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这些学堂的必修学业修完以后,便开始分流,女子修女红之类。这是每房自请的女红先生,按理说学业压力应是小了许多,而林冉华却没有闲下来,孙氏另给她延请了女先生私教诗书。这是孙氏专为林冉华请的先生,林淡秾自然不能跟着去。她本不是童子,明得一些道理,也不去和孙氏吵闹。因不受宠爱、也不喜交际,于是除学女红,其余时候都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出去。她心里已经成熟,不是小孩子,能呆得住。
那时她身边唯有一个丫鬟,即魏春,她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更没有深刻的主仆观念、贵贱之别。林淡秾那时年纪虽小却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孩子,见魏春年幼不读书,便手把手给她启蒙;南山是后来的林淡秾这里,但她聪慧懂事些,虽晚却要比魏春进度快一些。
林淡秾本是不习惯自己身边人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一教到现在便是积年累月。从认字始,再到后来也讲解一些时事论证、佳文赏析。两个丫头,竟也能读书识字,品读诗书文选。林淡秾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魏春与南山俱铭感五内,对她又敬又爱。
几人商量之下,最终将吴氏的屋子整理一下做个小学堂。虽已经决定下来,但前期准备工作也多;林淡秾不能随意出府,便留在府中备教案,南山与魏春两人则前往末条巷收拾房屋。
开班教人之事,林淡秾将其当做一件大事来做,不愿随便马虎。回府之后花了极大的功夫来写教案,甚至偷偷前往林父的书房抄下《论语》、《孝经》、《千字文》,这是当代的启蒙读本,凡学子必读,也是林淡秾今生的启蒙之书。
当代的人平均掌握的汉字数量较少,甚至大部分都是文盲。若是读书人常用的汉字3000左右,饱学之士可能更多。因为文化的相近,林淡秾穿越前受到的教育让她能认识此时代绝大部分字,穿越后唯一的问题便在于时代不同字体演化的阶段不同,以及与现代普通话完全不同的古代官语读音。但这些问题都在林府的教导下解决,以《论语》、《孝经》为基础,十几年的功夫已足够让林淡秾弄懂大体变化。
她整理字句与释义,准备以此为基础,教人认字。《论语》全文超十一万字,即便去除掉重复的字,留下来的也已经足够,知礼识字不在话下。若是再想读下去,便是《春秋》、《尚书》、《周易》,循序渐进由浅至深……当然这些以林淡秾的本事是教不了的,但即便如此,若是能教人诵读下一本《论语》,也已经足够对方受用一生了。但启蒙识字还是以前朝《千字文》,相异千字,辞藻华然,必备首选。
毕竟论启蒙,论语不及三百千……
只可惜,这时代《三字经》、《百家姓》的作者还没有出世。林淡秾只知道通俗易懂的几句,断句残篇不成章法不能教人,斟酌片刻,决定还是仿照这时代的启蒙方法,先读《千字文》。
等一切妥当,林淡秾乔装打扮再到末条巷时,吴氏的房间已经铺了一层泥沙,折枝写字。这种方式毫无技术含量,但能写大字又便宜又能久留,再好不过。
林淡秾讲千字文进度极慢,一边讲音,一边讲文中的道理。讲了几天,竟然才讲完几句、这些孩童无疑完全没有什么基础。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还好,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皆是一脸茫然,只能死记硬背,他们没见过金更没见过玉,不知巨阙不明夜光。进度无疑太慢,林淡秾耐心极好,但那群孩童也不免挫败。
林淡秾意识到问题,是因为一个小姑娘最先受不住,偷偷和林淡秾说:“姨姨,我不想学了。”林淡秾愣了片刻,又去问这群孩子里面最刻苦的、那个会写“吴如兰”的那个瘦高个,对方愣了片刻,道:“非常好。”他怕林淡秾不肯教了。
于是林淡秾也挫败,那日魏春陪她,见她苦思,便也陪她一起想,又问道:“小姐,为什么不用您以前教我和南山的办法呢?”
“这怎么能行?”林淡秾下意识道。她那时都是随便教的,几乎是想到什么、说到什么就随地取材写来让魏春与南山认。蘸水写桌上,用枝写地上都做过,这样怎么能行?
魏春问:“为什么不行呀?我和南山不就学会了吗?”
林淡秾一怔,是啊,她那时没经验,但教的都是最简单、使用频率最多的字,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认字,到后面才开始讲些别的。她抓住魏春的手说:“你说的对。我太严肃了,越想教得好,就越忘记对方需要什么?”
三百千,是最简单、质朴的三字经为首呀!本就是给孩童启蒙,自然应该是越简单越好、越通俗越好。她想到这里,将地上写的千字文全部划掉。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来?她不能去抄一本三字经呀……
于是犹豫片刻,斟酌片刻,林淡秾拿着树枝重新写下
——我你他,人爱人。
一群人凑过来问:“姨姨,这是什么?”指着第一个字。
林淡秾一怔:“是‘我’”
“‘我’是什么?”
林淡秾拿树枝点一下,道:“就是我,自己的意思。立身天地间,不可以丧失’我’。”
说完心一颤,忽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她丧失的正是一个“我”,摇曳摆动在古今两个圈中间,却失了自己立足的地方。于是古也古不得,今也今不得。这不是古人、今人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一切都是真实、是定局,特殊的经历造就了特殊的人,无必要纠结于经历,谁对错谁先进,“我”只是我。倘若是这两个圈相接而必生的一个点,那么就做这一个点就好了。我观点、我的主张源于我自己,而不是古今两个世界各自的道德。
倘若能为足下之地、为心之所往奋战,那么即便到死,也不足惜。
第40章
林淡秾的教书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一月多, 渐渐摸索出了些许经验。末条巷中的孩子未必每个都要成为大家,所求不过认字知理。
识字过千足矣,讲理则不过是: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她的认字从最简单常用的来,而讲理则是通过讲史料故事,寓理于事, 所用的事例也基本是当代释理最正最明的事例。也都是她今生受训过的道理,略过了一些她不同意的观点, 也夹带了些许不伤大雅的私货。
教书育人,大约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对这群末条巷里孩子, 林淡秾待之如徒如子, 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延续。这是她来到异世后第一次找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 到这一刻才有了些许着落, 踏实下来。
她全情投入, 将在林府里攒了十几年的懒骨头、锈脑子全都运作了起来。南山与魏春见她这幅情态,不知是好是坏。
但这绝不是恶, 不是吗?
向阳向善向学,人之常情,王孙匹夫皆如是。南山与魏春看了一月,陪了一月, 没有一天不胆战心惊,担心事情败露被林府主人知晓;也没有一天不在陪林淡秾一起努力, 一起在看到成果时欢欣鼓舞……
最妙的是, 这一月来林府风平浪静, 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情。
魏春做着绣活,想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南山和林淡秾看过来,不知她一个人在乐些什么,还越想越开心。魏春停了手,随意将针戳到布里,说话还带着笑:“小姐、南山,我一想到到现在林府还没人发现就忍不住想笑。”这样一起偷偷做“坏事”的日子,她竟感觉还不赖,甚至觉得有些有趣。
南山与她恰恰相反,但这些心事她只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惹人烦忧。故而闻言只是眉眼弯弯,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她很担心她家小姐……
只是她家小姐倒没那么担心她自己,听魏春讲来竟然笑得最开怀。林淡秾虽然行事小心谨慎,却并非畏惧人知晓。她早已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再小心谨慎,也不过早一刻晚一刻。她希望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但不代表畏惧它到来,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便会承受一切好的、坏的结果。
她唯一在意的、可能会受她牵连的南山与魏春都是签的活契,不能随意打骂。赎身的钱银林淡秾早已为她们备足,倘若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让她们自赎己身便可避过风波。
林家若要罚也不过主罚她林淡秾一人,而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魏春与南山并不知林淡秾这番思量,她们是想与自家小姐共进退的。忠心为主,前路无畏。魏春凑到南山身边,嘻嘻笑闹,打趣道:“倘若我们细心细心再细心,也许南山姐姐就可以少操些心事了。瞧这些天她愁的,脸上细纹都多了许多。”
南山睨了她一眼,假作拍打。魏春慌忙躲开,满屋子乱窜,大嚎大叫:“哎呀哎呀,打人了打人了,南山打魏春了!小姐快救命!”
南山佯怒:“你这个坏丫头,碰都没碰着你呢!”
魏春跑到林淡秾这边,林淡秾蓦地将书合上,站起身来将左手放在桌上,宽袖一片青绿绵延。
魏春未察觉什么不对扯着她的衣袖,义正言辞地对南山说:“若真打到那才不得了了,南山姐姐手劲那么大,我这样水做的人儿如何经受得住她那样的锤击。”
她唱念做打俱佳,那一句“水做的人儿”更是说得蜿蜒缠绵,南山又气又笑:“这话都说得出来,你羞也不羞。”
“不羞不羞,都是实话。”
魏春言毕,林南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被她这一闹,这间屋子的氛围都流动了起来,南山唇边的细纹都化成了笑纹。
林淡秾右手轻掩了唇,左手却始终没有离开桌子。
南山收拾收拾手里的活,道:“我看天色快大亮了,厨房应该有火了,我过去拿朝食吧。”
今日轮空不去末条巷,但因最近一月都起得很早,一时不能改过习惯。三人一大早就醒了,便聚在林淡秾的屋子里各干各事,一块等着林府开火。
如今天色几乎要大亮,南山便想去拿早饭了。
林淡秾叫了魏春:“春儿,你和南山一块去吧。”魏春不疑有他,与南山一道去了。
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前,林淡秾才渐渐移开放在桌上的左手,目光落下去——
书是明显合不上的样子,边沿都留着极大的空隙。而被夹着的,是好几张信纸折在一起。
林淡将它慢慢拿起,太阳升了起来阳光落到她的脸庞上,带来些许暖意,解封了她的手指。在烧了半个月的信后,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今天烧了信封,却留下了信纸,斟酌半天要不要看。
而犹豫了一个清晨,林淡秾对自己说:“你都留下了,不就是想看一看吗?看一看就看一看,要是不好看就烧了。”
只是这一看便忍不住发笑,越想越好笑。
她以为陈衍每天给她写信是写的什么,每天都是那么厚的一坨,不想竟是生平。
皇帝言行都有史官记录,是为起居注,这是王朝修史的资料。而这起居注在皇帝生时是不能外传的,连皇帝也不能翻阅,唯有记录的官员知晓。
陈衍意识到了自己原先设想的可能太美好了,但事已至此、时光不能再复还,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觉得或许进展该放慢一些,让两人互相了解一些彼此。但他最近实在太忙、得不到空闲,想来想去便只能趁着有空,自己回忆自己的过往事迹写生平给她看。
他是初涉□□,又一路坎坷,如今已是一头乱麻,抓着哪根线便想摸着下去,许能通到林淡秾的心里。
不知道第一封是从什么时候写起来的,林淡秾看的这一封已经写到了成年,但年纪还不大。她看了几句便看懂了,已是太子观政的时候。接的上回、上上回都被她烧了,但只看这一章回便知道这是一个写的不怎么样的、干巴巴的自传故事。陈衍是没写过这样的东西、又不能问人,于是甘露殿夜里时常灯火长明,皇帝静心屏气回忆自己的旧事,然后再写下来讲给自己的心上人听。
但他实在是没有讲故事的天赋,自传写得像奏折。开头写事起还干巴巴地不知如何用语,只大致讲自己年纪到了、学问也差不多就从皇命,进宣政殿观政。等到写到观政便真如鱼得水,陈衍大约是文思泉涌,将自己早年有印象的几件事情全都写了进去,连几个大臣的发言也能记下个大概。
等一切结束,他才写道:“初入朝,多观少言。因与所学相印,颇多不同,心中茫然。然为君不能露怯,故心惊面不惊。是夜,帝趾亲临,赞我有王风,能不露声色。”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前面写得都太正经,到最后努力讲了个趣事,以博观者一笑。
林淡秾胸腔一颤,纸页也跟着发出细嗦声响,盖住那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她放平嘴角,心道:这真是个再冷不过的笑话了。
第41章
南山与魏春提着朝食回来的时候, 那支被吹熄的蜡烛又被点燃,本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点尾巴却还在拼命挣扎。旁边的火盆里, 它的火苗裹挟着新的燃物烧了个痛快, 但很快就都都成了灰烬。
“小姐, 你在烧什么?”魏春放下篮, 掀开布拿出一碟馒头并三碟小菜,里面铺了写织物以保温,拿出来放着还是热气腾腾的。南山慢魏春一步,进了屋放下东西, 和魏春一道布菜。
林淡秾道:“一些没有用的东西。”魏春只当是林淡秾近日备课用过的废纸,这种毁尸灭迹的事情这个月已经做得不少了,只是……
“小姐, 你怎么在屋子里烧这些呀。弄得怪呛的, 还不安全。”这都是纯木的房屋,若是着起火来便是大事了。
林淡秾亦觉着不妥:“我下次注意。”见东西烧得差不多了, 她俯下身将盆移到门外边, 盆稍有些烫手, 林淡秾被烫了一下但不严重,她用衣袖裹着手隔热又去试了一遍,才将东西提了出去。但终究是一只手拿铜盆, 最后落地没能稳住,发出一声响, 但好在林淡秾是“扶着”它落地的, 没有洒出灰来。
“小, 小姐!”魏春听到动静回头去看大惊失色,飞快放下手上的碗筷,却还是来不及,只能先查看林淡秾的手。见没被烫伤才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后怕地道:“以后还是我来吧。”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端个盘子。”
魏春急道:“这些事情交给我和南山做就好了,您吩咐一声便是了。”言毕,她还是不放心又去查看衣袖,虽没有明显的污渍,但还是轻轻替林淡秾拍了拍,弹去不能见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