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廊道上跑过,仿佛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在气喘吁吁地试图跟上三人的步伐,一边叫着:“八哥,光曦哥哥,望朔姐姐,你们等等我啊……”
转眼之间,童年的幻象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廊道,在视线的尽头无限延伸,向着幽暗叵测的未来。
夜晚的风有些凉。
陈玹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到长廊一侧。
那是一个年迈的宫人,手里还持着扫洒的工具。他浑浊的双目散发出光辉,仰望着这个比月色更光辉的年轻君主。
“八殿下,您回来了,您真的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陈玹点点头,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依稀记得,这是殿后的一个扫洒宫人。
大周攻陷建邺之后,除了死硬的抵抗势力,并未大规模屠杀,宫中的一些低阶宫奴,大都保存了性命,毕竟这么广大的宫殿,是需要人手扫洒维护的。
沿着回廊向前,不远便是绮罗殿,是他之前居住的宫室。
走入熟悉的大门,放眼望去,依然是华美静谧的模样,只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也许是离开地太久了。
“这些狗贼,害得殿下受苦不说,连殿下的宫殿也要糟蹋……”旁边跟随的老宫人絮絮叨叨着。
陈玹脚步顿了顿,“有人住过这里?”
宇文彻虽然胆大妄为,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至少没敢僭越到公然居住在南陈皇宫中。这些年宫廷一直是封闭状态。
南陈的皇宫从名义上说,算是大周皇帝的行宫了,除非是有旨意的宗室或者钦差,否则无人能居住这里的。
宫奴点头道:“是大周的什么瑞国公崔骞。竟然胆敢堂而皇之地居住在宫殿里。”
崔骞……这个名字陈玹并不陌生,甚至在整个南陈贵族之间,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玉面修罗一样的杀神。这些年在南陈没有少作杀孽。
仔细说来,他能这么顺利地反攻京城,收揽人心,还要多谢崔骞这些人的襄助呢。
他微带嘲讽地笑了笑,抬脚向前。
第125章 南陈君王
绮罗殿依然繁华精致, 比起其他封闭良久的宫室,天然带着一股生机。那是有人居住的房屋才会有的气氛。
他进了内殿。结构没什么变化, 但细微之处, 与自己居住在这里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崔家记得是大周的名门,向来以文采风流而著称,只可惜天生身体不佳, 几代单传, 到了这一辈, 崔骞竟然弃文学武了。
崔骞似乎很喜欢奢华明亮的感觉, 整个宫殿被清理地更加宽敞。
十几年过去了, 宫内的侍从已经换过一轮, 想必也无人记得自己这个当年八皇子的喜好了吧。
脚步声传来, 是身后的侍从在接近。
陈玹迅速从短暂的缅怀情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原本忧伤的神色一扫而空。
侍从上前, 躬身禀报道:“皇上,甄夫人来了。”
陈玹点点头,侍从退了下去。
露出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
女子深深地弯下腰去。
陈玹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她。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如同烟雨笼罩的桃花,妩媚天成,又带着三分忧伤,让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大周的镇南将军宇文彻也不例外。
甄玉柯正是宇文彻在南朝十几年中,所纳的宠妾之一。实际上却是陈玹搁在镇南将军府的一枚棋子。
“这些年辛苦甄姨了。”陈玹真心实意地说道。
甄玉柯双目含泪:“昔年贵妃娘娘与我有再生之恩,娘娘殉国而死,奴婢本想追随而去,但机缘巧合,留下了一条残命。也许是上天也不想着收我。若能为陛下效力一二,又何昔此微末之身。”
甄玉柯原本是张贵妃的亲信女官,她从小被张家收养,学过武艺,对张贵妃忠心不二。南陈亡国之后,她本想追随主君而去,自缢的时候却被冲进来的北周士兵打断,绳子脱落,昏迷了过去。
之后沦为俘虏,因为生得美,被献给了宇文彻。
原本想着若能趁机刺死这个侵扰南陈的恶魔,自己也不枉此生了,甄玉柯忍辱偷生,活了下来。但是在听闻了八皇子陈玹逃离京城,在南方站稳脚跟的消息之后,她又改变了行刺的念头,开始为自己的少主筹谋未来。
她生得千娇百媚,知书达理,更兼通晓武艺,在刻意奉承之下,很快成了宇文彻的宠妾之一。
与她一般情形的,还有很多南陈佳丽,明明是贵女出身,如今却只能沦落一个武夫后宅,成为不起眼的侍妾。这样残酷的命运落差,当然会让她们愤懑悲恸。甄玉柯以镇南将军侧室的身份,游走在这些武将的后宅之内,牵线搭桥,套取情报,暗中为南陈的残余势力传递消息。甚至这些年宇文彻广泛搜掠珍宝,压榨世家,也有甄玉柯推波助澜的效果。
“陛下……这些年才是真的辛苦了。”看着眼前从小长大的孩子,如今的模样,甄玉柯一阵难受。
纵然丰神俊秀,如玉如月,也掩不去眉宇间浓重的憔悴和失落。
少年时候的欢乐无邪,在这个人身上,再也看不见了吧。
短暂的忧伤之后,两人迅速冷静了下来。多年逆境之中的沉浮,已经让他们都能够最快的速度控制情绪。
残酷的形势逼迫下,确实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
陈玹深知,纵然顺利夺回了建邺城,南陈如今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并没有好转多少。
杜慷率领残余兵马,驻扎在密州防线上,同时在那里的还有神兵营的五万精兵,那是隶属大周中军的精锐,至今并未轻动。
密州往东的大片土地,依然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那里原本就是最早被大周攻陷的地域,比建邺这些地带,更早地收归大周疆域。所以百姓和勋贵都习惯了大周的统治。而且因为密州往东较为贫瘠,这些年也没有被镇南将军府过分残酷地压榨,其中的反抗心理也没有京城周边这样强。
更加精锐的中军,甚至还有遥远的北军。
而且大周京城,还有裴翎那个大敌。当年南陈战场胶着状态,南军几乎要被南陈的兵马打退了,就是大周朝廷调派了北疆的裴翎率军南下,一举攻陷了密州防线,然后挥兵西行,几次大胜之后,一举攻克建邺城的。
而自己的身边,所能用的筹码却不多。甚至连那个人,也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如何维系住已经取得的优势,一步步扩大战果。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比之前更加艰难。
“如今朝中人心还算安定,大家对皇上的到来都很期盼。”
“哈,这些年被镇南将军府压迫地狠了,自然想起了老东家。”陈玹低声笑着。在熟悉的人面前,他其实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活该!”甄玉柯冷哼一声,“谁让他们首鼠两端。”
如今建邺城里还能维系声望不坠的贵族,都是及时投靠归降了大周的。所以头顶上都压着黑历史呢。真正对南陈朝廷赤胆忠心的,很多沙场阵亡,甚至举家殉国的,比如白家。
当然,这些年被压迫地狠了,这些家族中也有不少人生了异心,开始暗中联络南边的小朝廷。所以陈玹的反攻才能如此顺利开展。
“这些年让甄姨费心思了。”陈玹笑起来。
宇文彻搜掠南方世家,压榨金钱美色,固然是因为他生性贪婪,也少不了甄玉柯的推波助澜。以各种奇闻异事和陈帝的奢靡生活为乐趣,吹枕头风,日日耳濡目染,难免人心动摇,沉浸奢靡享乐的深渊之内。
“只是吃点儿苦头,还是便宜他们了。”甄玉柯冷声道,“可惜如今可不是反攻倒算的时候,而且还得以礼相待。”甄玉柯提起这些毫无忠义的世家,满是恨意。南陈覆灭以来,回想自己所受的折辱,有时候比起宇文彻这些敌人,她更恨自己人。
“门阀世家,本就是以传承为要。”陈玹笑着道,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他早已经看透了人心,对这些世家门阀的见风使舵,非常淡然。当然,也就越发衬托出,赤诚之心的珍贵之处。
“若非这些门阀世家如此怜惜自身,我等这些年的布局又怎么能如此快速见效呢。”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陈玹抬头,笑道:“温先生来了。”
从廊道那头走来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他眉目清润,只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洗的都有些褪色了,却难掩一身风华。
也许因为常年冥思苦想,他眉宇间多了一道竖纹,给清隽的容貌平添三分憔悴之意。
温缈是南陈名士,他出身没落世家,从小便才名传遍天下,可惜为人淡泊,不愿入朝为官,曾经多次拒绝陈帝的征召。
陈帝对其也颇为礼遇,被拒绝了也不以为忤,还几次赏赐衣食书册给隐居的温缈。
陈玹少年时候,好奇这位名士是否有真本事,自己带着小伙伴跑去山间拜望,一来二去,两人便结缘了。
在南陈灭国之后,温缈不再隐居山林,前往陈玹的小朝廷效力,很快成为了陈玹身边的主要谋士。
向陈玹拱手为礼,温缈就开了口:“这些世家故旧,对皇上的到来是喜忧参半,喜者,摆脱了恶虎,忧者,便是生怕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陈玹大笑起来,“担心朕跟他们要银子吗?”
温缈冷笑道:“当然担心,不过这些年已经被镇南将军府压榨太过,这些世家也没有什么油水了。”
一君一臣,谈起国政大事来,竟然如街边的贩夫走卒一般,话说得直白而又粗暴。
南陈的小朝廷压力重重,陈玹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直接高效率的办事方法。
打仗最缺的是什么?第一是人,第二是银子。
实际上只要有银子,就不用愁人的问题了。有了银子自然能招来兵马,陈玹抵达南方能这么快站稳脚跟,就是跟他散尽财富,结交地方豪强,以及雇佣南蛮的兵马,才能抵挡住北边的攻势。
如今他北上攻略的兵马,除了自身的主力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南蛮的乌理、重槐等国度的兵马,当然也是花银子招揽来的。
招兵买马,粮草筹备,样样都需要银子。
南陈亡国之后,其府库存储都被封存,然后运到了大周的国库之内。
难怪如今这些世家在陈玹入城之后,有喜有忧,固然是不用被镇南将军府盘剥了,但是新帝登基,国库空空,接下来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哼,好像看得起他们那点儿银子一样。”甄玉柯掩口娇笑。
陈玹他们确实看不上这些世家所剩无多的积累,他们的目标是宇文彻的金库。
盘踞南陈十几年,搜罗地方财富,身为镇南将军,宇文彻已经积攒起了惊人的财宝。
明面上的财富,已经足够家族几辈子享用不尽的,暗地里的更加惊人。
身为臣僚,总有旦夕祸福。银子吗,总是不嫌多的。这些年大周朝政变动剧烈,很多门阀世家传承几百年的,说倒就倒了。像郭家,出过贵妃,又有亲王,显赫无比,然而一场叛乱,就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党。
宇文彻孤悬南方,冷眼看着,逐渐起了为家族谋后路的心思。当然,其中也少不了甄玉柯的推波助澜和心理暗示。
根据秘密线报,当年南陈灭国之后,国库之内的很大一部分,也被南军暗中截留,再加上宇文彻这些年在南陈搜刮的财货,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数字。
这些财富,除了少数珍稀古玩之外,他是不敢运回大周京城的。毕竟身为臣子,却富可敌国,也太惹眼了。
一部分被他存留在镇南将军府之内,如今已经落到了陈玹他们手中。暂时大大缓解的财政上的危机。
但是更大的一部分,却是被宇文彻运回了北方,隐藏在一处秘密据点之内。
这笔横财,陈玹他们势在必得,关系到下一步国政大事能否展开,隐藏的地点已经知晓,就等着去一趟了。
而这一趟,陈玹他们并不准备暗中行动。而是要放在明面上,与其他的几个重要目标一起。
“要辛苦先生走一趟了。”陈玹道。
在攻陷建邺之后,陈玹就决定派出使节团,北上为南陈争取生机。
可惜之前京城投毒的计划毁于一旦,否则此番带着金绵草和解方,是最好的交易礼物。好在之前管县大胜,俘虏了不少的兵卒,勉强也算合适了。
温缈郑重弯腰,“臣必定不辱使命。我也想好好看看,这些年大周朝中有哪些俊彦人物。”
这一趟北上,危机重重,纵然大周自持天、朝上国,不可能干出伤害使节的事情,但是想要完成他们的计划,却难上加难。
“不过不必着急,使节团上京还需要一个契机。”陈玹颔首微笑,那笑容宛如映在雪上的阳光,璀璨却又透着一股冷冽。
“等着我的那位好表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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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慷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了,他很清楚,在这样一场惨败之后,紧接着到来的是什么。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南陈各地反抗势力,就像是看到了光明和救星,纷纷起兵反抗追随,响应着昔日主君的号召。
宇文彻这些年对南陈的压迫实在太苛刻,尤其是对当地的门阀世家和武道宗门,持续的打压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了。
所以与其让兵马散落在各地陷身此起彼伏的内乱,最后被南陈大军主力各个击破。反而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将兵马汇集,守住密州以东的防线。
建邺城相当于被放弃了。
实际上在最终的战略中,神兵营统领霍飞茂坚持认为应该退守建邺,毕竟那里城墙更加高大,是曾经的南陈帝都,还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战略意义,而且南军在那里经营良久。
杜慷对此只能苦笑,正是因为南军在建邺城“经营”良久,他才不想退回到那里。城内的民心如何,他这些年看得一清二楚,几次也曾经提醒过镇南将军和同僚,可惜他们一个个自以为大局已定,高枕无忧。
甚至同为副将的罗秉诚还对他的谨慎嗤之以鼻,苦口婆心劝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是咱们兄弟沙场上拼死,为了什么,不就是儿孙辈的富贵荣华吗?眼瞅着南陈这边的战事没多少了,多置办些基业才是硬道理。”
南军上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这种风气的?杜慷也说不清楚了,隐约是从宇文将军纳了几个南陈本地的美妾开始的吧?然后一个个就跟脱缰的野马似得,按理说,军中是禁酒禁色的,什么都不顾了,很多人开始纳南陈本地的美人为侍妾,不管人家情不情愿,还有收受金银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