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秾道:“很是相称,水仙菖蒲皆是花中雅者。”
孙奵:“那你可知其他?”
林淡秾笑着摇摇头,孙奵嘻嘻一笑,说话是件趣事,更何况是和自己的好友说话。她一张嘴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郡主是牡丹,王三娘是桂花,李十二娘是山茶……上官氏是梅花……”
林淡秾听到一个人名,终于忍不住停了手,侧过头去问道:“上官氏?”
孙奵闻弦知雅意,悄悄小声给了对方肯定的答复:“是了,正是那个上官氏。”
“……”林淡秾心情复杂,实在很难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她亦低下声音,问:“她,她还好吗?”
孙奵:“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还好,又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当不了皇后了。”
“……”
“她这样也算是名留青史了,”孙奵摇摇头,似叹似怜:“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有名有姓被皇帝退聘悔婚的女子,自她以后,皇帝退婚就有了定例。”
林淡秾无言以对,只能低垂下头,摆弄着手里的花叶。
孙奵叹息完,道:“你看到当日之景了吗?”
“恩?”
孙奵:“退聘之礼。宫门大开,皇帝迎回了当年先皇为他下的聘礼。上官文怡在上官家门前怒焚了自己的嫁衣,然后将咬文嚼字地将皇帝骂了一通。”
林淡秾:“……这个不知道。”
孙奵道:“哎,你们住的远,不知道这些事情。上官家离孙家近的很,当日我们虽不便出去看,但母亲让家仆偷偷过去再回来复述。据说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上官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直接对礼部的官员发了难,最后焚了自己的嫁衣。说一片痴心不得惜,从此陈郎陌路人。”
林淡秾两指抹了一下树叶,心思沉重。对上官氏,她总有一种又羞又愧的感觉。因她知道对方应当是自己前世的“主母”,而但凡妾对上妻总是有些抬不起头的,更何况今生上官氏实际是因自己被退的婚。林淡秾心思本就重,很难不对此抱有负罪感。
孙奵见她沉重的模样,不以为意笑了一下:“怎么了?”
她不待林淡秾说话,已经径自开口解释:“我当时也和你一样,不过娘和我说上官文怡应当是早有准备了。她口条清晰、旁征博引,一看就是早就已经准备好要发难了。你是不知,她当时烧毁衣服以后周围所有人都给她叫好,连礼部的官员也拜了她一拜,赚足了名声、道义。街头巷尾都赞她有先辈遗风,傲骨铮铮。”
孙奵支着下巴,叹息道:“她与皇帝都没见过,何谈痴心;母亲还告诉我那官员也是她家的,这是合伙演的一出戏……哎,总之我是不喜欢她了。”
林淡秾抚摸着花枝,反而道:“她这样聪明,我反倒放下心来了。”
孙奵瞧着她,似有些不解:“为何,她心思这样深?”
林淡秾道:“用来保护自己的心思,也没碍到旁人,难道不好吗?更何况……也未必一定要见过才会喜欢一个人呀,上官姑娘未必没有付出过真心。哪怕是一点,也是难过的。”
孙奵思索一番,又抬眼看林淡秾,忽然粲然一笑说:“哎,上官氏我是不知道了,反正我喜欢你。”
林淡秾乍闻表白,又羞又喜,止不住自己的笑意,扬起的唇畔怎么也压不下来,最后只能低下头继续理花草。
孙奵嘻嘻一笑:“反正这事情就这么了,只可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退婚?”
这下,林淡秾再也支不起来笑了,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抿了抿唇,拿起一束紫薇花去比色,结果还是凄惨。孙奵不忍直视,她都不明白林淡秾何以这样执着:“这花瓶难度太高,淡秾你还是放弃吧。”
林淡秾道:“确实希望渺茫,但只要一想到倘若万分之一能成功,就不忍心了。反正也没什么事,边聊边弄不也挺好的?”
孙奵想一想觉得有理,她想继续聊下去,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方才问的是什么了。
林淡秾见她抓耳挠腮,又不想她再去将退婚的事情,只能边插花边顺口道:“那日听姐姐说京城里最近来了许多边关将军的家眷,不知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孙奵一怔:“能出什么事?”
林淡秾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呀。”
“他们不就是突然觉得边关苦了,所以想回来,就、就回来了。”孙奵还有些迷茫:“公主都嫁过去了,能出什么事?”
林淡秾停下手,思索一番,片刻后给出了自己谨慎的回答:“不知道。”
孙奵已经想到了什么,结结巴巴说道:“边,边关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就再嫁一个过去,不是说了不吝一女吗?”
林淡秾纠正道:“他说的是何吝一身,而且,后面……”
孙奵瞪大了眼睛,后面还有,她不知道呀。
林淡秾回忆起信上面写的,慢慢道:“后面他说,忍辱负重、厚积薄发,才能称万世之王。”语毕她心下一动,恍若擂鼓。
孙奵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
侍婢忽然掀了帘子闯进来,叫:“娘子娘子。”
孙妙与林冉华正修至微妙处,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被这形容失色的侍婢吓了一跳,孙妙挑了挑眉问:“何事如此惊惶?”
侍婢道:“开、开战了。”
孙妙剪子几乎握不稳:“你,你说什么?”
侍婢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圣人派人在皇城门口贴了告示,布告天下,还让人在那里念。我,我们和突厥开开开战了。”
第50章
所有人都聚在孙老夫人这里, 孙老夫人坐在首座, 听下面的人禀报。大夫人与孙氏伴她左右,其余各房的夫人与小姐也都静坐侧, 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鸦默雀静,万籁无声, 为这突如其来的战争。
孙奵年幼不经事, 却偏偏早有预感,等一切得到确定被母亲带到这里只能魂不守舍地坐着。她从来没见过战争,更没有想象过战争。
突兀的, 孙老夫人笑了,一下子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她那里,听她说话:“开了战也没什么,男人的事情、边关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即便最后打输了,要打到这京城里来也不知道多少时间。更何况皇帝要打的仗总不至于是必败之仗,底下的这群人终究是年纪太小了, 所以才一听打仗就乱了分寸。
她的大儿媳也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母亲说得对, 反正也打不到这后宅里来。”
一时间,屋子里面又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孙老夫人扶着额头,道:“好了,没事的你们就各自回去吧,别在这里扰了我的清静。”
她话说完, 就告退了大半, 只剩下几个有事情的。因孙氏也没离开, 林淡秾与林冉华自然也不好动,就这么坐在原地。
等散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孙老夫人才对着自己的儿媳和女儿嘱咐道:“这朝廷里的事情,你们不必太操心,反正都是留在京城后院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她语毕话锋一转:“但毕竟是已经宣战,即进入了战时,一些事情还是稳当一些,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大儿媳请教:“请母亲训教。”
孙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水:“少办些宴会,多捐些衣物,行事作风低调谨慎,莫让言官抓到了把柄。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得,再来问我,切莫自作主张。”
众儿媳应诺。
孙老夫人放下茶盏,注意到三夫人身侧面色惨白的孙奵,问道:“阿美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抓住女儿的手,答道:“她有些被吓到了。”
孙奵仍旧心跳的厉害,小心地抬起头望着祖母:“祖母,我……我有些害怕。”
所有人都笑开了,孙老夫人安抚道:“阿美莫怕,不会有什么事的。”
孙奵轻声恩了一下,但还是难以遏制自己对战争的恐惧。
孙老夫人道:“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也难怪你们这样惊惶。我年轻时候那会儿,与突厥正是打的凶的时候,还是年年吃败仗,偶才得几场小胜。”
大夫人道:“母亲那时不害怕吗?”
孙老夫人道:“一开始小,不懂。后来打的多了就习惯了,反正他们也不见真能打到京城里来。后来突厥请和,结了姻亲倒也真的换了十几年太平。不过虽然没有再打过大仗,但边关那里摩擦也不少,每年都要死不少人。”
大夫人不解道:“那又何故要再起兵戈?”
孙老夫人瞧了她一眼:“因岁有朝贡,突厥贪得无厌;更何况当年说是和亲,实为献女。公主出嫁时,全城百姓皆为她送行,圣人当时年幼却也陪着先皇送到了城郭,想来那时就心有愤愤,立下此志了吧。”
林淡秾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与那人信上所写一一比照,仿佛身临其境,知那人少年时的意气奋发与凌云壮志——“……与突厥积怨久矣,然国力疲弱、世家作祟实难远征、更难胜之,我父与群臣皆知悉境遇却无一人敢应声担此骂名,我少年意气,就直言了……至城郭送亲,突厥气焰高涨,知其活不久矣,必踏。”
她幽幽叹一口气,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怅惘。陈衍既然说不备之战,不战。那么此刻必然是万事俱备,才下了宣战书。积数年之功为此一书,报欺压之仇、泄凌辱之愤,何等畅快的一刻!但那位和亲的公主与这战争中要死的人,这些人的命运又何等可惜……林淡秾惜完,便知自己这样的性子,是永远成不了大事的。
孙老夫人端坐正前,目光炯炯有神,她斩钉截铁道:“此战必胜。”
众人对视一眼,亦道:“此战必胜。”所有人的声音清晰而明确,国之强如己之强,国之胜同己之胜,没有谁会希望自己失败,所以众志成城为此一战。
孙大下了朝正巧听到,他走进来,见过母亲又问好众人,走到妻子旁边调笑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誓师大会?”
孙老夫人见儿子的表情便知晓朝堂之上情况必然很好,她一下子心定下来,代自己的大儿媳答道:“听说要打突厥了,自然心怀激荡。”
孙大今日在朝已经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经过屈辱往事的官吏公侯得知开战的心情,知晓母亲亦是如此,他便将一些已经公开的事情说了出来以作宽慰:“战其实在边关已经打了几场了,结果都是胜了,圣人上位以来一直在经营边关军事,形势很好这才正是宣战,母亲不要担心。”
孙老夫人有些惊奇:“我怎听说是突厥偷袭了肃州这才出兵的?”
“不过是陛下寻得借口,师出焉能无名。”孙大道:“母亲放心,如您所说,此战必胜。当年先皇之时突厥便有颓靡落败之相,这才求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兵马强壮,怎会奈何不了它。”
孙老夫人啧啧称奇。她是知道的,当年突厥逞凶最厉害的时候,先皇曾有迁都避退之意,后来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突厥当年威风可见一斑。
孙大见母亲仍有隐忧,也知道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最是操心,他不便多说,时间自会证明一切。等一起用过飧宴,各房也就都回去了,唯有孙氏却被孙老夫人留了下来。
林淡秾与林冉华两人漫步回房,林冉华忽然感慨:“要打仗了。”
更深露重,月冷风清,林淡秾叹一口气,道:“是啊,要打仗了。”
林冉华道:“淡秾,你害怕吗?”
“不知道,”林淡秾一顿,复又道:“可能有点害怕,但又有点兴奋。”
“为何兴奋?”林冉华忽然驻足,很是不解。
林淡秾也只能停下脚步,她想了想说:“……因为这场战争,有人已经等它很久了。”
林冉华想到祖母,心下明了,半晌她道:“我不喜欢战争。”
“我也不喜欢。但倘若一场战争有人已经等了它很久,那么它应当也有可取之处吧。”
林淡秾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她忽然到了一棵树下,背光处隐在黑暗里有一丛很小的花,花瓣内黄外橘,开得绚丽烂漫。林冉华跟了过去,认出花种:“这是萱草?”她很快猜到了林淡秾的用意,不解道:“你要用萱草来插花?”
“恩,带回去试试。”林淡秾答道,在征得婢女同意后,小心地将这丛萱草从土里刨出来,又用手绢将它的根茎包裹住……
北堂萱草不寄来,东园桃李长相忆。战争又起,不知道有多少亲人友人爱人要分离。
林淡秾捧着花,与林冉华行走在孙府的长廊中,她在心里轻轻对花说:“希望我们能胜利,也希望一切能早点结束。”
……
第51章
战事已起, 绝无当家的主母在此时跑回娘家住的道理,林淡秾不知道孙老夫人当时与孙氏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孙氏就回去了,她虽仍旧是冷淡的模样,为人处世却温和了许多。孙氏消了气, 又得母亲指点,与林卓群很是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
皇帝开了战, 各府不好干坐着,京畿中各府女眷牵头准备纳一些衣物鞋靴捐献给边关战士。孙氏与孙府关系密切,自然也领着林家的人掺和进去。她脾气是真古怪, 虽不喜欢与林家的人多亲近, 在外却不会失了礼数,当真将主母这件事情做的很好。她识得大体,凡有事情绝不会拉下林府任何一人,这次自也如是。
为边疆战士捐献衣物本就是一件好名声的事情, 更何况对于大户人家来说这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买,做。前者靠钱银,后者有奴仆, 主人家根本无必操什么心。这样躺着能赚名声的好事谁能拒绝的了, 于是凡有些薄银的皆运作起来, 希望自己能用阿堵换些薄名。
有了买家, 京城里凡是会做衣服的全都忙活起来, 能做几件就做几件, 完全不必担心会囤货卖不出去。林淡秾去的三条巷中, 想赚这快钱的人尤其多, 每次去都能看到院子里堆叠入山的粗麻青布,几日就能换一批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