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正中胡骁的下怀。
胡骁的战功是显赫,但出身草莽,家里也没什么富贵亲戚,京中贵族乃至文人墨客说起他来,都还总有几分瞧不上的味道。他急着让女儿进后宫、入王府也是因为这个,他想让胡氏一门和皇家结个姻,甩掉那份嘲笑。
胡骁于是就顺着沈玄宗的话问了:“那殿下有何高见?”
“也没什么高见,只要在提亲之前,让皇兄知道大人在朝中颇有威望就行了。”他略作沉吟,“大人可以先在早朝上把我母妃的事提起来。我母妃毕竟是先帝宠妃,直至先帝崩逝也不曾废过她的位份。皇兄这样把庶母关起来,天理不容,群臣自会与大人一道要求他放人,他便明白大人您的分量了。”
“这……”胡骁面露犹豫,“我可听说婉太妃做过些危及皇位的事。我们若结亲在先,我为亲家开个口,那在情理之中。可若在朝堂上提……”
“危及皇位?”沈玄宗淡看了看他,“那件事,全看怎么说了。是我母妃危及皇位,还是皇兄抢了我的皇位,朝中也会有不一样的说法吧。”
总之,这件事必定会给皇上添一些压力。
胡骁想了想,觉得这算个辙。说到底,婉太妃都混到这地步了,估计也不算多么要紧,皇上和太后犯不着为了关着她和满朝争执。
如此之后,既能把婉太妃放出来,又能让皇上看清他的轻重,倒是一举两得。
胡骁点了点头:“老夫想一想该如何做,最迟后天,就将此事提起来。”
“有劳大人了。”沈玄宗颔了颔首,便起身告了辞。走出胡府时,他遥遥地望了望皇宫的方向,一时心绪难言。
他知道此举必令皇兄大为光火,会一直记恨胡家、也会记恨他。
但,他实在不敢等了。皇兄竟知他与母妃联系的事,这令他寝食难安。
他怕再不接母妃出来,母妃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成为宫中又一缕无名的冤魂。
他必须立刻把母妃救出来。皇兄要恨他,那就恨吧,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殒命。
冷宫里,婉太妃歪在掉了漆的罗汉床上悠悠地扯了个哈欠,然后又继续衔着笑把玩起了手里黄花梨凤凰手把件。
幽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衬得那笑容恬静美好,又隐带三分妩媚。坐在几尺外木椅上嘬着烟斗的男人一时看得醉了,转而一笑:“你近来心情倒总不错。”
“可不是不错么?儿子十七了,眼瞧着就能娶妻了。”她懒懒道。
等他娶了妻,她便也能出去了。或者,更好一点的情形是皇帝不许他娶胡家的女儿,他便可以直接与皇帝翻脸,到时她也就不必再另费口舌说服他夺位了。
沈玄宁占着她儿子的皇位、庄妃占着她的慈宁宫,她要她们都还回来。
“再替我给他带个话吧。”她轻轻一笑,“跟他说,母妃思来想去,觉得他与胡家的婚事欠妥,皇帝或许会不准。若是那样,就让他不必管我了,让他好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我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绝不拖累他。”
但他,绝不会扔下她不管的。
知子莫若母,她的儿子什么样,她清楚得很。
第23章 分寸乱
两日后,太和殿上着早朝,沈玄宁在乾清宫中听汤述仁讲着朝堂学问,一名小宦官突然足下匆匆地入了殿。
殿中众人都看了过去,那宦官却什么也没说,只迟疑地看向了苏吟。
苏吟浅怔,继而摆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一众宫人无声地齐施一礼,很快就都退了出去。殿门阖上,那宦官复又上前了两步,语声不由自主地战栗:“皇上,前头出事了。礼部侍郎上了道疏奏,道皇上和太后应该把婉太妃放出冷宫,还、还说……”
沈玄宁淡声问:“说什么?”
“说……他听闻当年先帝曾留有遗旨,改立崇王为储。”
沈玄宁叹息着倚到了靠背上。
四弟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胡家倒比他想象得聪明了一点儿,没有自己出手,而是推着旁人出来上奏了。
他漠然又道:“母后和三位辅政大臣怎么说?”
那宦官躬身道:“三位大人什么也没说。太后直接宣布退朝,然后召了婉太妃去慈宁宫。”
沈玄宁点了点头:“想法子把这事透到崇王府去,要快,但别让崇王察觉是朕的意思。”
那宦官应了声“是”,便利索地告了退。沈玄宁看向汤述仁:“老师,今日事出突然,只好请老师……”
汤述仁颔首,离座一揖:“臣告退,明日再进宫继续讲这篇文章。”
沈玄宁含歉一哂:“辛苦老师了。”苏吟瞧了瞧,便亲自送了汤述仁出去,到殿门口又再度向汤述仁赔了两句不是,然后折回了殿里。
抬头一瞧,沈玄宁也已自案前站起了身,正往外走了。
“皇上可是要去慈宁宫?”她迎上去询问,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皇上?!”苏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吭声,只是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一把将她箍进了怀里。
他常年习武,力气之大自不是她能比的。她一时便僵在了他怀中,挣也挣不开。
“皇……皇上?”她在他怀里逐渐心慌意乱,逐渐面红耳赤。
她不曾料到他突然会有这种举动,但她目下也已满了十五,也已尝过了情窦初开的滋味。来自于九五之尊的这种相拥,令她在羞赧之后,恐惧一涌而上。
“苏吟,四弟变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神,一种带着茫然的痛苦和龙涎香的味道一起搅动着她的心房,“朕只有你了。”
发虚的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击得苏吟毛骨悚然。
“……皇上。”她不安地反手推他,竭力从容地提醒道,“皇上您别这样……婉、婉太妃大约已到慈宁宫了,您尽快过去为好。”
沈玄宁仿佛突然回神,拥住她的双臂蓦地一松。
苏吟连忙脱身,向后退了两步,低眉顺眼地欠身:“奴婢先给皇上把书案收拾了。”
说罢她便闷头走向书案,沈玄宁怔了怔,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干了什么?他怎么能对她有这种举动!
他心乱如麻地转身看去,苏吟正背对着他收拾案上的东西。但若细瞧,不难看出她肩头微栗。
他果然吓着她了。
可见她现下是不想跟他一道去慈宁宫了。
沈玄宁疲乏一叹,屋子出了门,带了几个宦官往慈宁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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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中,婉太妃已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在殿中挥洒开来。
太后始终没有叫她起身,她也不在意,就那么悠悠然地跪着。沈玄宁到时,二人大约已交锋了几句,太后面色铁青。
他上前朝太后一揖,就在罗汉床上榻桌的另一边落了座。
婉太妃抬眸瞧了瞧他,声音娇柔:“数年不见,我们的三殿下也已是七尺男儿了呢。”
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称呼,冷声而笑:“怎么的,你还真道你儿子仍有机会坐到这个位子上,让旁人叫他一声皇上?”
婉太妃垂眸微笑:“那就要看朝中各位大人的本事了。”
“哀家到真没想到你有本事攀上胡家。”
婉太妃忽而面露疑色,显出一派无辜的样子:“太后说什么呢?臣妾听不懂。”
“哀家当年就该杀了你。”她冷眼睇着婉太妃,“哀家念着先帝刚去,你又是先帝宠妃,才留了你一条命。现下想来,若当初直接让你殉了,于公于私都更对得起先帝!”
“是呢,臣妾也觉得,庄妃姐姐这回的仁善,用得实在不是地方。”婉太妃露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很显然,她享受太后的愤怒与无计可施。
周遭熟悉太后脾性的宫人却对眼前所见有些纳闷,因为太后从不是这样爱费口舌的人。她行事向来果决,就算在没法果决的时候,她也不会多说这些无谓的话。
沈玄宁倒对这些心知肚明。他冷眼旁观着两位长辈的唇枪舌剑,由着母后跟婉太妃耗。直至一个御前宦官的身影在殿门口晃了一下,他才大显不耐般地缓了口气,道:“太妃好重的怨气。看来太妃费这些心神,并不只是想出冷宫了。”
婉太妃的美眸看向他,含着几分好笑,几分看幼稚孩童般的怜悯:“皇上反应的未免也太慢了。”
沈玄宁呵地一笑:“那朕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现在么?”她满目的新奇,“朝堂上都已知我还活着了。此时,漫说是皇上真动手杀了我,就是我自己命不好得一场急病没了,这正史野史上……怎么看您啊?”
“那看来朕还真拿你没法子了。”沈玄宁神色淡淡,顿了一顿,却陡然转了话锋,“那婉母妃与宫中宦官私通之事若传出去,正史野史上会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四弟呢?”
婉太妃骤然一惊。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沈玄宁会提起这件事,不可置信地僵在了那里:“你说什么?!你……”
连太后也是一愣,锁眉看向他:“什么?”
“这是朕的皇宫。”沈玄宁垂下了目光,“你当真觉得你在冷宫之中做得那些事,能一直瞒着朕?”
婉太妃方寸大乱:“你……”
“朕一直不动你,是为保全四弟的面子。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生母与宦官不清不白的事一旦传出去,你让他日后怎么做人?”
“你……”婉太妃蒙住了,哑音良久,终于回过神。
她怒然吼道:“你胡说!休要往本宫身上泼这种脏水!”
“那朕可就要审冷宫的掌事宦官了。”沈玄宁睇着她,“他时常入夜时出入你的住处,是不是?朕原本不曾多想,但你差人去街市上买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心里有数,朕也能查得出。你做出这等事还如此上蹿下跳,就不怕外人觉得四弟并非父皇所生,弄得他死无全尸?”
“你信口雌黄!”婉太妃恼羞成怒,正破口大骂着,却被不远处一个发虚的声音截断了话:“……母妃。”
她惶然看去,无比错愕地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站在殿门口。
“母妃您……”沈玄宗眼中痛苦与不信交错,“您和宦官……私通?”
“没有……没有那种事!”婉太妃全盘崩溃,几步冲到沈玄宗面前,抓住了他的肩膀。
接着她便无可逃避地看出,他知道这是真的了。
“您怎么能……”他神色恍惚地摇着头,婉太妃大声辩道:“我是为了活命!”
“您才不是为了活命!”他挣开她的手退了两步,“他们若要杀你,你早就死了不是吗!冷宫的宦官救得了你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