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令自然是舍不得他的小婉给他磕头,更不愿意让这许多男人看见小婉的娇憨可爱,还有她洁白如玉般的小脚。
“快起来,孙公公,给小姐拿个最大的赏!”唐令身子微微前倾,抬手,凭空虚扶底下跪着的沈晚冬,若这会儿要是没人,他一定会跑下去,把他的小婉抱起来转圈,让她的长发带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永不分开。
可是殿中跪着的女人仿佛并没有起来的意思,笑盈盈的,似有些害羞,又似小猫般淘气,眨着眼看他。
“怎么了?”唐令柔声问。
“叔叔,小婉献给您的舞,可好看?”沈晚冬笑着问。
唐令傲然地环视圈四周,瞧这些男人眼底流露出的真实欲望,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自然是好看。”唐令微笑着说。
“那小婉想跟叔父多讨个赏。”沈晚冬歪着头,似在撒娇。
“你说。”唐令虽仍笑着,可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些许警惕,小婉会问他要什么?
“我要……”沈晚冬笑着,故意停顿了下。
正在此时,她发现上首坐着的杜明徽招手将仆人唤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眉眼间透着不耐烦与对“名妓”惯用伎俩的厌恶,这老人只是淡淡地对唐令说了句:老朽有些犯困,就先告辞了。
说话间,杜明徽就让下人把他的软轿抬起,闭着眼,不愿再瞧这对叔侄俩的“打情骂俏”,想赶紧离了此地,回家用“颍水”来洗耳朵。(注2)
而荣明海见舅舅要走,赶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了眼沈晚冬,又轻摇了摇头,示意女人莫要放在心上,他待会儿就回来。
“求叔父给侄女儿一个机会,去整理散落于天下的坟籍。”
沈晚冬不急不缓地说出这话,并恭敬地再次给唐令磕了个头。她用余光去瞧周围的大臣,武将倒罢了,对这些文质彬彬之事并不甚了解,那些文臣则相当讶然,不太相信这话能从一个风尘女子口中说出来。
而杜明徽这会儿果然不着急走了,给仆人使了个眼色,重新入座,好似要接着听下去。
“你说什么?”唐令有些吃惊,饶是他平日里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会儿竟也不知如何接过这句话。
“回叔父的话。”
沈晚冬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环视了圈周围的大人物们,丝毫不露怯,不急不缓道:
“自四十年前“慕元之乱”始,经籍便遭厄运。逆贼慕棠与元之献驱其骄兵悍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北方民不聊生,而虎视眈眈的宋人更是趁机侵占戍边数州县,北方缙绅、士人被迫南渡,无数典籍散亡,此一大劫也;贼枭慕棠在北方自立为帝,大肆搜捕坑杀有为士人,三十年前太.祖皇帝愤起讨贼,诛杀慕棠,收复北方,那逆贼在大梁被攻下的当夜,自焚于上阳宫,大火烧了三日三夜,致使密府图籍烬毁,此又为一厄。”
说到这儿,沈晚冬发现唐令的脸色忽然不对劲儿了,眸中的怨毒和悲痛难掩,他端起金樽饮酒,谁知竟因手抖,扬出了少许。不过失态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垂眸看着殿中的沈晚冬,点头微笑,道:
“你这孩子倒是对陈年往事了解得很。”
说罢这话,唐令扭头看向杜明徽,笑道:“本督记起几年前杜大人向本督提议,要颁下“求书令”,重新整理典籍。可朝廷事忙,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不想本督的侄女儿竟也有这份心胸。”
杜明徽捻须微笑,道:“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典达。整理坟籍非一朝一夕之事,那得无数翰林学士倾尽心血方能达,不知小姑娘这番话,是哪位先生教的?”(注3)
沈晚冬笑了笑,这老头在疑心她呢。
“杜大人,小女原本编排了支叫《桃李春风》的舞,可听闻大人要来此,特意在三日前临时将舞改为这支《关雎》,小女才疏学浅,不登大雅之堂,还请您指点一二,跳得怎样?”
杜明徽一愣,好哇,这小丫头是在给他卖弄才学呢。
果然,有个武将不懂风雅,拊掌大笑,插嘴道:姑娘跳的舞自是极美的,琴弹得好,唱的也好。
杜明徽白了眼这武将,小声骂了句俗物,随后抿了口茶,向众人解释道:“姑娘跳的舞,头一支是《关雎》,次为《葛覃》,最后一支为《卷耳》。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并未有半点哀伤之味。不少后学怀疑,难道孔子说错了么?原来那古乐章的通例皆三为一,乐而不淫者,当为《关雎》《葛覃》,哀而不伤者,正为《卷耳》。难为姑娘这般有心思,腹内果真是有才学的。”
说到此,杜明徽来了兴致,竟也忘了自己有“腿疾”在,起身朝沈晚冬走去,他目光坦荡,上下打量沈晚冬,点点头,决心再考量番这个想要做大事的小女子,笑道:
“小姑娘说是要整理典籍,你倒说说,如何做?这样做的意义又何在?”
沈晚冬早在多年前就听父亲说起过关乎古籍目录之事,加之数日前决心洗净名声时,便在腹内打了多遍底稿,她给面前这儒雅博学的老人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汉朝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群书,刘氏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注4)。宋朝的郑樵说: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注5)小女秉承父志,校勘群籍,编撰目录之书,辨学术,考源流,以便后来学子读书。”(注6)
“你,你说什么?”
杜明徽身形有些晃动,这话似乎有三十多年未听到了,难道这姑娘竟是那人的后人?老人皱眉,仔细打量沈晚冬的眉眼,不错,是有些像。
杜明徽也未当着众人的面问沈晚冬父母是谁,哪里人氏,他只是点头捻须微笑,一派的云淡风轻,眼里尽是欣赏喜爱之情,十分坦荡地看向唐令及荣明海等人,笑道:
“姑娘的确有灵气,若是日后有名师指点,用心苦读,想来必有番成就。”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笑,十分适时地插了句嘴:“舅舅向来吝惜溢美之词,难得对沈姑娘这般喜爱,想来姑娘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说到这儿,荣明海看向唐令,十分欣慰地笑道:“咱们姑娘既有此志向,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莫若就请杜大人在旁指点教授,也是一桩美事,督主觉得呢?”
“咳咳。”
只听杜明徽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瞪了眼荣明海,朝着东边的方向恭敬抱拳行礼,淡淡拒绝:“老朽承先帝和太后重托,教授皇上学业,战战兢兢,从未有片刻放松。”
听了此话,沈晚冬脸有些发烧,老先生还是嫌弃她出身风尘,不愿自轻了身份指点教授她。也罢,今儿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借着叔父的权利,纠集些宗师学子,主持修个私家书目也是好的。
可就在此时,她瞧见杜明徽从怀中摸出个“经折装”的古籍(注7),又从袖管里拿出支毛笔,轻旋出笔帽,将笔和古籍递给沈晚冬,笑道:
“老朽还不知姑娘芳名。”
沈晚冬忙恭敬接过笔,打开经折古籍,在首页认真地写下“沈晚冬”三个字,复将书笔举过头顶,送还给杜明徽。
“字也不错,日后可帮着老夫抄写经籍。”
杜明徽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他眯着眼看书页上的名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无比震动,错不了,这姑娘的字和那人的字几乎一模一样,是有家学渊源的。
当年沈老弟钦善可是逆贼慕棠的关门弟子,才学横溢,尤其精通小学,虽与他政治立场不同,但于学术,他二人却又是知己好友,那辨学术考源流的话,正是当年沈老弟与他论道数日之后所说。
慕棠三十多年前兵败如山后,沈老弟竟也失踪,这些年他不知暗中寻访多少次,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哎,造化弄人,他的女儿竟沦入风尘,可怜可叹。
不对,那阉狗唐令是孩子的叔父,瞧他的年纪,倒是与逆贼慕棠之孙相仿,难不成沈老弟的失踪,竟?
杜明徽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事太大了。
“咳咳咳。”
杜明徽咳嗽了数声,仍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态度,冷眼瞅了番唐令与荣明海这等争权夺利的俗人,道:“老朽明早还得进宫教授少帝,时候不早了,告辞。”
荣明海与唐令同时起身,要去送杜老。
谁知杜明徽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地瞪了眼这两人,将自己的鞋子脱下,踢给赤脚的沈晚冬,随后招手,让阿大阿二将软轿抬来,坐了上去,淡淡说了句:
“两位大人不必客气,就让小姑娘送送老夫。”
众人大惊,这老头子虽未答应收了沈晚冬,可却将鞋子脱给了她,是不是暗示有种传其衣钵的意思在内?
难得啊,这小姑娘竟有这种福分,怕是以后就不用做冬蛇了。
沈晚冬忙穿上老先生的大鞋子,脚立马感到一阵暖意,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可仍保持着得体微笑,给唐令微微屈膝行礼,便随着杜老的软轿一齐朝外去。
在出府的路上,杜老始终闭眼小憩,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待上了马车后,才掀开车帘,对她笑道:改日姑娘到老朽府上来,老朽先考校一下你的小学根砥,这是条枯燥艰深的路,慢慢来,不着急。
沈晚冬眼里泛着泪,赶忙跪到泥地,恭恭敬敬地给沈老磕了三个头,目送着沈老的马车远去。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步从唐府走了出来,他赶忙过去将沈晚冬扶起,轻揉了下女人的柔发,啧啧称叹:“你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好姑娘,那日白云观一别,我真是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才刚出来时,看见你叔叔家里有个“醉月亭”,你在那儿等等我,我去送一下舅舅,他脾气大,又不怎么待见我,我可不敢失了礼数。”
说罢这话,荣明海眨眨眼,俯身凑到沈晚冬耳边,小声道:“顺便,再在他跟前给你说上两句好话,这下咱们可真要成一家人了。”
沈晚冬红着脸,忙推开荣明海,小声说了句:你去吧,我在醉月庭等着你。
*
马车内,杜明徽抚着古籍的页册,看着沈晚冬三个字发怔。
三日前,外甥女文珊忽然来府,多年未见,这丫头还是那般孱弱,一脸的病容,眼睛哭的又红又肿。说:请舅舅去一趟唐府,帮一个叫沈晚冬的姑娘,其他话也不必说,就是夸两句那沈姑娘便行。
他杜明徽是何许人也,怎会踏入唐府半步。
谁知文珊竟给他说了件关乎麒麟的隐事,她说亏欠沈妹妹,如今就算让她割肉流血,都要极力帮衬沈妹妹。说罢这话,文珊竟又犯了疯病,拿匕首割自己胳膊上的肉,逼他去唐府。
他虽气文珊糊涂,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可一想到皇家和荣氏这些年是如何利用戚家、又如何一步步打压戚家,活生生将文珊逼出一身伤病,他再也怒不起来,勉强答应文珊,就去唐府瞧瞧麒麟的生母。
谁知却发现这姑娘竟是……
“沈老弟啊。”
杜明徽食指轻抚着那几十年未再见过的笔画,老泪纵横,低声呢喃:“我该不该将关于唐令的疑惑告诉安定侯呢?如若说了,那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车外响起个醇厚低沉的男声,是荣明海。
“舅舅,今儿你能来唐府,外甥真是觉得意外。”说到此,荣明海停顿了下,似有些畏惧,又似有些心虚,嘿然一笑,说了声:“也多谢文珊帮她,其实她真的很不容易,还请舅舅以后能好生指点她,让,”
“哼!”
杜明徽重重地冷哼了声,打断荣明海的话头,他最是厌恶这等喜新厌旧之辈,都快十年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还是没有生出半点感情。哎,当年若是顺了文珊的意,站出来反对这门政治亲事,说不定一切都大不一样,也不会接连发生这么多的不幸,造化弄人啊。想到此,杜明徽又无奈地一叹,他皱眉,压低了声音道:
“晚冬姑娘的父亲和唐令,算了,没什么。”
杜明徽终究没说出口,罢了,一切就看运数,这宗隐秘,他还是带进黄土里吧。
“舅舅不必说。”
荣明海冷笑了声,低声道:“其实外甥一切都了如指掌。”
第65章 醉月亭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鞋子脱下, 捧在怀里,赤着脚朝醉月亭走去。已经四月底了,夜风也变得温柔至极, 撩动人的裙角和发梢, 暖暖的,让人对那深不见底的将来不再迷惑与恐惧。
醉月亭在荷花池边, 亭子不大,外头是一棵绽放得正好的玉兰花树, 里面则摆了张古树根制成的茶桌, 桌子旁有张青竹躺椅, 在星月夜躺在椅子上,一边品着略苦的茗茶,一边躺在椅子上看漫天星斗, 再潇然恣意不过了。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大鞋子放在茶桌上,随后赤脚小跑到荷花池,坐到池边,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黑乎乎的,但却随着月光泛着微弱光彩。
她净了下手,随后掬起捧水扑脸, 真是凉快!
这会儿荷花还未绽放,但残荷已经慢慢活泛过来,只等着天再暖些,就绽放满池的清芬。
一阵风吹来, 带来了玉兰花的漫漫清香。
沈晚冬疾步走到花树下,仰头,看着那一树的冰清玉洁,踮起脚尖想要摘花,但却够不着,没关系,待会儿明海来了,让他帮着摘。
她坐到了花树底下,将发髻上的长发带解下,轻绑在眼睛上。
直到现在,她的心都砰砰跳个不停。多好,以后能跟在杜老先生身边点校古籍,如今她算是彻底从风尘里走出来了,有钱,有宅子,还有点微薄才名,是不是意味着她以后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就在此时,沈晚冬鼻酸了,她想起了故去的父亲。
父亲在三十五上才娶亲,次年有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同村的顽童总是取笑她其实是父亲的孙女儿,她气的从地上抓起泥巴去打,叉着腰,哭着大喊大叫:我爹爹不老,你们爹才是爷爷呢
父亲总是莞尔浅笑,无奈地吟一句:南村群童欺我老且皱……
那时候,父亲秉烛读书,母亲红袖添香,他将自己多年来的善本古书全都藏在老家的那口枯井里,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教她写字,还教她六书、教她切韵、教她训诂、教她读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