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回头,探出了半个身子,喊了赶车是林大叔停车。
林大叔立即停车,顾今朝当即从车内钻了出来,她站在车辕上,看着那辆车奔着她来的方向去了,不由抿唇。
老林看见,回头看着她:“小主子,怎么了?”
禁卫军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顾今朝站了一站,掀开门帘,还是坐回了车里。
她仰着脸,硬将刚生出来的泪意憋了回去:“林叔,走吧,去书院。”
再不是幼童,成长的代价,就是懂事。
正如,她懂得穆二留不住,现在她也知道,姑姑想做什么,她也拦不住。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姑姑,相信阿娘。
秦凤祤说得对,她只能做好眼下的事情。
马车渐渐驶离,顾今朝一直仰着脸,没有低头。
到了书院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了,这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多少学子由家人送来,在书院门口作别,今朝背了书箱,慢行下车。
秦凤祤竟然都已经等在书院门口了。
顾今朝走了过去,低头见礼。
她虽是没有哭泣,但情绪低落,秦凤祤一眼瞥见,可是又警醒了一番:“这是怎么了?打起精神来,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需好好考试。”
今朝嗯了声,低着眼帘。
秦凤祤只当她紧张考试,抬指一弹,弹了她的额头上:“没事,你可以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今朝后退了一步。
她避开他的碰触,只是点头:“嗯,我没事。”
与秦凤祤挥手作别,走进书院,顾今朝直奔考场。
人生无非就是这样,永远走在十字路口。
她穿梭在来往学子当中,抬起了头。
走进考场,堂内略有喧哗。
今朝伸手扶住书箱,径直走了进去。
谢聿一身朝服,站在堂前,正与监堂的夫子说着话,余光当中瞥见她了,这就走了过来。
这是考场当中,本不该在此处相见。
二人迎头撞见,谢聿走了她面前,侧身而立,他甚至故意站偏了一点,等着她走过来时候撞她的肩头。
可顾今朝低着眉眼,虽然撞了肩头,但真个是仿若未见,从他身边走过。
谢聿唇边浅浅笑意顿时收回,等她走过,蓦然回眸。
学堂当中,学子们越来越多,大庭广众之下,他盯着她看了片刻,随即责令人给今朝留了话,让她在书院等他来接,才转身离去。
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日头还未出来,属于顾今朝的人生却已开始变了方向,她沉下心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三场考试,第一场,史论。
《楚郑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申公堂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秦公远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
第二场,各国政治,义学五道。
第三场,《四书》《五经》
……
日头偏了西,学子们逐一从学堂走了出来,书院门口停了许多车马,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到了最后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出来了,慢慢地,喧闹变成了安静。
世子府的马车在书院门口停了好半晌了,窗帘些微掀着,露出谢聿丁点侧颜,何老五来来回回在车下徘徊着,每走出一个人来,都要张望半天。
可始终没有看见顾今朝的身影,他只得回到了车边。
谢聿早起来了一趟,随后被人传去东宫,掐着时间急急赶了回来,等了这半天,也是不耐:“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出来?”
他来的时候,下场钟声还没响起,应该来得及。
何老五忙是低头:“老奴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见谢聿点头,赶紧往书院去了。
红霞满天,即便是最晚的学子也自敲钟之后,走了出来,怎能不见今朝?
谢聿伸指将窗帘又掀大了些,侧目,让车夫赶车上前,停车在书院的门前。
片刻之后,马蹄声由远至近,少年一身银白软甲,飞身下马。
穆庭宇牵马往前走了几步,将马儿拴在了路边树上,急急走了过来。
他才得了消息,想到书院打探消息,不想来迟一步,才要进书院找夫子问上一问,一抬头就看见了世子府的马车。车窗前,谢聿也瞥见了他,四目相对时,都沉了脸色。
到底是声名在外,穆庭宇上前见礼。
谢聿本就多疑,此时见他,更觉不快:“这个时候了,不知穆二公子还来书院干什么?”
穆庭宇倒是直白:“能干什么,听说今朝今日大考,我来看看。”
若非遇见彼此,还不会如此直白。
天生情敌,尤其是他,谢聿更是耿耿于怀:“听说中郎府要与公主府联姻,婚事都要定下来了吧?”
句句扎心,穆二扬眉:“那又怎样,世子不必挑拨,再挑拨也是无用功。”
他上前两步,到了车边了,一手扒在了窗边,又沉声道:“顾今朝她喜欢的人是我,就算不在一起,也是我,世子三番五次故意接近,可曾听过她一句软话?从前我们一起长大,她为我做了太多,我欠她太多,可即便如此,也是日日欢喜的吧!”
说完连连后退,依旧施礼走过。
他也是脚步匆匆,惦记着要去打听一番,赶紧告退,进了书院去了。
窗帘啪嗒一下落下,平复片刻,谢聿才又靠了窗边。
这一次,不消片刻,何老五匆匆自书院走了出来,他快步上前,急急道:“监堂的夫子说,顾小郎君不等敲钟就走了!”
谢聿回眸,一手掀了窗帘顿时皱眉:“什么?可是落了题了?”
何老五当即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早早写完就走了。”
分明给她留了话了,可她没有等他。
他想起穆庭宇才说的话,更是恼怒。
顾今朝今日可是心无旁骛,下笔时候一次不曾犹豫,早早答完了,第一题藩镇,第二题平戎,第三题举贤,第四题变法,第五题以夷制夷……
早早交了上去,早早回了自家车上,让人立即回府。
一路疾驰颠簸得很,她心急如焚,到了自家门口,直接自车上跳了下去。
看门的小厮依旧在门口耳房打着瞌睡,顾今朝一脚将大门踹开,将他吓醒了,她快步走了后院去,扬声叫了几声姑姑,一直上了石阶时候,还抱着一丝希望。
来宝迎了出来,眼睛已经哭红了。
姑姑当然不在,留给顾今朝的,只有一封书信。
犹如叮嘱孩童一般,让她听话,让她保重,只说让她等着阿娘回来,千万别去找姑姑,也别对他人提及。
就知道是这样,今朝将书信烧掉了,回身走出姑姑房中,让人备饭。
来宝直跟了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主子诶,你倒是说句话呀,姑奶奶和夫人都不在,现在这府上只有你了,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顾今朝回了前堂洗手洗脸,似与平常无异:“我说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了。”
水凉,洗了之后手也凉了。
她一个人在堂前,将药膳的单子分成了温寒湿热几种,一忙起来就忘了时候,眼看着日头要落了,晚饭也都摆了上来。
差点忘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圆桌上摆了饭菜,顾今朝让人摆了三副碗筷,自己独坐一边。
她才要端饭碗,来宝急急跑了来,说是门前来了人,世子府的车马就停在巷口,请也不进来,非要她出去相见呢!
今朝将碗筷放下,顿时起身。
出了房门,快步下了石阶。
院子当中静得不像话了,一路飞奔到了巷口去,谢聿并未下车。
她站了车边,仔细看着车徽,的确是世子府的。
何老五侧立一旁,双手拢在袖子里,对着她揖了一揖:“世子留了话给小郎君,忘了?”
没忘,只不过,顾不上了。
今朝摇头,看向车上:“既然来了,他怎不下车?”
说着,也不等何老五回答,快步到了车窗边上,自外面掀起了窗帘来,往里面看了一眼。
天还未黑,车上昏暗看不真切。
谢聿端坐如斯,顾今朝看着他眨眼:“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下车了?”
他本不想动,可一抬眼见她笑脸,不由暗惊。
当真是笑比哭难看,当即下车。
车帘甩动,谢聿自车上走下,站了一边,顾今朝快步又到他面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才洗过脸,脸边的碎发还湿着,被冬日的风一吹,像碎针一样。
日头终于整个落下去了,夜幕降临。
谢聿登时皱眉:“怎么了?”
话音才落,顾今朝一低头,额头就抵在了他的肩上。
他顺势将人环住,万般恼怒都变成了温柔似轻云变幻:“这是怎么了?今天没考好?”
这身朝服才穿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他独特的味道,顾今朝低头闻见,不由失笑。
她已长大,只管往前走就是。
站直了身体,将自己自谢聿的怀中站开,顾今朝抬眸就笑,多少东西如释重负。
“要不要同我一起吃个饭?”
第93章 柳暗花明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顾今朝在谢聿的陪同下,吃了点东西。
其实是相互陪伴,谢晋元说要回封地,人已经走了,世子府就剩了他一个,此时一个对着一个,成了双,当真是另外一种心境。
晚饭过后,时间还早。
顾今朝收拾了下书箱,整理了从前的书卷。
谢聿一直在旁看着她,想想穆家那二小子说那些话,心中横了根刺一样的。
也不是没看过,顾今朝同他在一块时候,那样的笑脸。
他靠在椅背上面,一手搭了桌边,目光浅浅,似是随意瞥着她,今朝只管收拾着东西,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按理说就是她娘离了京中了,也不至于她这般模样。
可问了她,她不说。
对他还有所隐瞒,不急,他迟早知道。
眼帘微动,谢聿突然开口了:“今日在书院门口遇着穆家那二公子了。”
顾今朝嗯了声,似浑不在意:“嗯,遇着他怎么了?”
他定定盯着她眉眼,扬眉:“他疯了,竟然挑衅说你喜欢他,同他在一块日日都欢喜,可有此事?”
手边的书卷都收拾好了,今朝走了他的面前,一手拄了桌上,扬声道:“今日大考,老太傅下了山来,现在时候还早,你能不能带我过去,我想求他,看看能不能重入门下。”
谢聿未动:“你还未回我的话。”
今朝先别开脸去,平复了下胸中气息,才回头:“我说了,你就信?我与他几乎已无交集,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他指尖微动,在桌上点了点:“你且说来听听,信与不信是我,说不说实话在你。”
还是早上那身朝服,为了她怕也是下了朝就来了,一日未歇。
顾今朝沉吟片刻,才是叹气:“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谢聿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刚才你说什么,想让我带你去见老太傅?还想重入他门下?”
今朝点头,垂眸:“不想做无用之人,我得舍了这女儿身,若非功成名就,恐怕不能护住阿娘和姑姑,这世上不得已的事多了,遇山过山,遇海过海就是。”
谢聿:“那我呢?”
顾今朝想了下,抬眼:“既不能恢复女儿身,无以为报,只能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说,但是只要世子待我情深意长,我也定不负君意。”
这倒是实话,半分哄骗他的意思都没有。
谢聿点头:“好,就算是个冰坨子,也非要给你捂化了,你只管做你自己,我来过山海。”
说着转身,让她跟上来。
今朝意会过来,连忙跟上。
这是答应了,她快步走上前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得备份礼吧,家里还有许多东西,不如过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就送给太傅。”
谢聿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太傅不喜欢那些俗物,世子府有我收藏的八卦残本,都送了他就是。”
按说本不应该晚上去见,但是明日一早,只怕人又走了。
二人上了马车,谢聿让人回世子府去拿残本,这就兵分两路。
何老五及时送了残本来,他双手接过,递给了今朝。
老太傅如今住在东宫偏殿,白日里谢聿已是去过一次了,此时到了东宫,太子不在,他身份在那,无人阻拦。
通报过后,片刻,就有小太监过来带路。
东宫有一半的地方是黑漆漆的,剩下这一半灯火也稀松。
不多一会儿,都了偏殿来,门口竟有禁卫军守护,因是得了令了,谢聿带着今朝直接上前,进了殿中,径自往里走,才瞥见殿前坐着两个人,登时怔住。
老太傅身边之人,瘦瘦高高,眉宇之间虽是清俊,可浅浅都是寡淡之象。
他虽然一身常服,天生贵色,几乎是下意识地,谢聿拉着顾今朝立即跪了下来:“皇……”
老太傅见他身边今朝,忙是打断了他:“黄大人过来看看老夫,莫要见怪。”
谢聿当即明白过来,回眸,示意今朝见礼:“快见过黄大人和太傅。”
顾今朝依言照做,老太傅先让谢聿起来了,才低眸看着她,神色淡淡地:“顾今朝,怎么?你又后悔了?”
今朝双手举起残本来,低头:“人活一世,当知进退,错就是错了,并无悔,只求太傅再给今朝一个机会,让我重入山门,一生愿侍奉太傅身边。”
谢聿侧立一旁,径自上前接过了残本,亲自送了太傅面前:“人之清正气也,洗涤而清,陶冶而洁,非生来之清也,她个混物,既已知错,还望太傅再给她一次机会,也好让人知晓太傅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