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这样的汉子——邹涅
时间:2018-08-11 09:49:20

  耳边传来裴翎的声音:“皇上今日出门,连陈长安都没有带。”
  “他们一路也辛苦了,好好歇息一段时日。朕有将军保驾护航,天下谁能伤得。”
  “皇上就这样信赖臣吗?”裴翎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在知晓臣曾经背弃情深意重之人之后。”
  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危险呢。
  秦诺转头望着他,满含笑意:“为什么不信赖呢?在朕陷落北地,孤立无援的时候,将军都没有放弃朕。”
  他陷落北地,一路艰险,只要稍有不慎,就会丧生异国他乡。若裴翎想要谋夺天下,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通过贺兰缜的身份,将自己流落在外的消息传出去,就可以借刀杀人了。那时候皇脉传承断绝,而他手握大权,战功赫赫,一切顺势而为,不必多言。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他还是放弃了。
  “朕相信,将军的心中有一杆秤,在这杆秤上,朕,还有天下苍生,应该有一个还算重要的位置吧。”
  这说法还是陈玹之前跟他提起的,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什么重要,什么更加重要,取舍之间,总能称量一番。
  “皇上……”裴翎眼神复杂。
  “对这个天下来说,对亿万黎民百姓来说,朕相信,没有人能比朕干得更好。”秦诺自信满满地说道。
  这样说好像有些厚脸皮,不过也不管了。他凝视着裴翎:“就算将军也不能比。不过将军可能是仅次于朕的人了,所以朕才会以天下相托啊。”
  清澈的月光映照着少年皇帝的眼睛,仿佛两颗明亮的星辰,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最后一句话让裴翎眼神骤然收紧:“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晓将军的不臣之心吗?”秦诺直爽地将那个禁忌的词语说了出来,神态安然,仿佛是在闲话今晚烤鱼的味道。
  对裴翎一言难尽的表情,秦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大概是出征之前不久吧,宇文彻那家伙,在刑部的拷问下,为了给自己脱罪,讲出了一件事。他这十几年搜掠南陈,积攒了巨额的金珠财宝,隐藏在一处山涧之下,如今原意将财宝献出,只为换取一条活路。”
  “刑部秘密禀报给朕,朕同意饶他一命,只流放全族。”
  “然而他招供的地点,朕派了潜鳞司的人去打捞,却只捞出了几个破损木箱子,潜鳞司的人勘察四周,发现有搬运打捞的痕迹。应该就在最近,有人将这笔财宝打捞走了。”
  “朕一开始以为,肯定是南陈的手笔。而且根据探马禀报,南陈的十几条大船确实曾经在那附近停泊了一夜。”
  “但之后,潜鳞司的人仔细计算南陈水师前往建邺救援的前进速度,不可能挟带巨额的金银还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接应陈玹,逃离建邺。就算他们一开始捞上了金银,也应该在半路上扔了下去。”
  “之后朕安排船只一路搜寻,都没有找到痕迹。那么,应该是在他们之后,另外有势力去将那笔金子取走了。”
  “能无声无息取走如此巨量的金银,而不惊动四周的百姓,可不是等闲势力能办到的……”秦诺含笑盯着裴翎。
  “皇上聪慧。”裴翎苦笑。
  “是陈璃在离开之后给你留了线索,透露了这笔藏金吧。对他来说,反正南陈用不上了,反倒不如送你做人情。”
  “将军性情简朴,不好奢靡,并非看重钱财之人。收下这笔藏金,便是因为有可能今后的大计需要吧。”
  小船在黝黑的河面上一路游走,天地皆暗,宛如一片孤零零的树叶,浮动在一片空虚的深渊之中。船上那一盏灯火飘摇着,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夜风的摧残下明灭不定。
  秦诺平淡地将这种惊悚恐怖的内幕说了出来,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趟出门跟随的都是裴翎的亲信。
  心情一片平静,是因为他对眼前这个人全然的信赖。
  他知晓他的野心。
  裴翎这样的人,才华横溢,身居高位,又被帝王所猜忌,偏偏他还与秦氏皇族有灭门之仇。不肖想那个位置简直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来的一路奋斗啊。
  但他更知晓他的底线和气度。他纵然有野心,却不是陈玹那种偏执疯狂的人,总有自己的原则。他是枭雄,也是君子,不会为了野心干出毫无底线的行为来。
  “皇上还真是……”
  裴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之人了。这样禁忌的话题,任何君王都视之为洪水猛兽,眼前的皇帝却一片坦然。
  秦诺确实很坦然,因为一切说的都发自本心。
  裴翎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幽幽开口道:“那么,之前跟臣提起的那句话。”
  “是说离京出征之前的那一句吗?”秦诺平静地反问,“将军认为是朕的试探吗?当然是真心实意的。”
  京城之外,寒风之中,出征在即的年轻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着:“若朕无法回来,这天下,请将军自取之。”
  明明是轻声细语,每每回想起来,却振聋发聩。
  半响,裴翎哑然失笑:“这样,皇上还如此信赖臣吗?”
  秦诺正色说道:“为什么不呢?”
  “天下原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朕相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如果是秦勋之辈的庸才,对黎民百姓来说,才是一场灾难。“
  “靠着血统来传承皇位,固然有一定的道理,能保持天下的安定和严明的礼法,压制大部分的野心家,不会贸然掀起兵燹战乱。”
  “但如今的天下尚未安宁,危机重重。朕又没有儿女,只有一个不靠谱的兄弟。”
  “靠着血脉来传承,反而不如靠着理念和才干。在这个朝廷之中,将军才华卓著,器宇不凡,也是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了。”
  秦诺并没有夸张,这几年的相处下来,裴翎算是他在这个时代接触到的人当中,最接近他思想的一个了。对于种种新奇的想法,新鲜的事物,从来不排斥,不僵化,反而都能及时调整念头,理性看待并接受。
  还有他本身的才华和人品,如果自己真的出现意外,为了整个天下的安稳,这个人上位确实是最佳的选择。而且他上位之后,看在自己的面上,想必也不会为难秦芷和霍幼绢她们。
  当然,说那句话的瞬间,中间也夹杂着一点儿示恩的小念头儿,不过现在可不能承认就是了。
  “无论如何,朕希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继承这个位置的人,是能够继承朕的理念和目标,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将它实现的人。”
  “就好像在将军的眼中,真正的继承人不也是陈璃吗?”
  裴翎终于笑了起来,他凝视着秦诺,眼神细致入神,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的皇帝。
  秦诺毫不避讳地回望着他。一双清透的明眸中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充满宽容和温柔。
  就在这个小船上,裴翎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在秦诺惊讶的视线中。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微带笑意:“皇上的以德服人,臣心悦诚服。”
 
 
第225章 喜相逢
  昌龙观短暂的休整之后, 车队继续南下,两天之后抵达了顺源城, 这里是北疆地域最繁华庞大的城池, 整个北疆的商贸来往,军事后勤,都从这里经过。
  戊北将军府就坐落地此。从政治角度来说, 算是北疆地域的首府了。
  在灵女殿下车架抵达之前三天, 从京城北上迎接未来贵妃的队伍就已经抵达了顺源。
  内府的总管李丸站在宽敞明亮的前庭, 将几十个奴仆指挥地团团转。
  “将这几个大红大绿的花瓶, 还有宝石蓝的琉璃摆件, 还有这两个松鹤延绵紫铜香炉, 还有白狐皮的褥子……都撤下去, 这种耀得人眼花的东西, 看着就让贵人头疼,弄得寝殿都不够通透了。”
  “不不不,那个屏风留着!”
  “屏风底下摆上那两个白玉香炉, 待会儿让小桂子将香料换成清淡的百合香。”
  “另外这一边的桌案上再放一个插花,要用新鲜的花卉,别弄香气太重的……”
  ……
  李丸围着寝殿周围的房舍转了一圈,指出一连串的需要改造的地方。
  十几个管事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竖起耳朵听着,态度之专注,恨不得拿出小本子统统记下来。而数百个侍女仆役正在房门外来回奔走,按照这位宫中大总管的指使, 将整个院落重新布置。
  这里并非戊北将军府的后院,而是岭东何氏的一处装饰风雅清净的别院。
  好不容易争取来了这个迎接贵妃娘娘凤驾的任务,自然要做得尽善尽美,一个月前何家就安排人手将院子前后清扫装点了好几遍。
  原本就富丽堂皇的别院,更加精巧奢华,美不胜收,没想到被宫中的内宦看了,又有一堆的意见。
  李丸说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水抿了两口。
  想到时隔一年了,终于能再见到皇上,他激动地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皇上这一年来流落那蛮荒地方,只怕吃穿用度都苦不堪言,终于能回到家中,虽然在这别院里也住不了几天,但也务必尽善尽美,住得舒坦才好。
  喝过两口茶,李丸迫不及待继续指点随行的管事,如何布置寝殿,装点回廊。
  跟着李丸一路行走的间隙,不免有总管纳闷,这位灵女殿下出身北朔部族,宫中论理并未接触过,如何得知这位贵人的起居爱好呢?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奢靡精美的东西,这位李总管非要整治地典雅大气。让人家未来的贵妃娘娘看了满屋子素净,说不定要以为他们服侍地不够尽心呢。
  但眼前这位內监总管,听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也无人敢反驳。
  年迈的管事则想得更深一层,听到几个管事的议论,呵斥道:“瞎说什么,这位公公提点的,只怕是宫中皇帝喜欢的风格。灵女殿下再尊贵,将来不也是要服侍皇上的。及早让贵妃明白皇上的喜好,这才是宫中的真意。”
  一众管事仆役顿时恍然大悟。
  “还是您老说得有道理,原来是皇上喜欢这般简洁素净的房间啊。”
  “是啊,这灵女入宫,虽说尊贵,但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听说这一趟迎接凤驾,宫里还来了一队教导宫规礼仪的女官,要陪伴贵妃一路入宫,教导礼仪。”
  “唉,这宫中贵人的日子,虽说风光无限,但也不轻松。”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哪里是容易的。”
  ……
  秦诺抵达别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跟自己乾元殿差不多风格的寝殿和书房。
  目光扫过,看得人极为舒坦。连房间里熏的香料,都清淡至极,是自己喜欢的味道。
  回想起刚才灵女的车架进入庄园,自己策马走在旁边,看到数百名仆役都跪在两侧迎接着。
  秦诺忍不住笑了,吩咐道:“收拾地很好,是谁布置的,灵女殿下很满意。”
  李丸在外头接到通传,匆匆进了内庭,终于见到了朝思暮念的主君,他扑倒在阶前,身躯颤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让周围侍从都退了下去,秦诺笑道:“怎么,见到朕还不敢说话了?”
  李丸哆嗦半响,才用衣袖擦着眼角:“皇上……奴才是太过欢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离别担忧之情,秦诺才含笑打断道:“先跟朕说说这一年来宫里的事情吧。”
  仅凭着潜鳞司的书信传递信息量有限,还是李丸这个内宫之人描述起来更精确。
  李丸这才爬起来,抹了抹眼泪,却没有跟着秦诺往内殿走,反而笑道:“宫内的事情,奴才口齿笨拙,只怕说起来让皇上不耐,不如请另一位贵人为皇上细说。”
  他话音未落,后面一个清丽动人的声音适时响起。
  “宫中的事情,还是由奴婢来教导一下未来的贵妃娘娘吧。”
  秦诺身躯一颤,凝望着回廊尽头,目光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喜。
  一个窈窕绰约的身影正沿着回廊向着这边走来。她一开始还竭力想保持矜持,让步伐缓慢而优美,但走到半截,却实在压抑不住雀跃的心情,提着裙裾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甚至抵达殿门口,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因为太过激动的心情。
  秦诺快步踏出寝殿大门,一把抱住了朝思暮念的佳人。
  久别的两人终于重逢。
  李丸悄悄退了下去,顺便将寝殿的大门关上。
  “皇上!”霍幼绢咬着唇,抬头望着秦诺。
  焦虑不安的日子里,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那一刻要说什么。是将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家伙用力捶打两拳,还是哽咽着倾诉自己这些日子的牵挂和忧惧,亦或者……
  然而真的等到依偎在这个人怀中的这一刻,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就想这样静静地呆着,仿佛天地都化为一片寂静和虚无,只剩下两人彼此的温度,如此深切而真实。
  抱着怀中的人,秦诺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声音沙哑:“朕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过来,潜鳞司里竟然没有说一声。”
  宫中前来迎接凤驾的使节团不仅带着册封贵妃的正式旨意和贵妃的一应仪仗,还准备了教习宫规礼仪的一队二十四人的女官。
  秦诺之前看过奏报,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扫而过,都没往脑子里去。谁知道其中还藏着这样一个大大的惊喜。
  “是我让他们保密的。”霍幼绢擦了擦眼角,气鼓鼓哼了一声,“整日里害得我们担惊受怕,还不许给你一点儿意外了。”
  “谢谢,这个意外的滋味,朕很喜欢。”秦诺捧起她的手背,亲了一口。
  霍幼绢脸上一红,多少相思怨念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只剩下无限欢喜,满心满目都是眼前这个人。
  长久的离别之后再度重逢,便像是酝酿了多年的酒,带着让人心醉的醇香。
  两人低声细语,倾诉着离别的思念。窗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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