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告退。”
严凉被她的偷袭弄得心中一乱,再定下神时,曲朝露已经打开了主殿的大门,走出去了,只留给他一道披上玄色斗篷的纤弱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轻轻摇曳的彼岸花。
脸上那被她亲过的地方,像是自己会发烫似的,竟然还残留着鲜明的感觉。不过他今天被亲的地方何止是脸?脑海中浮现出岑陌来之前自己和曲朝露拥吻的种种。
如果说那样荒唐的亲密,只是令他有些心浮气躁;那适才与她交心的几句话,还有她拉着他的袖袍询问他为什么宁可当厉鬼时那充满真实关切的眼神,却是令严凉感到心间微微颤抖,仿佛是被一股暖流撼动包围。
他的表情渐渐有些恍惚。
面前还摆着曲朝露亲手做的青团,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勾起他复杂无边的情绪。
严凉强迫自己停止遐思,将岑陌送来的卷簿摊开到面前,执了笔,一卷一卷的审查批阅。
可他发觉并不能平静内心,他的思绪似乎不受控制,不断的在他脑海里叫嚣,一会儿是自己死在狱中的最后时光,一会儿是曲朝露认真说着“护国庇民”的神情,一会儿又是杉钦玉悲愤的控诉,皆化作看不见的手,撕扯他的心。
严凉极其费劲的终于批完了卷簿,唤人喊岑陌过来取。
岑陌很快就来了,见严凉脸上带着疲态,便道:“侯爷这些天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下。方才露娘子离开的时候碰上我了,她说她明天会做海棠酥过来,我能不能请侯爷到时候给我留几块?”
闻言,严凉脑中情不自禁的勾勒出曲朝露手持海棠酥喂给他的画面,这一幕来的突然,惹得严凉微微一惊。
严凉敛容:“知道了。”迅速将一沓卷簿递给岑陌,打发了岑陌走。
谁知岑陌才出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捧着那沓卷簿道:“侯爷,拿错卷簿了。”
严凉这才察觉,他刚才递给岑陌的,是曲朝露来之前他批阅的那些卷簿。而岑陌送来的那些,都还在桌子上摆着。自己竟心不在焉的给错了。
严凉默默换过了卷簿,挥手让岑陌下去,不由摇头叹气,自嘲一笑。
美色误人呐!
曲朝露回到鸳鸯湖的时候,魂体已经很不舒服了,好在一入水,所有的不适都立刻退去。
她游走在水中,一路回家,在临近家门的时候,碰上了婪春等人。
经过正名一事,婪春和她的一干姑婆娘子死党都收敛了许多,不敢明着找曲朝露的麻烦了。
她们甚至想要讨好曲朝露,毕竟她是被城隍爷和容娘特别照顾过的人。
只是,曲朝露每每见了婪春等人,都是容色淡淡,不予理睬,就仿佛从未注意到她们的存在。这让婪春她们又是恼怒又是嫉妒,停不下来的在曲朝露背后说坏话,如今正面见了曲朝露,话语里也免不了透出丝丝的挖苦之意。
“朝露妹妹又去哪儿了?你不是提着个食盒出去的吗?”有娘子问道。
曲朝露口吻淡淡的:“我去答谢城隍爷的恩情了,姐姐知道谢恩是不能空手的。”
那娘子恍然“噢”了声,冲婪春挤了挤眼睛。
婪春横竖打量着曲朝露,存着怀疑的语调道:“朝露妹妹别怪我心直口快,我怎么觉得你今儿个的打扮有些招摇了。”她的视线停留在曲朝露斗篷缝隙里露出的绯红裙摆上,问道:“这不会就是广袖留仙裙吧?”
“是。”
婪春惊讶捂嘴,“你这样确实太招摇了!在城隍爷跟前你就这么穿?当年我还没嫁人的时候,就是遇到重大的节日也不敢这么穿啊!”
这话挖苦的意味十足,谁不知道婪春嫁人前是秦楼楚馆的头牌,她所谓的重大节日,自然是花魁公开献艺一类的日子。婪春这分明是拿曲朝露和妓子隆重揽客时的装扮相比,曲朝露不禁眼底一寒,刺一样的目光射向婪春。
“婪春姐姐很羡慕我是不是?”曲朝露视线锋锐,语气却淡的如一缕幽风,“想必羡慕之余,更是心生嫉妒,恨不得扒下我的裙子好自己穿上。”
“不是,你这话就……”
曲朝露打断她:“姐姐光盯着我有什么用,城隍爷那里有的是宝贝,你尽管去找他要。”
有姑婆抱肘哼道:“瞧你这话,说的跟你是城隍爷什么人似的,我们可没你那么不知羞。”
曲朝露笑得淡然和煦:“文判官宣布洗刷我的冤情,你们还来诋毁我,是想公然和文判官作对,还是想让我把你们告进提刑司?”她语调一寒,冷冷道:“信不信我一告一个准!”
那出言挑衅的姑婆不禁僵了下,婪春也跟着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
曲朝露扫了她们一圈,款款冷笑:“从前我无法伸冤之时,知道和你们辩解也是没用,由着你们侮辱我,我自承受着。但如今我此身已经分明,你们还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不息事宁人了。”
这样的威胁下来,婪春她们面面相觑的不知怎么还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
曲朝露不再理她们,径自回家去了。
婪春等人被如此落了脸面,其中几个渐渐恼羞成怒,有娘子直接叱骂了起来。
“她曲朝露算什么东西,啊?说到底还不是夫家都不要的!七月半马上到了,咱们的夫家都要给咱们烧东西来。哪像她?她夫家能理她?难道她还能指望城隍爷给她送东西不成?”
这话说在了婪春心窝上,婪春露出一脸骄傲之色,“我家那死鬼最疼我了,定要给我烧一堆东西来!”
几人说着就不约而同低笑,俨然是准备看曲朝露的笑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元节地府法定假日要来了,要去阳间咯,猜猜看会发生什么?
第17章 中元
然而很快,这些女鬼便遭遇了打脸的事。
七月十四那天,她们陆陆续续收到夫家所烧来的东西,比平日里丰厚,却也算不得太多。相比之下,曲家给曲朝露烧来的东西却是多的吓人,文书司为此足足出动了近二十个邮差,才将那一个一个大箱子运到了曲朝露门前。
曲朝露喊了蒲葵来帮忙归拢,归拢到快酉时了,才算结束。
等到子时鬼门关就将大开,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天亮,这段时间所有的鬼魂都可以出入阳间。曲朝露近来不能离开地府,自然倍加期盼这一年一度去探视家人的机会。
现在离子时还有些时间,她想去看看严凉。那天严凉的那句“宁可做厉鬼”,终究是让曲朝露记忆深刻。
她费尽心力的想要做地府的神,而他,为何宁可做鬼?难道是做了厉鬼就能肆意报复害自己死的人?
曲朝露不觉得原因有这么简单。
自打上次给严凉送了青团后,曲朝露在第二天依照承诺,又送了亲手做的海棠酥过去。
她依旧坐在严凉身边,陪他聊了会儿。严凉看起来有些忙,她便没多打扰,早早离去了。
随后她在城隍庙门口遇上了岑陌。
岑陌说,接下来几天严凉都将很忙,概因中元节的子时,他也要去阳间祭拜他大哥。
严凉的大哥死于六年前的中元节,严凉既然要去祭拜,必定要赶着将工作提前做好,才能不耽误正业。
遂之后几日曲朝露没去城隍庙,而是在望乡台下看着严凉。
严凉几乎不得闲,瞟到曲朝露了,便也只是淡淡望着她,而后继续忙。
曲朝露道别蒲葵后,又去了望乡台下。
望乡台伫立在彼岸花海中,望不到尽头的彼岸花开得遮天匝地,如大片大片的胭脂。
望乡台上许许多多的亡灵踟躇着不前,目光似穿透阴森红艳的天地,一瞬不瞬凝视着什么。
他们在凝视故乡。
望乡望乡,轮回前还能看一眼故土,也算不负落叶归根之意。只是,那都是寿终正寝和天灾造成的亡灵才有的权力,像曲朝露这样死于非命的,连登上望乡台都不能。
她抱膝坐在花海里,望着望乡台上正巡视的严凉。
严凉随意向下一瞥,就瞥到了曲朝露。隔得远,看不清她表情,只是那静静等待的殷切模样,令严凉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东平侯府门前等着他父亲得胜归来的母亲。
儿时,母亲常带着他和大哥,在府门口朝北遥望。每当父亲凯旋的时候,母亲总是早早就将自己打扮得隆重漂亮,带着全家下人等候在府门口的长街……
而曲朝露这些天都在等他。
虽说知道曲朝露是个什么动机,但她坐在花丛里等待他的样子,映在眼底仍有些许的温暖感觉。
看了看望乡台上鬼差们各司其职,不需要他再多盯着了,严凉索性下了望乡台。
曲朝露见他朝自己走来,忙站起身。
她自花丛中盈盈走过,停在离严凉不远,恭敬的行礼,“请城隍爷安。”
“平身吧。”严凉只穿了件填金刺绣的薄罗长袍,越发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
曲朝露瞧着他,依依问道:“城隍爷这些天,心绪还好吗?”
“能有什么不好?”
曲朝露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凤翔节度使那天那些话……这些天.朝露没见着您,担心您被他影响,郁塞在心。”
严凉道:“不是你被你妹妹的话影响了么?当时哭的也是你,我能有什么事。”
曲朝露一窒,略低了头说:“城隍爷没事就好。”
“你倒是越来越入戏了。”严凉轻轻嗤笑。
曲朝露闻言身子略略一僵,接着又摇摇头,抬眸望着严凉的眸子,脸上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只静穆笑着:“我没有做戏,我是真的担心城隍爷。”她的笑容真诚而恳切,“您对无法再抵抗异族入侵耿耿于怀,我对不能陪在家人身边而悲愤。我们总归是相似的,推己及人,朝露当然会关心您。”
严凉澹然道:“走吧。”
他说罢已自顾自走了,曲朝露忙追了几步,跟在了严凉的后面。
“城隍爷……”
“嗯?”
曲朝露小声说:“您能不能走慢一点,我有些追不上。”
严凉没出声,却放慢了脚步。
曲朝露心中一喜,迈到和他平齐的位置,大着胆子将手伸向他的一只手,在他的手心轻挠了一下。
严凉的视线立刻斜向她,哼了一声,却没有什么排斥的举动。
曲朝露便又在他的手心挠了挠,眼底慢慢亮起来,正想去勾他的手指,不料严凉将手一翻,反倒在曲朝露的掌心挠了几下子,还捏了捏她的手。
曲朝露一怔,脸上顿时生了两团娇盖红云,虽然没有体温,却觉得脸上是发烫的。她心想,原来鬼也是会脸红的啊。
心里惊悸又凌乱,曲朝露依旧不忘自己撩城隍爷的大业,三度用修长细滑的手指去勾严凉的手指。
严凉猛然捏住她的手,将她五指都收在掌心,转头朝她,嘴角溢出一丝幽深浅笑,含着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小妖精来啊,爷不怕你。
曲朝露福至心灵,冲他眨了眨眼:爷,奴家的手段还没使完呢,望您随时能接招。
严凉哼了声:“曲朝露,有你的。”
曲朝露嫣然浅笑:“彼此呢,城隍爷。”
恰逢岑陌过来找严凉,是因着手头有一桩案子不知道如何审判,必须要请示严凉,就来寻了。结果远远瞧见严凉和一个娘子互相注视彼此,隐有顾盼神飞的姿态,两人袖子微微交错,各露出一半相互牵系的手。
岑陌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第二反应,便是看那娘子是谁。
其实只需一眼,岑陌就认出了那是曲朝露。她的侧脸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正轻柔的笑着,如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
整个地府的女鬼里,没有第二个人有她那样一顾倾人城的风姿。
她正婉婉看着严凉。
岑陌不禁瞪大眼,又眯起眼,越发觉得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还不等岑陌上前去打扰,曲朝露便将手抽了出来,给严凉行了万福礼,转身走了。
岑陌这才发现,鸳鸯湖就在附近,想来曲朝露是回湖底去了。
“侯爷!”岑陌这便快步走去严凉跟前。
严凉挪过视线,仿佛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然看着岑陌。但岑陌却觉得,侯爷在转眸的那一刹那,眸底隐现出失落和深重的哀伤。
岑陌试探着问道:“侯爷,没事吧?”
严凉抬了抬睫毛,负手在后,俊朗面庞似是染上些伤感,微微叹气道:“岑陌,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侯爷这是糊涂了?岑陌怔怔道:“七月十四。”
“卫朝民间,七月十四、十五两天,摆道场迎接众鬼造访,家家户户祭奠亡人,声势浩大。”
岑陌听着严凉的话,多年袍泽情谊,他总归是有点了解严凉的,也大概猜到严凉为了什么而伤感。
“岑陌,你我生前都是孤家寡人,除去家中仆佣,又有何人会去我们的坟前祭奠?”
“侯爷……”岑陌心中一酸,讷讷无言。
“真是可怕。”严凉仿佛戏谑似的说了句,旋即语调深深的沉入谷底,“真是……可悲!”
子时。
鬼门关大开。
曲朝露和蒲葵结伴,随着倾巢而出的地府众鬼,激动的涌入阳间。
豫京鬼门关的位置设置在阴气最重的乱葬岗附近,曲朝露和蒲葵一出来,便暂时道别,各自去探望挂念的人。
从乱葬岗去往曲家,会经过一片坟地。那片坟地所葬的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包括曲朝露的墓也在那里。
曲朝露从坟地上空飘过,眼尖的看见自己的坟前燃烧着幽蓝色的火,有纸钱打着旋翩翩飞舞,宛如一颗颗橘黄色的星子落入草丛中。
曲朝露连忙过去,看见曲昙华跪在她的坟前,打开一个黑雕漆长的抽匣,将里面折好的元宝彩纸一一取出,再度送进火盆里。
点燃的纸钱迅速照亮了曲昙华半边姣好的容颜,曲昙华抓了一把纸钱扬起,如漫天星屑。
“子时到了,姐姐是不是已经回到阳间了?”曲昙华抹去腮边的泪,痴痴一笑,“夜里天黑,姐姐别怕,我给你烧了这么多纸钱,你拿着钱可以坐车、坐船,很快就可以到家。爹娘已经在家门口点上了二十四盏灯,照亮了你回家的路,姐姐很快就能找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