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要榻上的小祖宗喜欢,又有什么是当不起的?
郁暖再次醒来时,却已是月朗星稀,大殿内的燃着鱼油灯火,近乎如白昼通明。
她艰难的睁了睁眼,仍是困顿至极,把手背按在眉目上沉了沉,又很是想睡觉了。
就在被陛下带回宫中后的小半个月,郁暖其实,便已感受到脑内的胀痛不适意。
她几乎没有任何法子。
各式各样的按摩和温和药材她也用尽了,但从来都不曾得到任何疗效。
微微的饱胀感伴随着她,像是一记记愈来愈邻近的尖锐警钟。
可是她的肚子,到现下为止,才只有三个月不到。
她一心企盼这样的事情,能晚些来到,不成想却还是这般,近乎让她措手不及。
直到最近两日,郁暖几乎没有更多的力道,每日照着太医的嘱咐,去晒太阳时,都能昏昏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便已被陛下抱进了龙床。
她从来不过问自己的身子,他甚至也从不提起。
但郁暖并不是不知道,他每日翻看医书古籍到底是为了甚,而当她沉睡时,应当还有更多的事情发生。
只是她不曾听闻。
他们每日的相处都很平缓,无论是说话,还是下棋,亦或是皇帝偶尔会抱着她去花房赏花,与她微笑着低沉窃窃私语,叫郁暖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
他那样风趣懂她,彼此像是在一起很多年。
但事实上,郁暖知道他并不是这样淡静温柔的人,男人温和的表象之下,那每一个拥抱和对视,都似暗河在阴翳流淌,让她忍不住别开眼睛。
他眼中的偏执和占有欲,一日譬如一日露骨。
但他一点也没有忧愁的情绪,仿佛这样的情绪和这个男人天生绝缘。
戚寒时总能想到解决的方法,无论在世俗之人看来,是对是错。
郁暖也发觉,自己变得很了解他。
说不上哪里了解,毕竟他读的那些厚厚的书籍,她仍是不喜,他的一切谋略,都让她头疼烦躁。他们本是完全不同,也不相融的两个人。
但这种懂得,只因陛下是她的男人。
所以郁暖理所应当的知晓,若她表现出一丝一毫想要离开他,或是想要接受死亡的意思,他便会变得极可怕。
而若她真的死了,他或许能做出更可怖的事体。
不是陛下变得阴暗诡谲,那只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但身为一个睿智的帝王,他更懂得掩饰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或许有那么一点不同,却也能让人接受,并觉得他无伤大雅的一点特殊,仿佛只是糕点上的梅花红印,画龙点睛,又极是有趣。
但红印的底下,用手指一点点剥离开来,露出的却是浓黑枯燥的内陷,比那点红更夺目阴鸷,比表皮更晦涩苦咸,却实实在在是他的本质。
夜里她才将将睁眼,年轻的帝王便已然坐在床边。
不知多久,男人只是平静看着她,伸手摩挲着娇妻的下颌,很轻缓的,带着些奇异的情绪。
小姑娘愈发苍白瘦削,刚长出点肉的下巴,又迅速消瘦回去,一双杏眼似是占了小半张脸,显得愈发可怜娇弱。
病弱漂亮的小姑娘,在醒来后,却弯了弯杏眼,与他轻轻道:“陛下,您不要生气呀,我只是多睡了一会子。”
她说着,握住他轻抚自己面颊的大手,放在冰冷的颊边蹭了蹭,乖巧又讨喜,像是在讨好主人的猫咪,露出自己热乎乎的肚皮。
戚寒时由着她,低低唤道:“阿暖。”
郁暖抬眸看他,想要努力坐起身,却没什么力道,只得由男人把她抱在怀里。
即便在初夏时节,她却浑身泛冷,牙关紧紧咬着,裹上了一件外袍,让自己不要哆嗦,不然会惹他生气。
她一旦表现出虚弱的模样,他便会有些阴翳可怕,握着她的力道也会加重,或许皇帝背地里,更不知折腾了多少大夫。
那些人并非医术不精,实在无辜至极。
她依偎在皇帝怀里,轻声安慰道:“陛下,您不要难过,也不要去为难旁人。”
郁暖很难得的说了些真心话,很平和的靠在他胸膛上,近乎虔诚低叹道:“我啊,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能走到这一步的话,已是上苍的恩赐。”
他轻吻上小姑娘柔弱的眉眼,平静低沉道:“太医瞧过你,只说你是体虚,不必想太多。”
郁暖轻轻摇头,在他的怀抱中含笑,淡色的唇瓣轻启:“陛下。我自己的身子,怎么会不明白。”
她接着说道:“我的日子,很快就要走完。但是,您的一生还很长。”
“很多事体,都不足以延续一辈子那样长,即便是悲伤,也终归会被稀释。而您会有很多的妃子,许多优秀的子嗣,所以我……”
他只是淡漠打断道:“不会了。”
他握住少女冰凉的手腕,低缓含笑道:“等你生下孩子,朕便封你为后。”
“我们的孩子,会是太子,若是个公主,便是朕的掌上明珠。”
郁暖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有些迷茫,伸手轻轻抚摸小腹,怔然道:“……那么,我替他感谢陛下。”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撑到孩子出生了。
还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可是疼痛来的这样早,短短几日时间,她便已然快要枯竭。
郁暖根本吃不下甚么东西,但仍旧强撑着洗漱完,喝了一些粥药,还想去花园里走一会子,但她实在太羸弱,就连皇帝的寝殿都步不出去。
走了几步,便软了膝头,在她快要倒下的时候,便被皇帝拦腰抱起,抱在怀里。
她在男人的怀里,侧眸看着外头的清风明月,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失落。
他修长微凉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她泛凉的额头,还有娇气的眉眼。
郁暖在他的怀里,细细喘息,一点发丝贴在颊边,被汗水濡湿,显得有些狼狈。
她努力过了,但真的不成。
她走不动路了。
感受到他坚实的臂膀,还有无声压抑的思绪,郁暖忽然眼眶有些润泽起来。
在最后的一段时间,她也变得很感性,仿佛心扉很容易便能被撬动开,露出里头软嫩鲜红的血肉,依依不舍的颤抖着。
她静静仰头看着他,有些低喘着,微笑抚上皇帝俊挺的侧颜,却闭上眼缓缓道:“我……其实梦见过您的一生。”
乾宁帝把她抱得更紧,并不好奇。他只是抱着心爱的女人,一步步往回走。
“那是,波澜壮阔,辉煌灿烂的一生。”
“所以,请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改变任何。”
“请继续,完成您伟大的夙愿。”
她闭着眼,唇角浅笑着,泪水从面颊滑落,滴在帝王怀抱她的玄色衣袂上。
第67章
郁暖实是没有力道,再多说甚么了。
说完那些话,便已然抵不住困倦之感,窝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事实上,对于现下的她而言,每一天都很珍惜,因为大脑的晕眩胀痛,是成倍与日俱增的,故而并非忍耐了一日,她便能产生惯性,再去接受第二日的痛楚。
或许那个情节,是郁大小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所以比前头催促更尖锐可怖,仿佛在脑内放了数十个火警铃,虽则无声,却令郁暖隐隐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刺透。
又似有把无形的钝刀,在缓缓从头颅上一点点压迫着她,虽不尖锐,但每日都往里进一分,直到头颅无法忍耐而龟裂开。
但郁暖仍没有放弃。
她想,承受这些的话,其实也无所谓罢。
能坚持一天,便是一天。
她不会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早晚都要自刎而死,谁说她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仅仅过了十几日,郁暖便又消瘦了一些,虽然没有到达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却显而易见的很羸弱,团在锦被里便像一只小巧的猫咪,无声无息。
有时郁暖甚至会觉得,她所有的重量,或许都在腹中的孩子身上了。
皇帝留在她身边的时间,也愈来愈多。
以往她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他也是常有的。
因为他太忙了,政务繁杂,国事劳顿,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一个小姑娘。
尽管她是皇帝的心尖肉,但这个男人的身份便注定了,即便是最心爱的女人,也远远不足以占满他的生命。
于是皇帝总是,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她,把最有趣的东西也赐给她,却唯独少了他自己。
而如今,一切都那么不同。
几乎除了早朝和议事,他再也没有去过旁的地方。
就连批奏折的书案,都搬进了寝殿。郁暖的一切需求,都由皇帝亲手伺候,穿衣梳头,或是洗漱散步,只要他得空闲,必然会亲自陪着她。
郁暖醒时,与他独享宁静,而她昏睡时,殿内便有各方圣手频繁出入。
但即便如此,连日来,也并无可施行的法子。
从脉象上看,郁氏的病越来越重,但却无人能指出,到底伤在哪里,又如何对症下药。
他们只知晓,她一日譬如一日昏沉,连思虑的能力都要差一些,各样都变得迟缓而痛苦,仿佛只有昏睡,是她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方式。
说到治脑子,这样的事体无论是谁都没有把握,像这般的不明病症,亦无人敢担保能把她毫发无损医治好,只得用最寻常的方式温养着,不敢行差踏错。
他们讨论病情时,便会去御书房内。
皇帝很少言语,只是听着他们高声辩论,在一旁慢慢记录几笔。
直到御医圣手们稍稍静默下来,他才慢条斯理把方才说话的每一个人,都叫上前来,针对那人所言展开询问。
陛下说话时,并没有多余的口吻,调理清晰,精准扼要,可被他问话的人却忍不住汗流浃背。
久而久之,大夫们私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便告吹了,皆不敢用争论的方式压制于人,只敢想清楚再开口。
陛下更要求每人每日,皆要想出不同的法子来,写下呈上。想不出的话,就在书房内,一直想到有法子为止。
只要言之有物,都有重赏。
众人经年所学,却被郁氏的病给难倒了。
毕竟那是陛下的心肝肉,真试了旁的法子,却失败了,谁也担不起责。
师从北海医道的李韦生,却在某日晨时对皇帝拱手道:“陛下,草民有一法,可暂缓娘娘的病情,只是这其中一味药,或许……”
皇帝修长的手指执笔,在澄纸上写了一行字,沉吟道:“鹄雪草?”
李韦生有些惊讶,恭敬道:“正是。若以此草镇静,娘娘或可保半年仙寿。”
皇帝从年少时,便有阅览群书的习惯,在医术方面颇有心得,只不曾有空闲,似圣手们一般,各处医治病人。
而即便他不医人,读的医书却算不得少,该明晰的医理也了然于胸。
皇帝不置可否,继续听着一旁的圣手说话,笔录的动作不停,一边对李韦生淡淡道:“用了这草,她也活不成了。”
陛下并未有怒,只是客观的陈述事实,并否认了鹄雪草的建议。
李韦生却有些羞惭。
医者父母心,可他不是郁氏的父母,自然不在意她肚里的胎儿,见陛下如此看重这位娘娘,他才剑走偏锋,压着恐惧说出这个法子。
却不想,陛下想的更早,更深沉。
鹄雪草许能暂缓,却带了毒性,靠镇静思绪的功效,却实与罂粟无差。服久了,日久天长,人的生气也要消散,更遑论是腹中小小的胎儿。
又是一日毫无进展,皇帝还是沉肃少言的模样,但只比往日更冷些,说的话愈少而精。
没有不耐,也不准备与无用之人多话。
有时李韦生在下头,会有些两股战战的错觉,只怕皇帝会忽然下令,让他们这些蠢钝无用之辈,都给他心爱的女人陪葬。
但皇帝并没有。
隔日,戚寒时很少有的并未上朝,殿中灯火通明,只有他们二人相对。
郁暖是个很安静的姑娘,除了脑子里奇怪的弯弯绕有些多,其余的时候几乎不太说话。
到了这个地步,她甚至有些懒得维持片面的人设。
病成这样的女人,甚么样的表现都并不足为奇。
陛下在这个时候,却对她百依百顺起来。
以往他总是冷肃居多些,说话时慢条斯理,逻辑清晰的过分,该宠的地方纵着她,不该有的过分要求也免谈,底线分明,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他的小姑娘这样羸弱,肉眼可见生命力在她身上流逝,有些底线,却变得微不足道。
郁暖太累了,脑子里又痛又空,没有任何精力起身消磨多余的时光,于是只能请求皇帝,为她读一些民间的话本子。
郁暖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软软撒娇道:“要那种,情节冲突又多又快,完全没有逻辑,但是看完大快人心的话本子。”
她又补充一句:“最好是那种,有七大姑八大姨,每个人的想法都很奇怪极端,完全没有寻常逻辑的。”
陛下看着她,沉默了。
郁暖不爱看甚么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了,这个时代的爱情,往往也带着些苛刻的礼教因素,故而在她看来还是有些不得劲的。
于是陛下捏着一卷话本子,一只手握着她纤瘦的手腕,面色冷肃开始念:“王婆子都六十多了,仍妄想改嫁。她想要嫁给年仅三十,将将死了发妻的鳏夫县太爷……”
皇帝念不下去了,然而郁暖眼里亮晶晶的,于是他顿了顿,还是平缓念道:“……县太爷勾起一抹狷狂的笑意,挑起王婆子的下巴冷冷道:‘老太婆,凭你也配嫁给我?你的嫁妆可只有十两银子!隔壁的张婶娘可是有十一两!’”
皇帝沉默了。
郁暖扭着他的手臂虚弱催促:“然后呢?”
于是整整一下午,皇帝被自己的小娇妻缠着,读完了一整本《邪肆县太爷与娇俏老婆子》。
他虽面上沉稳平静,但的确觉得,或许批上两日两夜的折子,都没有读这样的话本子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