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就出了锅。
原芙月吩咐他们送一碗去西门吹雪那,自己则装好另一碗,去了林朝英住的客房。
她到时,林朝英的那个小侍女正在给林朝英重新梳头。
美人散发,坐在院中的石台边,长袖一半铺在台面上,另一半垂在那迎风飘荡,远远望去,浑然是一位被万丈霞光包围的神仙妃子。
纵使原芙月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这个道理,但看着此情此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个让林朝英伤心的男人莫不是瞎?
这样的风华,同为女子的她都要看呆了。
她提着食篮走进去,把自己下的面端出来推到林朝英面前,道:“你试试看?”
说罢还递上了筷。
林朝英道了一声谢才接过筷,又问她:“那你自己呢?”
原芙月笑了一声,说我自己在做饭时就吃过一些了。
如此,林朝英才放心下筷,尝了第一口。
她今日做的是晋地人最喜欢吃的那种刀削面,但汤头和一般晋地人家吃的不太一样,更接近岭南那一带的风味,鲜而不腻,十分适合在清早吃。
原芙月对自己的厨艺颇有自信,她想就算林朝英另有口味偏好,吃到这样一碗面,也绝不会觉得难吃才是。
结果林朝英才吃了两口,竟忽然顿住动作,滚下了泪来。
原芙月:“!”
“你……你怎么啦?”她有点着急,“你别哭呀,要是觉得不好吃就别吃了。”
林朝英摇摇头,开口时声音很轻。
“没有。”她说,“你做的面很好吃,我只是忽然想到自己从前吃过一碗很难吃的面。”
原芙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是……那个人为你做的吗?”
话音刚落,为林朝英梳完头的侍女便变了脸色。
只是当着林朝英的面,这小侍女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
所幸林朝英并没有觉得原芙月这个问题问得失礼。
她点点头,又吃了一口,而后才继续道:“真是叫你见笑,我又失态了。”
“虽然我不太懂,但这种事若是能控制自如,大约也不会有情之所至这个词了。”原芙月道,“你不必觉得丢脸的。”
林朝英一面听得鼻头一酸,另一面又有些好笑:“你不是说你不懂么,怎的劝起人来这么一套一套的?”
原芙月揉揉脸,诚实道:“话、话本上看来的。”
林朝英听到这个答案,再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到最后,她又垂下眼道:“说实话,这滋味实在太苦了,但愿你一辈子都不要懂。”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啊?”原芙月还真不太懂,“难道只有苦吗?”
“那倒也不是。”林朝英否认了这个说法。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其实很复杂,但说到底,还是跟着那个人如何待你来。他若是待你好一些,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鲜活美丽的;他若是待你不好,那世界又陡然灰暗。”
“有的时候,他明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话,你却会很忍不住猜测出无数复杂的意思,偏偏你还会不敢向他确认,生怕得到错误的答案。”
她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在这样的晨光里向人娓娓道来时,更是叫人无法分神。
至少原芙月就听得无比认真。
“大部分时候,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都足以直接主宰你的喜怒哀乐。”
“就像你方才说的那样,根本无法靠自己来控制。”
“你看到他,眼里就只剩下他了。”
原芙月听到后面,有些傻眼:“原来有这么夸张的吗?”
林朝英偏头扫了她一眼,忽然挑一挑眉,道:“这倒也不是。”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我说的不过是我自己罢了,至于你——”
“?!”
“你在听我说的时候,下意识拿了对谁的感觉做比较,那差不多就是喜欢他了。”林朝英说。
原芙月在问上一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微睁了睁眼,此刻听到她最后这句话,几乎是本能地瞪大了眼。
小姑娘不善隐藏情绪,几度变化表情,都被林朝英收入眼底,以至于林朝英也很好奇。
“所以,这一瞬间你在想谁?”林朝英道。
“……”
“不必告诉我,告诉你自己就行了。”
原芙月张了张口,终是没发出声音来。
但她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一块熟悉的图案纹路。
那是一朵刻在小木盒上的荷花。
第40章 道歉
原芙月是恍惚着离开林朝英那的。
离开时,她手里还紧攥着那个被她小心存放了很久的小木盒。
两年前有一个人用这个装了一盒只有南海才有的茶叶给她, 说应该够她喝到洛阳。
说这话的时候, 他语气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不, 应该说他就是随手为之。
不过当时的原芙月就很为此高兴,毕竟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在别处喝不到的茶。
于是她认真地谢过了他,又小心妥善地将这盒茶带在了身边。
所幸那盒子并不大,完全可以随身携带。
至于里面的茶叶,其实是在她凑完丐帮大会的热闹,离开洛阳去往天山的路上煮完的。
那时她带着洪七,两个人轻车简行, 并没有太多坐下来认真煮茶的机会, 但她还是见缝插针地喝完了这些茶叶, 最后只留下一个木盒。
不知道是因为木盒上雕刻的图案,还是因为这本是一份她十分喜欢的礼物,茶喝完后,她一直没扔掉那个木盒。
不仅没扔掉, 还时常会拿出来放在手中把玩。
后来他们到了天山, 洪七去闭关参悟降龙十八掌,而她待在灵鹫宫,同如今在万梅山庄一样,除了偶尔下厨,便只有练剑这一件事可以干。
但练剑总不会从早到晚毫无停歇,加上她原先就养成了玩那个木盒的习惯, 所以那段时间,她在沉思剑招的时候,往往都会无意识地捏着木盒摩挲上面那朵荷花。
李翕瞧见了几回,还曾经问她怎么这么喜欢这个盒子。
原芙月:“……也没有。”
“只是很喜欢之前装在里面的茶,然后就一直留着了,而且这好歹是别人送的。”
李翕有点好奇:“谁送的?”
她又一次抚过盒上的荷花,甜声道:“就是我之前与宫主哥哥提过的在雪崩时救了我的叶城主,他真的是个好人。”
李翕不置可否,对她挑了挑眉,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事后,原芙月也并没有多想。
但今日一早听完林朝英的话,再回想李翕那时的问题,她才陡然惊觉,原来她的宫主哥哥不曾问错,她的确对那个木盒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喜爱。
而喜爱的原因诚然有一部分是茶叶,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赠茶人。
因为过去这么久,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份茶叶的味道,可她却始终记得茶叶主人对她说“是芙蕖”时的语气和声调。
她并非刻意、也并非经常去回想,但她偏偏就是记住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竟越记越清晰。
原芙月攥着木盒跑回自己平时起居的院子,因为太过恍惚,进门时她还差些撞在院外的篱笆上。
她在庭前那株已经谢了一月有余的别角晚水前坐着,反复摩挲了那木盒近百次。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回忆到更早之前的那场道别。
对方站在清陋的村院里,身前是夏日蔓草,背后是皑皑雪山,告诉她南海不会下雪,他想她会喜欢。
西门吹雪敲完门进来,瞧见的便是她坐在树下皱着鼻子抓头发的模样。
他难得不解:“你怎么了?”
“啊?”原芙月懵了一瞬才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却头一回卡壳到根本说不出原因,“我……”
她只能生硬地结束这个话题,问他过来寻她是不是有事。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早已再透彻不过。
所以此时此刻,她这般吞吐犹豫,西门吹雪当然不会注意不到。但她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逼她,只淡声道:“无争山庄来人了。”
听到无争山庄这四个字,原芙月原先那些或旖旎或朦胧的心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道:“找我的?”
西门吹雪点头,又多解释了一句:“是原夫人。”
如果来人是原随云,那不用原芙月开口,西门吹雪自会把人撵走。
可这回来的是原夫人,西门吹雪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下原芙月本人要不要去见。
原芙月也很惊讶:“她怎么会来……”
西门吹雪:“昨日是你及笄。”
原夫人这趟并非空手过来,她带了不少东西来。
西门吹雪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大概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了。
像无争山庄这样的世家,给家中女儿办及笄礼,往往都会遵循最繁复的古制,替即将成年的女儿准备许多东西。
而那些东西,多半都是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便准备得差不多了。
原夫人从前不知道原芙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哪怕和她不够亲近,也绝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替她准备,所以才会在今日带着这些造访万梅山庄。
她跟西门吹雪说,其实她本来是想昨日来的,但考虑到在昨日那样重要的大日子,原芙月应该更想跟真正的亲人高高兴兴过,所以便延后了一日,选了今日。
西门吹雪也正是听了这句解释,才答应帮她去问原芙月一声。
但原芙月究竟愿不愿意见她,他却没有向她保证。
西门吹雪对原芙月道:“你若不想见,也不用勉强。”
原芙月把木盒收回袖中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道:“还是见一见吧。”
之前她去无争山庄做了断的时候,原夫人因太过震惊,被刺激得昏了过去,根本没听到她和原东园之后的对话。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们这对“母女”,其实还不算彻底把话说至清楚明白,见一见也好。
西门吹雪扫了她宽大的衣袖一眼,说那走吧,去正堂。
两人并肩去了正堂,托原夫人的福,这回原芙月总算不再恍惚,也不再一直攥着袖中木盒不放了。
她垂着眼穿过庄中梅林,行至正堂前,迎上了等在那的原夫人目光,礼貌地问了一句好。
原夫人见了她,先是有些高兴,再又开始忐忑。
忐忑到最后,这位世家主母开口时的语气都变得十分吞吐:“阿月……你、你还愿意见我?”
“您亲自过来,我怎么也得见一见才是。”原芙月说得很平静,“怎么样,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我一直那样,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了,难为你还放在心上。”原夫人说到最后,表情又变得十分复杂。
可惜原芙月还是反应淡淡:“那就行。”
简单的寒暄过去,“母女”俩之间的气氛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尴尬,因为原夫人又开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同她说话了。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是她主动继续了话题。
她问原夫人:“您今日来万梅山庄,是有话与我说?”
原夫人这才恍然,如梦初醒道:“是……我是有话要与阿月你说。”
“昨天随云提醒我,你生辰到了,就要及笄了,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原先为你准备的这些东西,我该拿过来给你。”
原芙月:“……”
都已经闹到这份上了,原随云竟还会给原夫人作这种提醒?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原夫人见她皱着眉不语,干脆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都是你小的时候,我同你爹……你原伯父为你准备的,哪怕你下定决心日后不回原家了,也还是你的。”
“还有随云,他也为你准备了礼物,让我一道带过来。”
原芙月听到这里,再度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道:“您二位的心意我领了,原随云的就算了,上回我已经把该说的都同他说清楚了,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罢。”
原夫人被她的语气弄得一怔,缓了片刻才道:“随云他……他只是单纯想向你道个贺而已。”
“我知道,你从前在原家受了委屈,但那不是他的错,说到底还是我想岔了,总要你这个做妹妹的让着他。”
饶是原芙月已经平心静气地闭门专心练了一年剑,在听到这句不是他的错时,还是有些火大。
她觉得原夫人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近乎好笑。
“所以您今日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个吗?”她问原夫人。
“我——”第一个音节出口,原夫人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主要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不论怎么说,当初我的确是让你受了委屈。”
“而且你并非原家女儿,没有为原家人让步的道理。”
原芙月站在那,看着这位站在风中面色泛白向自己道歉的世家主母。
良久,她才开口道:“其实您最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就像您说的那样,我并非原家女儿,我有个非常爱我的爹,所以有些事让几步也就让了,因为有我爹在,所以我没那么在意。”
“……”
“那倘若我就是原家女儿呢?”她在对方的沉默里如此反问,“倘若我就是您怀胎十月艰难生下的,我难道就不会从小到大都必须让着原随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