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魏春还在絮叨:“交给我们做就好了……您去等着吃饭就好了”
林淡秾其实手有一些酸,但听了这一番话竟有些怔怔然。安分地等魏春一番动作弄完,才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岔开话题:“今天吃什么?”
南山依惯例分好两份,又将自己与魏春的一份又放回篮里,闻言看过去,说道:“馒头、还有三碟小菜。厨房今日还烧了一点稀粥,我们去得早正好拿了一些。”
魏春确认为林淡秾没事,便去处理火盆。
林淡秾坐到凳上,看了魏春一会儿,看她忙忙碌碌去将烧的灰烬倒好,直到南山叫她吃饭才回过神来。林淡秾饭量不大,故而每次吃起来只取小份。吃到八分饱,正好饭尽、菜尽、馒头也尽。今日多了一碗粥,一口饮下浑身都暖,她稍放下先前的思虑,好奇道:“今天怎么有粥?”
魏春收拾完火盆,恰好进屋,闻言不假思索道:“小姐,快到寒食节了呀!明天就要吃冷食了,所以厨房今天才熬了一锅暖粥。”
所以,这是寒食节前的最后一碗热粥了。林淡秾捧着碗,一口饮尽,刚好吃到九分饱:“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魏春将火盆放回原处,道:“小姐,明天可不能烧东西了。”
林淡秾一愣:“不只是禁生火吗?”
“能不烧就不烧了,而且只需一天不就好了。”魏春道:“小姐,你还要烧什么东西吗?我替您今天都烧了吧。”
“没什么要烧的了。”林淡秾放下碗,冷静地说道。
魏春毫无所觉,闻言笑嘻嘻地说:“好的。”
南山倒是隐约听出林淡秾语气有些不对劲,但却也看不出这对话有什么问题,只当自己多心了。给林淡秾递上抹嘴的布巾,便收拾起碗筷。
林淡秾抹完嘴巴,呆坐在桌旁,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南山收拾好碗筷,见状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去歇着吧。”
林淡秾犹在发愣,闻言只能道“好”。
她一离开,反倒给南山与魏春腾出空间来,两人干惯了活计动作利索地就收拾完了。只等到两人背影消失,林淡秾才回过神来叹一口气。她其实早已经是一个丧失独立生活能力的闺阁小姐了,倘若让她离开林府,离开南山与魏春出去过日子,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过得下去。
毕竟她已经在林府呆了十几年了,从出生到现在是没过过苦日子的;虽然是庶女,但也是由丫鬟仆妇伺候着长大的。不至于到拉屎撒尿全靠丫鬟把扶的极端情形,但也相距不远矣。她坐在床边,低下头捂着脸,道:“真可怕。”
不喜欢林府,但已经离不开、也不想离开林府了。南山与魏春是仆,她是主;但她们却不知道其实她们的小姐才是依赖着她们过活的“寄生虫”,也是个根本无法离开她们的“废人”。
这一个月来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去尝试着做一些事情,但似乎结果都不怎么好。这些事情,她总是比不上南山和魏春。
她揉了揉脸,将垂下来的发挽到耳后,忽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梳过头发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放任自己由情绪把控;以至于到此刻才发现不仅世界,连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
半晌,帐中传出一声低叹:“哎……”这个竟然也是我。
到了午时,天阴了下来,下起淅沥小雨。雨天是再闲不过的了,做什么都不方便,就只能呆在屋子里听雨声。林淡秾早上已将教案备好,此刻已经无事,便去和南山一道纳鞋。
鞋针太粗底又太厚,林淡秾插一个来回就将手都弄红了。魏春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忍心:“小姐,你就别和南山纳鞋了。和我一道补衣裳吧,纳鞋底是个力气活,您何必去受这个苦。”
“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林淡秾费力大劲将针穿到另一边,边将线引过去边道:“况且,我不觉得很苦,反倒有些乐在其中。”
魏春摇摇头:“哎,那您就乐乐吧。”
南山似有所觉,她看一眼林淡秾纳的鞋底,提醒道:“小姐,您这这几针有点偏了。”
“啊,”林淡秾拿远了看一眼,懊恼道:“是偏了。”
“不过差距不大,接下来几针注意就好了……”南山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声响,魏春起身从窗户看院里,见一人撑着把油伞快步走进来,回头道:“是夫人身边的春娘子。”她打开门,春娘子正在门外抖伞,见魏春来迎竟也不惊,她唇角常翘,是张极亲切的脸。
魏春开了门叫了一声“春娘子”,就退避到了旁边。这样一来对方便直接与屋里的林淡秾对上了眼,她低下头恭谨问过:“见过二姑娘。”
林淡秾起身迎过去:“春娘子。”
第42章
春娘子是孙氏从孙府带过来的旧人, 而孙氏是屹立在在林府后宅之巅的人物。她是下嫁,林父爱重她, 林家老母也喜迎这尊贵的长媳, 她的小叔和妯娌更是对这传说中人物的后人又敬又畏。
孙氏为人高傲, 却不是不通俗务的人, 她为林大操持家务无一丝差错,阖府上下无一人说得出她一句不是。只除了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但林府的主人没人愿意掀开来说, 下人更是不敢说。
——孙氏目下无尘,是个“神女”般的人物,高高在上、不近凡俗, 但她嫁的林府全都是凡人。所以, 小叔妯娌婆婆,林家的人, 便是丈夫儿子, 孙氏也不是十分亲近。经过许多年, 林父才将这块“坚冰”捂热化了一点,但其余人仍旧不在孙氏的交游名单里。
林家本是富农出身,只因林大做了官大了, 才将老母亲和两个弟弟都接到了京畿看顾着。而虽然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这一家人却实在不亲近。起因是很明白的, 主母孙氏不喜欢林家。
娶回来的媳妇容貌好、身份好什么都好, 只除了不亲近自家。这些事情林家人心知肚明, 但却不敢去说什么。林老夫人等人都知道这媳妇“下嫁”实是委屈,对她可称得上“恭谨”,深怕让孙氏受了委屈。孙氏嫁的时候,林卓群不过是刚刚发迹,但孙家却将自己的嫡女嫁给他,可谓是“雪中送炭”。而孙氏嫁来以后林大确实前途大为光明,林家面貌也一改往昔,林家的门槛几乎拔高了一截。与公侯结亲,林老夫人深知这个媳妇娶得乃是“光耀门楣”!
孙氏做媳妇不可谓是不好,而至于这种默默的、隐约的、不好的氛围,忍一忍不就好了吗?林老夫人如此,其余两房人也是如此。
况且孙氏面子从来是给的,有了面子,就也能粉饰粉饰,久而久之也不觉得有什么了。那点里子里的冷淡,其实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否则反成笑柄。
林家不论是林老夫人还是几个妯娌,都是嘴严又要颜面的人,从不去说这些事情。而在府里的下人嘴里也没有人敢公开说这件事情,因孙氏手下的人将这事把的很严,若有人提一句便要打断腿。林府这种除大事外,各过各的潜规则便也一直延续至今,清明祭扫便是如此。
所以当春娘子说,清明祭扫结束后,林府上下将一起去踏青时,迎接她的是三张惊讶的脸。
“夫人在郊外有一座庄子,踏春后可供歇脚,因要在外留宿一夜,便提前来通知一声,让各院收拾收拾。庄子里的东西算得上齐全,但难免会有疏漏。”她继续道:“二姑娘若有什么吩咐还请尽快告诉我们,这样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烦劳春娘子跑一趟了,”林淡秾说:“这事我知道了。至于其他……我没什么要求。”
春娘子道:“二小姐言重了。”
她瞧一眼林淡秾,见她言笑晏晏,便也笑道:“若二姑娘没什么吩咐,奴就先下去做事了。”
“春娘子去忙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林淡秾说完,便让魏春去送她。孙氏身边的人再如何水涨船高,明面上也不能高过这主仆之别。
魏春将春娘子送出院子,回到屋里,已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小、小姐,这是整个林府都要去吗?”
这可是林家从未有过的大活动呀!孙氏是主母,因她不喜,林家除祭祀外从未有过集体出游,便是祭祀也是完事就匆匆归府,各房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清明过后全家去郊游踏春,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林淡秾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口有些干:“大概是吧。”
虽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孙氏却不怎么和其余两房打交道,这次决定实在是有些惊吓人,将修好之意摆在了明面上。再看林家的其他人,又怎么会拒绝这个机会。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孙氏的冷淡,林家全体从来不曾有任何怨怼,他们是将孙氏当“神”一样敬着的,如今神愿意走下神坛亲近亲近自己,只有欢喜又如何愿意拒绝呢?
林府的人从未断过和这个贵媳修好的念头,只是先前害怕孙氏不喜,这才从不敢扰她。这一次孙氏自己开了口,破了冰,谁会去拒绝呢?
“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通——”魏春话还没说完就被南山截住了。
“魏春,”她肃穆道:“慎言。”
林淡秾喝一口水,她心里也是很好奇,竟也答了魏春一句:“谁知道呢?”
她去想这缘故,一下子就想到了林父,觉得变数大约就系在了他身上。孙氏孤傲,不喜林家的出身,即便嫁了林父也是这样明明白白地“不喜欢”。但时间久了,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更何况林父这十几年来就真的只守着孙氏一个人,孙氏回心转意也不是没有道理。林淡秾旁观看着这十几年,孙氏与林父的感情是怎么一点点升温的,自然看得出来林父在其中花了多大的心血。
他眼中是真的只有孙氏一个人,什么吴姨娘、有姨娘是全都不记得了,那是他想极力抛弃的过去和错误。现在好了,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林父等到了孙氏回头,两人修好,孙氏甚至做出了改变和让步,尝试去接纳他的家人。
林淡秾叹一口气,只是愈发可惜。可惜那个临死也念念不忘的女人,在这两个人的故事里,她是没有姓名的。
“南山,去和末条巷的人说一声吧,我接下来的三天都不过去了。”林淡秾放下茶盏道。
南山应下:“是。”
……
今年的寒食节,林府过得热火朝天。
等孙氏清明踏青出游的消息传遍林府时,各房各院便都炸了。林家的主人家自然无一人拒绝孙氏的这个提议,收拾收拾准备这场清明踏青。
本该祭扫为大,但到此刻反倒要落到了后面。因为祭扫是早已有了定例,更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没什么稀奇。但举家踏青确实这么些年来破天荒的头一遭,孙氏折节相交,林家自然全家都欢喜期盼。
这样数着日子睡了两晚,就到了清明。
第43章
清明那一天, 林府的主人全都出动了。因是祭扫都穿的不艳,但所有人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是当孙氏跟着林老夫人走出来的那一瞬间, 仍觉“卓然野鹤入鸡群”。不是林老夫人和二夫人太矮, 而是孙氏太高;不是她们太俗, 而是孙氏太雅。
因为祭扫, 孙氏只穿了一条素色的裙子,绣了菊花,白描勾线简化为繁,尤见精细。层层叠叠中数不清有几朵, 但都在她裙畔盛开。她只抹了一层薄粉,描了两弯柳叶,却已经是容光逼人、莫能直视了。而她行走静立间不见神态变化, 将端庄仪态刻到了骨子里, 更显出不可亵玩的气质。
林老夫人走在她前面,银霜染鬓、满脸褶文, 她昨日收到大房的消息心中欢喜。但今日见到孙氏, 又战战兢兢不敢亲近, 孙氏立她身后不过半臂,她却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林老夫人做长辈的尚且如此,二夫人则更是“自惭形秽”, 本该与孙氏同行却偏偏要落她半步。
乘车坐轿,这三人同车, 却一路无话。
等到了祭扫的地方, 阴了一整个早上的天落了雨, 细细绵绵,柔和地飘落到脸上只觉得春天的轻吻。林老夫人抱着自己亡夫的墓碑,替他除草擦灰摆放祭品,众人行完拜礼。老夫人也没舍得离开,反而坐到近前絮絮叨叨说这一年的琐碎事情:反复念叨自己做了大官的儿子、高门大户的儿媳、天资聪颖的孙子……
婢女给她撑着伞,生怕老夫人的霜鬓被雨水击着了。
林老夫人有话要与亡夫说道,她的几个儿子不便打扰,得了空闲的林父穿过人群走到女眷这边,与孙氏说话。
林淡秾和林冉华立在孙氏身后,听林父先开口,道:“怎么,累了吗?”
孙氏瞥他一眼:“一路坐着有什么好累的。”
林父柔声道:“辛苦你了。”
孙氏抿抿唇没有说话,撇过脸去,只是神态却不见欢喜。
林父似是不觉,见孙氏不理他,又问了几句林冉华的近况,林冉华一一作答,语气可见亲昵。林父笑眯眯地夸奖她几句,就将目光落到了林淡秾身上
他自然是记得自己这个庶女的,唯一养在孙氏边上的庶出。相较于注定要嫁出去的女儿,林卓群更看重能继承自己家业的儿子。孙氏与他则恰恰相反,与儿子感情淡淡,却十分在意自己的亲生女儿林冉华,吃穿住行教养学识孙氏皆花费了大量心血,最终浇灌出一个林冉华。林父爱屋及乌,对自己端庄大方的嫡女称得上喜爱。
至于林淡秾则正处于爹不疼、“娘”不爱的尴尬境遇,孙氏对她尚有几分“面子情”,毕竟内宅相见要称一声“母亲”。但那个要被她称作“父亲”的人几乎不问内宅事,一年也不过能见几次,此刻林父与林淡秾打了个照面,也只是如往常一般嘱咐一句:“淡秾你也好好和你姐姐、母亲学着些。”
林淡秾低头应下,心想,他竟然没有记错名字……是了,这句话一年总要说个许多次,他又怎么会记错。
林父目光又落到孙氏身上,道:“一会儿跟着你们母亲,不要乱跑。”这是对冉华与淡秾说的。语毕,他顿了片刻,与孙氏说:“我很快乐。”
他伸手去撸孙氏额前的鬓发,见孙氏没有躲开,一顺而下,摸到发尾露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