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温柔却疏离道:“丰都的落雨日便是这样,有时落了一整天,也不觉倦的。您若便捷,在这儿待到天晴亦甚好。”
女人的声音有点沙沙的,像是拢住月光的薄纱,明润勾人却不丝滑。可以听得出,她原本的音色应当更动人些。
郁暖说到这里,其实自觉差不多了,毕竟站着和客人说话不太礼貌,所以她先前才坐下的,但事实上并没有要久聊的意思。
窗边的男人笑了笑,不急不缓道:“是么。”
郁暖:“……??”
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聊天能力了。
是她说的话让人完全没有接下去的欲望嘛?
真奇怪。
孕妇的浮躁脾气有点上头,郁暖面色苍白的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自觉深深吸气。在雨天里,有时会觉得一口气吸不够似的,心里毛毛的滞塞。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圆满的结束这场对话,于是保持端庄的微笑示意他:“公子不妨尝尝我们庄上的糕点,若是觉着味道好,等雨停了,还可给您用油纸包归去享用。”
郁暖又添了句:“不过,这些皆是照着我的口味改制的,或许不太合您的喜好。”
她忽有些好奇,自己觉得味美的东西,在旁人看来是甚么反应?
真的很难吃的话,这个男人也不至于发怒,其实无伤大雅的。
他于是在她的邀请下,顺其自然用了一口,微顿了顿,把整块点心都慢慢用完,举手投足间带了些教养良好的雍容优雅,只是礼貌温和的评价:“不错。”
郁暖睁大眼睛,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说实话,她完全无法从他的神情和言语中,看出糕点到底好不好吃,反而愈发迷茫了。
因为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
她还是顺势而为,对他浅浅微笑一下:“那我命仆从给您包一些归去。”
郁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缓缓起身一礼,轻声道:“贵客且慢用,若有不便,使唤仆从伺候便是。”
她刚起身,便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淡:“并无冒犯之意。”
“在下只好奇,夫人的脖子,是如何伤的?”
郁暖怔了怔,轻声答道:“我也不知……”话没说完。
外头厚重的云雾被拨开一瞬,而男人的眼眸静如深潭,看着她的时候,令郁暖有心乱而杂。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孕期的躁动……只是对上这个男人,便让她想要搅乱他的平淡,让他也变得不自持些。
郁暖猜测,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适应他这样古井不波的人。她觉得与他谈论什么,都很有压力。
郁暖想着脖子的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擦过脖颈,落下后又把伤口的本来面貌曝露于他的视线。
她脖子上的伤口,看上去是将将愈合没多久的样子,比郁成朗见到时边缘痊愈的更好,但瞧着仍像是新伤。
她也有些苦恼。
没有哪家的女人,出门都顶着个莫名其妙的颈伤的,这条痕迹看上去像是戴了劣质的颈链,也不知原先是如何伤到的,现下她虽则每日敷药,也尽量避免多开口,但仍有些忧愁想叹气,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愈合至看不见。
她把话说完:“我也不知道。”说完抿了唇,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郁暖认为,自己的声音应当能更好听才是。
这段日子以来,她也很少对自己的声音抱甚么看法了,其实她不该在意的,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有点莫名的自卑和羞涩。
而且这时候,她实则完全能直接不提了,但被他这么平淡的看着,郁暖却有点局促,又无处安放自己的手脚。
郁暖面颊燥热,尴尬的胡乱解释道:“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或许是被歹人所伤的罢……”
听上去,她就是个奇怪的女人。
他没有什么语气,只是慢慢重复道:“歹人。”
郁暖看不出这人是甚心情,或许没什么感觉,面对她,也只像是和陌生人闲聊。
目光相触,男人的唇畔似笑温和,她的心口似流淌过清泉。
她便也忽来了些兴致。
有时和陌生人说上两句话,也能解解厌气,毕竟她在这里那么些时日,从来没有身份对等的人与她聊天。
而且这人话很少,也不像是会到处乱讲的人……给她的感触却很复杂。
见面的一瞬间,掺杂了古怪的情绪,不能分辨具体,却知道是正面的印象。
于是她一下下抚着肚子,软和漫声道:“是啊,听我外祖父家的大夫说,这是剑伤。”
“但或许是个不称职的剑客罢,这么锋利的剑呢,却不曾伤到要害呢。”
西南王的大夫说,像是剑伤,而且伤她的剑必然是无比锋锐的,不然在这样稍弱的力道下,一定切割不出这样整齐利落的伤口。
因为,伤她的人应当没有那么用劲,在最后一瞬甚至还有些心软不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郁暖那时便想,那歹人真是十分不尽忠职守,如果再来一剑,或是割的深些,或许她都没办法怀着孩子坐在这儿了。
男人在轩窗边,眼眸隐没于光影下,声音却很温和:“往后要当心。”
郁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训话,这种错觉很莫名,却无意识的绞着纤白的手指,很乖顺道:“好……”
一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条件反射的太奇怪了。
时隔许久,郁暖终于有机会再同人村口闲聊了,尽管她的心情和丰都的烟雨一般多变驳杂,但并不妨碍她多说两句话。
男人看着窗外的落雨天,又若有所思问道:“在下见夫人独居于此,夫家却不在么?”
郁暖觉得他应该只是随口问的,这般看着外头的雨天,应当也非常想等雨停。
他问她话的态度,应该是非常随意的。
所以她也准备随便回答。
于是郁暧脑中编了个情景,认真对他叙述道:“我的夫君是个卖寿材的……故而家人怕我怀着身孕不吉利,故而许我独居于此。”
这个理由仿佛很合理贴切。
男人顿了顿,看她一眼,礼貌的微笑道:“卖寿材啊。”
郁暖很认真的点头,心下痒痒着,大脑飞速运转:“但不是在江南,是在西南卖寿材。”
“他不识几个大字儿,无甚文化,但贵在憨厚老实,故而便有很多人向他买棺材。嗯……”
说完她发现自己话太多了,于是选择立即闭嘴。
男人这次沉默了。
郁暖觉得,或许是她有些失礼了,不由尴尬起来。
因为一般人家的妇人,都不会说那么多话给外客的,故而人家只是按着礼节回避,并未答复她而已。
想想就要叹气,阿暖你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点?
说那么多奇怪的话,有点像神经短路了。她觉得自己是太久没见到外人了,估计站起来走路都会同手同脚。
过了一会儿,雨声渐渐歇止,外头的蝉鸣声渐渐此起彼伏,一切景致皆带了浓而滴翠的绿意。
男人笑了笑,又不动声色把话圆回去,给她递了个台阶:“西南的寿材生意,应当很好做。”
郁暖点头道:“是啊……嗯,那头乱着,发死人财的却多。”
她绞尽脑汁的编故事:“但是,譬如我夫君,还是很善良的,每隔三日都要斋戒一番,来还些阴德。他虽憨直,却是我们十里八村的乘龙快婿。”说完又似乎非常自豪。
男人又沉默了,这次抿了茶。
他把茶盏置于案上的轻微声音,却叫郁暖听得有些莫名心惊肉跳。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可能因为没用膳,饿得烧心了。
郁暖和这个男人隔了一段距离,她没看着他,一直漫无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直到雨幕全然终止,一滴滴残余的雨水从屋檐上低落,绽在回廊的朱红矮墙上,她才意识到已经有些晚了。
但她并不方便留他用饭,只得歉意道:“您瞧,外头的雨也落完了,我还得去瞧瞧我的牡丹花。”
他也放下茶盏,左腕上的朴素佛珠若隐若现,男人慢慢道:“那么,在下也是时候告辞了。”
郁暖站起身想要送他,但奈何之前便有些不适意,如今未曾用膳,起身时身形有些不稳。
她的惊呼卡在喉咙口,肩膀紧缩一下,一瞬间的呼吸停滞,却很快被不知何时近前的男人圈住手臂,而近处隐约禁欲的雪松冷香,让她忽的睁大眼,脑中有甚么迸现,却一下落幕,实在捉不住也触摸不着。
眼睫细细颤抖着,而郁暖的另一只手也按在桌角上,使她并不曾斜倒下。
男人的指骨修长而有力,只用单手便能握住她的上臂,却点到为止,很快便松手,明黄色的佛穗垂落在广袖里,她也再瞧不见了。
郁暖扶着胸口细细喘息,她本就有心疾,现下也实顾不及与他道谢。
在男人视线里,少妇的半张侧颜,都是苍白的,因着疼痛而覆着薄薄的汗水,是脆弱而娇气的旧模样,仿佛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带走分毫痕迹。
还是这样年少而青翠,带了些小矜持,实则却有些呆拙的美貌小姑娘。
一瞬间的疼痛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便消散了,只余虚汗还在,她细细喘息着就近又坐下,对他道声抱歉,又说道:“我得在这儿坐一会儿,您且去门口寻我的婢女,她会带您出庄子。”
他嗯一声,语气也比刚来时不同,似乎隐含笑意,飘渺而平和:“有缘再会。”
郁暖并不在意,只是点点头,又大口的吃着温热的白水,平复自己的心跳。
男人出了牡丹园,一旁等候的周来运家的便把伞递给他,对他恭敬道:“陛下,我们姑娘她……”
话音刚落,天上又开始落雨,这阵子总是时断时续的叫人不安生。
男人听完她的话,只是淡淡提醒道:“不要纵着她。”
周来运家的叹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问题所在:“可是姑娘有时就是不愿吃,今儿个脸膳食都不肯用,一开膳她就捂着心口难受,奴婢也……”
姑娘即便不记得了,骨子里不爱吃药,自由散漫的天性还在,更遑论她有身孕,即便大夫尽力调配,姑娘似仍是怕吃药会影响到孩子。
从前除非是姑娘心情好,不然也只有陛下,才能捉着脖子哄她吃药。
而她夫君不在的这段日子,用药都断断续续,硬逼着也并非不成,但她吃了药就吐,不吐也能蔫一整天,苍白着脸捧着肚子,软绵又可怜,叫人心里头都在柔柔滴血。
他将二十四骨的油纸伞撑开,低沉优雅的声音传来:“朕知晓。”
第79章
郁暖坐了许久,直到脑仁不昏沉了,才唤了周来运家的伺候。
周来运家的手脚麻利,又熟悉她的偏好,于是赶紧传了一桌清淡的膳食来。郁暖本是饿的头昏眼花,然而看到这么一桌她又吃用不下了,只觉得唇齿间乏味的厉害,手臂纤细的没有肉,捏着木著夹着十几粒米儿,小口小口的吃着,一双杏眼垂着晃神,像是在思虑旁的事体,小小一只坐在那儿乖顺的很了。
周来运家的瞧着揪心,但却不能上前哄着。
她家主子便是这样,其实也不是矫情的姑娘,给她甚她都能泰然受之,喜不喜欢另说,但从不会自怨自艾委屈上。
即便没有金尊玉贵的生活,她或许也没有多大的难堪和无措,日子还是照样过,仍能一日譬如一日觉出滋味儿来。
郁暖只动了没几口,便搁著洗漱,边拿细葛布的巾子拭面,才若有所思道:“等会子无事,我去余姚山上香罢。”
周来运家的:“…………”
小姑奶奶前些日子打死也不肯出门,一提起便拨浪鼓似的摇头,面色苍白怯怯,可怜的要命。
怎么今儿个,倒是来了兴致?
这可不成啊。
周来运家的面色似有纠结,小声与她道:“夫人,不若咱们过两日罢,您瞧您今儿个身子不爽利呢,咱们庄子虽在余姚山上,却还差半程山路,这颠簸来去的可怎么好儿?”
郁暖眯着眼看她,雪白的手指并起支着下颌,柔声道:“可是我月份都大了,再过半月大夫都讲要在家中安胎,不好出门了,我不趁着这几日予孩儿祈福,还能等何时呀?”
周来运家的无奈,只好解释道:“其实……今儿个余姚山封山,您是上不去的。”
郁暖睁大眼,轻声自言道:“也不用这么骗我罢?方才那人不就是香客吗?”
周来运家的尴尬道:“那位贵客不一样,封山令……就是为了迎他罢了。”
郁暖有点手脚冰凉,睁着深棕的杏眼,小声慢慢道:“那你说,他是什么人啊?”
她说着话,眼圈就红了,也不晓得是被吓得还是被惊的,捂着肚子小脸苍白,糯糯抿着唇瓣。
周来运家的也没想到自家夫人这么害怕啊,这这不正常啊,于是赶忙上前扶着她道:“他也非是甚么特厉害的人,不过是……江南总督府的庶出公子而已啊夫人,您莫要害怕的,现下的权贵都一个样,出门到哪儿都排场大的很,但惊扰不到您。”
郁暖看着周来运家的,眼眶泛红,慢吞吞怯懦道:“那可真是霸道,我最不欢喜这样的人了。”
周来运家的:“咳……其实人还挺好的。”
您以前可欢喜了。
抱着不撒手,粘在怀里叫夫君,要硬是要给他生孩子的……那种喜欢。
郁暖却认真评价道:“他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不算甚么好人。回想一下,套了我不少话,自己倒是一句没多提,城府太深了。”
虽然棺材铺老板之类的并不是实话,回想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闭嘴的,她可能会被打死吧?
不被打死也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