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第63章 夜宴
  唐府 夜
  偏殿里点了十几支蜡, 将殿照的如白昼般亮敞。
  梳妆台前坐了个绝丽的美人,正是沈晚冬。
  她今儿穿着桃粉色的薄纱舞衣,头梳成双环仙髻, 并无甚钗環装饰, 只是扎了两根长飘带,垂在身后, 行动间衣袖飞扬,自有股飘然若仙的风姿。
  面上施了用紫茉莉花仁制成的粉, 这种粉里加了大红珊瑚和梅花冰片的末儿, 在光下闪耀着光彩, 甚是夺目;
  眼和唇则化了个桃花妆,眉间贴了用金箔制成的花钿,艳而不妖, 一颦一笑间醉人心魄。
  沈晚冬用小指蘸了些胭脂补唇上的妆,透过铜镜朝后看,翩红此时正在墙根边压腿,她穿了身玄色男装舞服, 额上绑了黑色护额,眉特意画浓画粗,斜飞如鬓, 口脂也选择了重枣色,妆扮出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剑客样。
  今夜是唐令的生辰晚宴,所邀请的宾客并不多,但个个都是身居高位的大臣, 故而府里的守备比平日里更要严密十倍,真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太后今儿早上就赐了幅亲自书写的“寿”字,并让心腹太监端了壶大内特制的一品流香酒,遥祝唐卿家的寿辰。
  各地官员送上的贺礼更是数不胜数,孙公公早就按官品一一登记在册,特意留心两类人,一类是呈上的贺礼极为名贵罕见的,另一类就是连个贺词都不肯写一句的。
  等夜宴过后,怕是又一场大变动吧。
  沈晚冬摇头笑了声,从旁边的椅子上端起琵琶,轻拨了串琴音,眼瞅着跳跃的烛焰发呆。
  那天从白云观回来,已经到子时了,谁承想唐令竟一直在她的寝室里等着,坐在宫灯下拿朱笔批阅奏疏,瞧见她回来了,居然没生气,展颜一笑,让孙公公去炖一盅燕窝粥来。
  她一边卸钗環,一边嘟囔:晚上吃东西会胖,肚子若是给撑起来,那难看死了。
  唐令笑的温和,拿调羹轻轻搅动着粥,半哄半打趣:你才有几两肉,就算喝上一碗猪油,也不见得会长胖,快喝点,喝了后赶紧去睡,这些日子你一直在练舞,瘦了好多,叔叔心疼啊。
  没办法,她不敢撒娇撒痴惹唐令生气,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完。
  等吃罢、梳洗后,她换了寝衣躺上床,唐令缓步走过来,坐到床边,帮她将被子掖好,又让玉梁给她点了支凝神静气的甜香,说:小叔等你睡着了再走,你今儿去白云观,有没有受气?黑鬼有没有欺负你?
  她摇头,将白天发生的事大致给唐令说了遍,捂着嘴打了个哈切,说:侯爷倒是个厚道人,对戚文珊挺上心,亲自去请了已经告老还乡的许院使给戚文珊瞧病。听侯爷说,当年秦氏城府颇深,借着侯爷的名儿,一碗药打了戚文珊的胎,不仅如此,还给戚文珊下慢毒,这些年毒入骨髓,怕是难治,不过今儿听许院使说,戚文珊的病没什么要紧,在山上好生静养,再喝药调理就行了。
  谁知唐令听了这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指头,淡淡地说了句:大夫嘛,当然会拣好听的说,戚文珊没几年活头了,如今也就是在熬日子。
  末了,唐令唇角勾起抹坏笑,朝她挑了下眉,幽幽道:傻姑娘,你以为秦氏真那么大胆,刚进侯府就敢算计毒杀侯夫人?是有人给她撑腰,黑鬼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还用得着戚家,否则戚文珊岂能活到今日? 
  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清了,实在是太困,打了个哈切,就沉沉入睡。
  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荣明海,这黑汉子抱着她,百般的挑弄她身上敏感之处,舌头灵活极了,掰开她的腿,去舔……到最后,荣明海忽然变成了条黑色巨蛇,紧紧缠绕住她,让她没法动弹。
  醒来后,天已经大亮,她感觉头昏昏沉沉的,身上也酸软酥麻的厉害,一摸脸,又热又烫,怎么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地就做这种梦,难道,她真的这么想荣明海?连做梦都想和他……呸!
  正想入非非间,翩红提着长剑走了过来,轻笑道:“小姐,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宴了,咱们过去瞧瞧。”
  “好。”沈晚冬拿手背轻碰了下发热的脸颊,和翩红一起朝正殿走去。
  她二人并排走着,因身段样貌实在是出众,一旁端着首饰和茶点的太监、婢女皆偷偷去瞅,一直目送两位姑娘带着香风走远了,这才遗憾地笑了笑,也是,这般的人间绝色,那可是只有督主和有权有势之人配看的,他们算个甚。
  沈晚冬和翩红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正殿一旁的偏殿,她们将小门轻轻打开,朝外去瞅。
  大殿还是和往日一样,并未因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而故作豪奢,只不过将落地帷幔换成了暗红色,稍显喜庆。已经坐满了宾客,如同朝会般,文武官员各坐一边,人不多,约莫二十来人,他们并未穿官服,只是燕居常衣,虽如此低调,但各个龙章凤姿,气度和本事自然流露,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度。或品酒欣赏歌舞、或三两人言笑晏晏、或皱眉小声争论朝政,当得知此时乃是督主夜宴,便相视一笑,决定宴罢再议。
  沈晚冬咽了口唾沫,她这会儿倒是有些紧张了。这些人可不是福满楼里拿起装腔作势之人,生死大权掌握手中,朝廷大政皆决断其间,赋役如何征收?如何强军?如何清丈土地?……他们与唐令,绝非简单的趋炎附势关系,而是大臣与权臣间相互配合、你进我退的复杂关系。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声悠长的唱喏声:安定侯到、杜大人到。
  安定侯倒罢了,只是那杜明徽是出了名的目无下尘,压根瞧不起唐令这等权阉,竟然会来晚宴?
  果然,众臣皆起身出列相迎,而唐令更是亲自从上首高座下来,疾步向殿门口走去。没一会儿,两个小太监率先躬着身打帘子,随后,两个衣着简素的家仆抬着个小软轿进来。
  软轿上坐了个六十上下的老者,容长脸,高鼻梁,花白须发,一派的儒者风雅,可眉宇间又不失傲然之色,此人正是翰林院的编修杜明徽。这杜明徽不苟言辞,竟也不避忌讳,穿了身月白色的儒袍,脚蹬双粗布厚底皂靴,哪里是来赴宴,简直就是来奔丧。
  紧跟在软轿跟前的是荣明海,他倒是意气风发,穿的也喜庆,但还是十分有礼地侍奉在舅舅杜明徽身侧,并不敢拿侯爷的架子。
  “老大人,本督没看错吧,您老竟会来?”
  唐令笑着抱拳见礼,赶忙让人去他的座位跟前加了两个座儿,一个自然是荣明海的,另一个则是这杜明徽的。如此吩咐罢,唐令亲自上前去扶杜明徽起身。
  谁知这老人竟挥挥手,淡淡说道:“老朽今日腿疾发作,起不了身,唐督也不必来扶了,阿大阿二,抬我入座吧。”
  唐令一愣,并未恼,只摇头无奈笑笑,他是知道这老头的心思,太清高太傲了,不愿意踩一下他的地,更不愿坐一下他的椅子,故而坐着轿子赴宴,绝不落地。
  唐令瞧见杜明徽入座后,又看向“老友”黑鬼。
  只见荣明海大手一挥,让心腹老梁抱着贺礼上前来,他将老梁手中捧着的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把短剑,拔出,腕子一扭,耍了个剑花,两眼盯着泛着寒光的剑身,指头弹了个响儿,笑道:“这把剑是先帝赐给本侯的,削铁如泥,是让本侯斩尽天下奸邪。如今正逢唐督生辰之喜,本侯借花献佛,将此剑赠与唐督。”
  唐令淡淡地瞅了眼那把毫不起眼的短剑,冷笑了声,说了两句客气的话,正要收下时,谁知瞧见荣明海拿手挡了下,只交给他剑身,并未给他剑鞘。
  “此剑毕竟是先帝所赐,本侯不敢忤逆先帝在天之灵,就送唐督剑身,本侯拿剑鞘,希望有朝一日,此物还能合而为一。”
  荣明海说这话的时候,一派的云淡风轻,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终有一天会将唐令拉下马,用此剑斩除此奸邪权阉宦。
  “哈哈哈!请!”
  唐令竟哈哈大笑,并未着恼,眼中反而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请荣明海上座,又叫人去抱珍藏的四十年老绍兴黄,今儿一定要和侯爷不醉不归。
  待老酒端上后,唐令让孙公公去给杜明徽及各位大人斟酒,众人自然是要敬督主三两杯,尤其是荣明海,连住与唐令干了十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祝寿淡话,便归座儿,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唐令见杜明徽并不饮酒,只是喝着自己带着的苦茶,他冷笑了声,暗骂这老鬼实在是不知好歹,给人没脸,不过他到底是三朝老臣,如今更是帝师,连太后都得恭恭敬敬地尊他,罢了罢了,让他一道又如何,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老大人,酒菜可合您的胃口?”唐令笑着询问。
  “唐督主,你太客气了。”杜明徽拿着紫砂壶饮了口茶,淡淡说道:“本官也是受人之托,来贵府瞧一位文才极好的姑娘,看罢就走,她在哪儿?”
  受人之托?
  唐令眉头微皱,想起了,听探子回报,当日小婉从白云观下来后,那戚文珊也紧跟着下山,让家奴韩虎拉了辆驴车,带她连夜回大梁。这女人并未回侯府,而是去了她舅舅家,她舅舅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嫌丢人,一直跪到准许她进去为止。
  难道杜明徽能来府里,是戚氏去求的?这事和小婉有关么?难不成小婉此番为他献舞祝寿,目的不纯? 
  唐令并未将不满表现在脸上,招招手,叫孙公公去让乐师准备,并让人去请小姐和翩红,告诉她们可以入场了。
  偏殿里的沈晚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荣明海的笑里藏刀、杜明徽的目下无尘、唐令的大气隐忍还有诸官的复杂笑意……但愿吧,但愿这次一切顺利,能不能把自己脏了的名声洗干净,全在今夜!
  正殿里的乐师们已经将琴、鼓摆放好,殿中间的所有舞姬也退出,婢女们又抱来捧蜡烛,点在落地铜灯盏上,大殿登时又亮了几分。
  沈晚冬此时甚是紧张,口干舌燥,手心都渗出了汗。
  正在此时,准备上场的翩红提着长剑走过来,轻捏了下她的腕子,并且扭转着脖子和腕,莞尔一笑,小声道:“不用紧张,你就拿出当初弹《楚汉》时的那种狠劲儿,我虽不知你又要做什么事,但我感觉,肯定比上次更惊世骇俗,不过好在这回不是踩着我的头了。”
  这番话将沈晚冬逗得噗哧一笑,紧张的情绪登时消减几分,其实换个角度看,她与翩红性情挺像,还是可以相交的。
  只听外面响起羯鼓密集地咚咚之声,第一支是翩红跳的武舞,曲子是唐玄宗所做的《春光好》,相传当年玄宗喜击羯鼓,正逢满园杏花绽放,当即作此曲。
  当羯鼓再次密敲而来之时,翩红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足尖一点,飞身跃入正殿中间,登时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此时就似变了个人,有如易水之上的少年侠客,随着鼓点的节奏舞出逍遥剑气,腰肢虽柔,可腕子上的力气却大,剑声竟似要盖过羯鼓之声。
  当少年之剑舞罢,只听乐师又弹奏出铮铮然的秦筝,琴音有若金戈铁马,排山倒海而来,而翩红这会儿也似乎醉了,柔软腰肢朝后极力弯曲,做出醉卧沙场之状,转而间,收剑倒地,头枕着长剑,眼闭着,嘴角含着笑,似乎已经微醺了。
  只听此时,古琴悠然之声响起,武舞已经结束,文舞要开始了。
  沈晚冬紧紧地抱着琵琶,将鞋子脱下,在脚腕上绑了串铜铃,准备赤脚上场。
  她略向大殿扫了圈,果然,所有人都被翩红的舞姿所倾倒,就连唐令都不仅拊掌微笑,与荣明海对望一眼,点头赞许。好,气氛果然被这天下第一舞姬带热,接下来就该她出场了!
  可就在此时,沈晚冬发现那位杜明徽摇了摇头,脸上颇有几分不屑之色,好似对翩红的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头靠在软轿上,闭眼小憩。
  沈晚冬一惊,如果杜明徽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她费劲心思,不就打了水漂了么。
  算了,不论如何,先跳完再说,她还有后招! 
  
 
    
第64章 关雎
  素手急拨琴弦, 弹出串轻快欢愉的前奏。
  沈晚冬抱着琵琶,旋转着出场,因衣衫过于轻薄, 故而只要稍微动作, 就有凌风飘然之感,她微微屈膝, 莞尔浅笑,给唐令福了一礼。
  而正在此时, 从偏殿里鱼贯行出四个穿着水绿色裙衫的绝色舞姬, 她们梳着大辫子, 手上抱着描了杏花的羯鼓,并未有任何簪环装饰,犹如江南溪边的浣纱女, 明艳而淳朴。
  她们四人轻移莲步,手轻拍着鼓面,左右各站了两人,将沈晚冬拥簇在最中间, 恰似荷叶捧着湖心最娇艳的那朵荷花。 
  五人皆正当妙龄,或扭腰又或摆手,用娇如黄莺的声音轻轻吟唱《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晚冬一边跳着,一边扫向在场的所有男人。唐令自不必说,面带微笑, 眼里流露出来的温柔宠溺怎么也遮掩不了;而荣明海也是相当高兴,两眼直盯着她,手指还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动,来合着鼓点与琵琶的节奏;至于其他男人,此时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这条传说中的蛇蝎美人,有人点头微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拊掌赞许……还有人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比如那位须发皆白的杜明徽大人。
  这杜明徽只是淡淡地瞅了眼她们几个,便拿起紫砂壶细品茶,再不多看一眼。
  沈晚冬扭了个“飞天”之姿,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她的琴音稍显幽柔,与那四个女孩跳出在河边洗衣的动作,一齐唱《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果然,杜明徽瞧见第二支舞曲,似乎稍有了点兴致,垂眸若有所思,但摇了摇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如痴如醉。
  沈晚冬没有因此乱了心绪,她使了个眼色,为她伴舞的四个女孩退下,留她一人在殿正中间独舞。
  此时,乐师们忽然弹奏出个哀伤之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是一个贫苦的妇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朝着远方眺望,思念她出征未归的丈夫。沈晚冬跳了几个极优美的动作,半跪下,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轻唱着《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当最后一抹乐音奏罢,沈晚冬已经抱着琵琶躺在了地上,窝成个美人卧,有如一朵夜游在雨中的荷花,忧伤且孤独。
  舞罢,沈晚冬将琵琶交给翩红,赤脚疾步上前,细碎的铜铃声与那幽幽荷香,荡漾在殿里每个男人的心头。
  她盈盈下跪,给唐令磕了个头,学着男子那样,抱拳给上首的叔父行礼,甜甜笑道:“小女愿叔叔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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