尾轻挑,眸色一沉。
  太子这是得了消息前来救驾?大明宫和他的东宫隔着有些距离,大明宫门都封了,他哪来的消息?他这可是私自带兵闯入皇宫,往重了说,罪同谋反。若说着急立功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眼下还出了窝里斗的乱子!刺客还未抓到,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当真是荒唐。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哪来的兵符调兵?神武军凭何听令于他?
  嘉元帝目光重回数月前他亲封的神武军主帅——宁国公苏遒身上。
  苏遒听闻是太子领兵,眼眸一缩。经由女儿提醒,他分明已经再三盯紧了手里的虎符,那虎符也已交还圣人,太子没有虎符是如何调动偌大一支神武军的?
  察觉到嘉元帝打量他的目光愈发幽深,苏遒赶紧下座跪伏下去,拱手道:“末将立刻前去调停内乱!”
  嘉元帝思及那严丝合缝契合的虎符,片刻后颔首。
  苏遒赶忙起身出殿,顺手拿了一杆矛,便直往刀光剑影之处去。
  嘉元帝猛地想起适才那决绝离开的背影,站立都困难,混战中伤了怎么办?他伸手欲拦住苏遒,手伸至半空中,最终还是垂下了。
  这偌大蓬莱殿中只剩了嘉元帝一人,或者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殿门半敞着,刀枪剑鸣之声遥遥地传过来,嘉元帝想起他曾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他意欲何为。
  什么皇后遇袭,刺客进宫通通都只是伪装的前奏罢了。
  嘉元帝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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