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都是要死的,她不想这么痛苦下去了。
跪的邻近的妇人,皆听见她的喘息声,软绵绵的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们却又听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郁氏的急促轻喘。
让她发出的可怜的声线,变得模糊而缠绵起来。
郁氏断断续续委屈的哭了,闷闷的,听上去可怜极了。
在座的都是女人,不管嫁没嫁人,都觉得这声音……有些暧昧难言。
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应当是太后,缓缓走到了另一处。
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
郁暖的睫毛轻颤,却缓缓合拢,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慢慢减少。
皇帝把她汗湿的头发,缓缓别在耳后,有些漫不经心的,细密吻上她苍白的面颊。
尊贵俊美的帝王,甚至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看上去宠溺温柔。
男人修长微砺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精巧的耳垂,再到她的鼻梁,轻轻抚过她顺直的山根,还有苍白却优美的唇瓣。
像是在对待一件,他私有的珍宝。
他握着她小巧冰凉的手背,抵在唇边,唇角优雅勾起,眸中是令人战栗的暗沉和阴郁,泛着诡异阴冷。
若她真的死了,那么,他也会让她看起来,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这样美丽的容颜,还有娇气的样子,都会永远留存。
一直到他驾崩,他才会带着她一起,长眠地下。
……
在昏迷中,意识沉浸在团团黑雾里,却仿佛有人,轻轻吻了她。
郁暖却没什么不舍得的。
她就是有些好奇,他是谁。
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男人。
仿佛女人都是这样啊。
有些男人,即便是不得不舍弃,理智放弃了,心神也希望他的心会永远属于她。
即便他往后的功绩载入史册,成了千古明君,为天下万人所景仰,即便史书上从来没有她。
她也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
郁暖原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女人,毕竟她从来都感情淡薄,无所欲求。
可她仿佛对自己并不了解啊。
真是,有些困扰呢。
她的小指,忽然轻轻颤了颤。
时间缓缓流淌,虽然并没有许久,却仿佛已然过了好些时辰。
大约是那两颗药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怀中娇弱的少妇,有些不适意的轻颤一下。
她锁骨上的皮肤,也慢慢放松起来,雪白的脖颈上全是汗珠,满头凌乱细软的黑发,衬得她极是苍白。
却有点劫后余生的放松。
太医匆匆来迟,却被侍卫挡在殿门外不得入内。
郁暖不能听嘈杂的声音,也不宜多动,最好静养。
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搅乱她的安宁。
郁暖的睫毛,蓦地颤抖起来,深棕的杏眼微微睁开小半,像只困惑的狸奴。
她的唇瓣轻轻颤抖起来:“我要……”
太后僵站在一边,此时却又从那头走回来,上前道:“你要甚么,好孩子,你说……哀家皆应你……”
郁暖似是有点想哭,却牢牢摒住,颤抖着软软的嗓音道:“我要……睡觉……你、你不要抓着我了……快要疼死了。”
她闭着眼,神智不清,大约也不晓得自己在同谁说话。
那满腔皆是委屈埋怨,仿佛觉得活过来,是件令她费神的事。
皇帝眉目低垂,终于轻轻松开她的手,却见她纤细雪白的手腕,已然被掐得青紫。
幸而,古籍上的药方并未出错。
只药性太烈,又有几味相冲的药材在内,而她的身子过于病弱。
男人只怕她承受不了,故而,他从来都以更温淡的方式娇养她。
而今日,迫在眉睫,只得叫她一试,好在她尚有求生本能,并不曾彻底放下。
他做事,向来雷霆万钧,简明扼要,更不留余地,眼中只余利弊。
却不知今时今日,会为这样一个小姑娘破了戒律清规,失了原则。
这头,太后简直没眼看。
天知道,她瞧见自己素来板着一张死人脸的儿子,动了情,把一个姑娘抱在怀里亲吻,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简直震惊难言。
况且人家姑娘现下半死不活,方才更是像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那儿无声无息的。
陛下这幅样子,和那种阴暗的占有欲,却叫她这个当娘的,都替小姑娘捏把冷汗。
将来可怎么好哦。
长跪不起的女人们,却惴惴难安。
全程皇帝都没说一句话,但郁氏在昏迷中发出的暧昧声音,却让所有人心头直跳。
仿佛隐约知道了甚么了不得的秘密,但却不真切,也万万不敢说。
了一会儿,太后的声音终于,缓缓从头上传来:“众位,都平身罢。”
历经许久,她们终于可以起身,有些妇人甚至连起来,都需要被搀扶着,因为实在跪得太久了,整条腿皆酸麻得没知觉了。
南华郡主却一下又跪在地上,给太后磕头道:“太后娘娘,不知我家姑娘,现下如何了。”
就在方才一小会儿,郁暖的身子不再那般易碎脆弱,岌岌可危,于是趁着机会,太后便使唤宫人,把郁暖四平八稳抬去了侧殿,那儿有床褥可以歇息。
而陛下也只是沉默,并不反对。
其实,最重要的是,太后觉得郁暖这个样子,被人瞧去不好。
虽然皇帝没做甚么特别奇怪的事,但老太太瞧着这小姑娘汗湿无助的样子,便觉有种暧昧的娇柔在里头,实在不敢叫人多看了。
太后轻声道:“她没事,你放心,再将养些时日,应当无虞。”
乾宁帝并不欲多留,坐在一旁轻啜口茶,过了半盏茶,却已起身,长身玉立,对太后轻轻颔首,肃淡道:“儿臣尚有政务在身,先行一步。”
他说着,淡淡扫过下头的人,顿了顿,双眸锐利暗沉。
此时此刻,却并没有做什么。
今日有那一遭,太后也没精力了,只点点头,便由着他去了。
眼看着皇帝高大修长的身影,很快就要从殿门口离开,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秦婉卿却猝不及防,忽的跌跌撞撞扶着案几起身,面色呆滞,带着许多不甘。
她一下没站住,软倒在地上,拂倒了桌上的杯盏,发出一地刺耳的碎裂声。
她捂住胸口,拼命喘息起来,整张脸都泛出煞白的颜色,却忍不住露出扭曲的笑容。
这样煞白的脸,竟同方才的郁暖,非常相似。
第42章
只是,皇帝已离开,连一个轻微的停顿都无。
秦婉卿瞪大眼睛,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胸口,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一条被打了七寸的蛇,一张脸呈出青白之色。
她伸着手要去抓什么,在半空中乱舞,暗红的丹蔻和手背暴起的青筋相衬,竟是十分阴戾。
这整个寿宴都不太平,姜太后的样子已然心力交瘁,却还是不得不疲惫的皱眉,吩咐身边的宫人,让他们再把太医请进来。
看着秦婉卿的样子,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虽不像郁暖方才那样,一下便人事不省,但是捂着胸口的样子何其相似。
方才一阵仓促狼藉之下,太后也并未来得及查明郁暖昏倒的缘由,但看秦婉卿如此,心下却有了些许猜测。
不管是甚么由头,肯定同她脱不开关系。
忽然,秦婉卿胸口起伏,呕出一大口鲜血,从下巴粘稠流下。她被扶着平躺下来,宫人忙给她擦拭,而太医提着箱子进来为她诊断。
诊完马不停蹄地开了药,又拿温静镇定的药丸给她含在舌下,才来予太后禀报。
“秦大小姐的病,乃是寒毒所致,寻常女子体内,皆少不了些许寒毒,只依着秦姑娘的脉案……却似是刻意大剂量服用的,并添了几味损伤心脉的剧毒,其目色微黄,唇色发紫,眼下青黑,应当是规律服用了多时。”
损伤心脉的剧毒。
太后慢慢闭上眼,掷地有声,冷冷道:“把她关押起来,待后再审。”
姜氏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于疯狂恶毒的人和事,早就没了好奇和感叹之心。
可是秦婉卿给自己服剧毒,还是那副边笑边扭曲的模样,实在有些煞人。
她还没见过这样疯狂阴毒的女人。
幸而,郁暖的身子在很早之前,便已慢慢温养起来,不然遇到今日之事,恐怕在劫难逃。
到底她天生便脆弱得很,心脉不必损伤,便已然亏空得厉害,怎么经得住这般毒物?
秦家那位,本来还是健全的身子,如今用了毒,都成了那副样子,更遑论是郁暖了。
实在叫人揪心的很。
秦婉卿闻言,憔悴的眼睛微亮起来,挣扎着推开宫人,弯曲着腹部起身,抽搐了身子一点点撑着案,支起上半身。
她喘息着问道:“那么,陛下,陛下会来审我吗……他会吗?他会来看我吗?”
她问的毫不顾忌,沙哑妩媚的嗓音,极是大胆,一点也不在意殿中女人们的眼神。
那些愚蠢的女人,从来都只知道服从礼教,却不知礼教束缚之外的,才是貌美女人们的宝地。
只要她想争取,即便让自己粉身碎骨,遍体鳞伤,凭着她与生俱来的满身媚意,那个人,一定会看到她的。
她愿意为他,抛去所有,即便把骨头全钉起来,被做成只有眼珠子会动的傀儡,那也无所谓,只要被他看着,她就心满意足。
他不是,喜欢柔弱的,带着心疾的女人吗?
他不是,看着郁暖生病的样子,眼神都会变柔吗?
他不是,看见郁暖心绞痛,甚至会把她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吗?
她秦婉卿也能。
她从来都不比郁暖差什么。
生而健全的话,毁掉那些,毁掉健康的身体,毁掉生机勃勃的心脏,毁掉新鲜的血液,应该,就可以了吧?
至于郁暖,秦婉卿只恨自己加的剂量不够多。
要是能让她一下就死掉该多好,一个将死的女人,苟延残喘活那么久,已然是上天的恩赐了,凭什么,她的哥哥,还有她喜欢的男人,都全心全意怜惜郁暖呢?
她有什么好的?
论恶毒,她们可是不相上下呢,谁又比谁高一等呢?
她相信,那位尊贵男人,与她是相似的。
他们从来都缺乏同情心,没有怜悯的善意,更没有不舍之情,只会疯狂的,把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里,即便掌骨被刺透,碎裂成段,血肉糜烂模糊,血液滴在地上,绽成一朵朵红花。
那也是属于他们的东西,由不得旁人置喙。
而像她的那些裙下之臣们,或是郁暖这样,偶尔起了兴趣的玩物。
如果坏掉了,那就,把她的肢体剪烂,碾成破碎的瓷娃娃,化成齑粉,再像一文不名的垃圾一样丢掉,不就好了吗?
需要费神吗?
而他们这样的人,从来都难以寻觅到同类。
所以,秦婉卿相信,若是他们看见了彼此的心,发现他们才是真正精神相融的一对,他一定会乐意,纵容宠爱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因为只有她,才能与他一起,在浓浓的黑暗中相拥,缠绵不已。
现在出的这点丑算什么?
等她真正得到了那个男人,这些女人,包括姜太后,面对她都不得不服帖,而她能变回艳丽多姿的样子,继续蓄势待发。
她的目光带着饥渴,看着太后,苍白的面色有些难言的痴迷,仿佛透过高高在上的椅子,看见了甚么用尽全身骨血,也要为之拼搏的东西。
太后看了她小半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觉得,秦婉卿真的要看看脑子。
太后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她只觉得,回答秦婉卿的问题的话,仿佛她自己的脑子都要坏掉了,还是不要了,这样一问一答下去,她好找块嫩豆腐撞死算了,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宫人把秦氏女待下去。
秦婉卿见太后不答,心中仍有信心,由于服毒的原因,她浑身的肌肉皆时不时抽搐,如今只能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咯咯笑一声,便被宫人扶着下去了。
丝毫没有半点不适意。
一场寿宴,办成这幅样子,也算是前无古人。
不说太后累了,在座的所有人都累了。
这算甚么事儿啊?
皇家宴席,原本是最不会出差错的,样样皆能精细安排,宾客们个个循规蹈矩,太后娘娘虽不热络,却也从来不是个爱来事儿的,出席这一趟约莫甚么事儿都不会有。
然而,这场宴席简直,疯狂到极点,从精神和视觉上双重冲击。
真不是丁点儿吓人,可惜对于爱好八卦的人来说,无疑还是有些失落的。
某些事体,事关皇帝,实在不敢胡乱宣扬出去,那可实在太过愚蠢了些,对于圣上来说,不过是一桩虚无缥缈的风流韵事,可是对于她们而言,无疑却是灭顶之灾。
不过,秦婉卿的事倒是可以出去张张嘴,私下当点心论道论道,又不费事,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更何况,秦婉卿之后,当众问的那句陛下会不会来看我……可真是,惊呆了一众人。
陛下可是一点没管她,径直出了慈寿宫,这算甚么?
不说身为一个女子,要不要矜持,可倒贴也要有个限度。
只怕秦姑娘自己当局者迷了。
太后寿宴的事,暂且如此。
郁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过了两日。
她不晓得自己这两日到底是怎么过的,只觉浑身乏力,筋骨都像是散开了一般,一点儿也使不上力道,没有丁点食欲,更疲惫的厉害。
心口处还隐隐作疼,不过好在,并没有似那日一般,疼得像是被人拿着刀,一下下剜下层层心肉了。
她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过心口,中衣的褶皱也被缓缓抚平。
郁暖还是叹了口气。
即便过了那一劫,她的心疾仍似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回坠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