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右正言刘老爷一眼就认出曲朝露, 起先还当是看错了,片刻后脸上的恭敬之色便垮得分毫不剩,脸色如吞了苍蝇般的难看。
曲朝露?!!
早前就听人说,那城隍娘娘的神像面容有些肖似曲朝露,刘老爷没当回事, 觉得不可能。
眼下曲朝露和严凉携手现身, 事实摆在眼前, 刘老爷震惊之余忽然就生出一股浓烈寒意。
曲朝露是他们刘家处死的,常欢翁主临死前据说都在骂着曲朝露害她。如今曲朝露成了豫京城隍娘娘,若是对刘家发难,刘家好不容易攒下的富贵是不是就到头了……
刘老爷不敢深思,如置身在冰窖中般,手脚都生了滑腻的冷汗。
咸祯帝和王相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强笑罢了。
咸祯帝强撑着笑意时,视线还不能自控的打量着曲朝露,盯得紧紧的,眼底挡也挡不住的露出惊艳和痴迷的神色。
是严凉那带着煞气的目光烫得咸祯帝心慌骇然,接触到严凉威胁的眼神,这才收回了放肆在曲朝露脸上的目光,强撑着笑意对严凉道:“有劳城隍爷护国庇民。”
“不敢当。”严凉冷冷道,“皇上日理万机,才是真真正正的护国庇民。我不过管着些小鬼,岂能与皇上相提并论。”
咸祯帝勉强笑了笑:“城隍爷谦虚了。”
“感谢皇上敕封内子爵位,赏赐我夫妻二人都收到了,皇上当真用心良苦。”
“应该的、应该的。”
严凉陡然扬唇冷笑:“只是活人殉葬之事我厌恶的很!大好的日子送我六个女鬼,真是晦气!”
咸祯帝心中顿时一寒,还没等色变,就见严凉扬手朝身后一挥。
下一刻那六尊小妾的神像瞬间爆炸!轰然的声响裹挟着崩裂的彩色泥块,四溅的到处都是。连着她们的牌位也被炸得支离破碎,惊得在场的官吏们纷纷惊呼。
曲朝露被严凉紧紧握着手,在听见神像毁灭的声响时,唇角附上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和严凉此刻被严凉施展的神力笼罩着,宛如立在一个透明的、密封的厚玻璃球里,那些四散的泥块触碰到玻璃球的瞬间就被化去,丝毫沾不到两人的身。
而除了两人之外就属咸祯帝和王相离神像最近,这二人被泥块崩了一身,还有泥块重重打在他们脸上,脸立刻就浮出红肿来。
严凉闲闲的开口,通身却溢出极狞厉的戾气:“皇上好意,恕我不接受也不心领,我从无纳妾的心思,有妻即可。”又鄙夷的眯了眯眼,“皇上送来的那几个女鬼与我夫人是云泥之别,皇上品味也不过如此了。”
咸祯帝身后有个文官听不过去了,指着严凉尖声道:“侯爷莫要不识抬举!”
“是谁不识抬举?”严凉冷道,“吾乃豫京城隍明灵王!你冒犯一方地祗,可知何罪?不识抬举的是你!”
文官脸色铁青,一时哽住,不知说什么好。他是王相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门生,王相转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竟当着众人的面扬手一个耳刮扇在他脸上。
王相怒色满面,斥道:“瞧瞧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一巴掌是本相替城隍爷打你的,你长个教训吧!”说罢给他使了个眼色,再不顾他难看的脸色和高肿的脸颊,又转脸冲严凉友好的笑道:“年轻人不懂事,城隍爷就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严凉神情冰冷看着王相,一瞬间目光已是犀利如鹰,仿若能冻结万物。
他的口吻冷冷的,带着讽刺的意思:“王相不必拐着弯子骂我,年轻人不懂事?你那位门生比我还长了两岁吧。”
王相道:“城隍爷知道老夫性子耿直,说的都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人的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那就怎么都不会舒服了。同一句话听的人不同,便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老夫也没法子让每个人都听着合心啊。”
严凉低低笑着,辛辣的嘲讽:“王相总是这样舌灿莲花!就是不知道心里是不是也这般坦然,怕是心虚着呢!”
王相听了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目光有意无意的避开严凉凌厉的视线。
冬季空阔的殿内本就冷,王相此刻更是感到冷汗涔涔。咸祯帝和他一样,冷汗沁在背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的在皮肤上划来划去,几乎要刺痛起来。
心虚到极点便是恐慌和畏惧,严凉活着的时候,咸祯帝和王相不怕他。而如今这个被两人害死的年轻侯爷以豫京守护神的身份,鲜活的立在他们的面前,眉宇间皆是冷然和怨戾……咸祯帝怕了,王相也怕了。
这时曲朝露那水云般轻软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她的语调和严凉是相似的,都是那样的冰寒犀利,听在耳中如同刺入脑仁儿,无端的教人觉得战栗。
“皇上,那六个娘子我和阿凉都见过了,当真是可怜。”她惋惜的说着,意有所指的盯着咸祯帝,“她们虽说是自愿为阿凉殉葬,却到底是殉葬的。朝露不才,但还记得早在前朝殉葬制度就被废除,卫朝自太.祖皇帝建国始,历代帝王都将殉葬制度当作惨无人道的糟粕习俗,三令五申的禁止。”她语调一转,质问道:“怎么到了皇上这里又叫人殉葬?传出去了不怕贻笑大方吗?”
咸祯帝面如土色,直想立刻喊人来将曲朝露带下去杖毙,可他没有这个权利,只能忍着。
更令咸祯帝心惊肉跳的是,曲朝露在说那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将声音说的很大。此处不单不少官员在此,还有各个礼官和司仪,亦有城隍庙内的道士和守在门外的羽林郎们。
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曲朝露的话,那么殉葬之事就很难不被传出去。
咸祯帝忍着怒气看着曲朝露,她是故意的!想将这件事宣扬出去惹来民怨!可自己偏又奈何她不得!
咸祯帝忽然怀疑起自己当初敕封严凉为豫京城隍的决定,心里既后悔,却又知道当时没别的选择。若是当初让严凉化作厉鬼来朝他索命……似乎还是现在的严凉和曲朝露安全些。
曲朝露朝前走了两步,盈盈欠一欠身,宛如为民请命的姿态:“皇上既然许了那六位娘子要照拂她们的家人,朝露相信君无戏言,先替那六位娘子谢过君恩。她们做不成阿凉的妾室无妨,在地府里当差就是。毕竟她们也好,在场的各位也好……”她说到这里故意将目光从咸祯帝、王相以及几个主和派的官员身上一一掠过,徐徐道:“在场的各位百年之后,都是会落到阿凉的手里,由他全权管辖的。当然,各位的下场以及该在地府里受多久多厉害的酷刑,也都是阿凉说了算。谁叫阿凉是豫京的正神呢?”
果不其然,王相等人的身体齐齐僵硬,有隐隐的颤抖。
咸祯帝虽然笃定自己死后不会落到严凉的手里,但在曲朝露这慢条斯理的威胁恐吓之下,也觉得愈发的受不住,仿佛内里的衣服已经全部被冷汗浸湿。
王相撑不住了,强笑着对咸祯帝道:“皇上,您看城隍爷和城隍娘娘都已经显灵了,这祭祀仪式便是全须全尾的完成了。您日理万机,身子疲累,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
咸祯帝感激的望了王相一眼,顺着王相给搭的台阶下去:“嗯,这些天各地奏折颇多,的确是耗费心神的很。城隍爷,接下来三日内你们尽可在阳间行走,朕就不耽误了,记得后天傍晚进宫赴宴。朕回宫去了。”
殿外的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严凉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慢走不送。”
曲朝露也不咸不淡的道:“慢走不送。”
咸祯帝转过身去,随着离去的脚步,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的直如要破裂一般,铁青的像是暴风骤雨前的酝酿。
然而曲朝露知道,咸祯帝已无法再为严凉带来暴风骤雨了。是咸祯帝亲自把严凉送到了城隍的位置上,君无戏言,他既然任命了严凉这个英灵坐镇豫京,就不能再罢免他。
现在的严凉对咸祯帝来说,就是卡在嗓子眼的鱼刺,拿不下来,只能任由严凉慢慢的扎破他的喉管。
至少,在这三日内是这样。
而这短短的三日,对于抓住那个“机会”来说,够了!
待其余人等都离开主殿后,曲朝露的表情和姿态便松弛下来,重新变成了和严凉单独在一起时,那安静柔顺、略带点媚骨撒娇的模样。
她今天并没有细心打扮,见咸祯帝和王相还有她从前的公公刘老爷等人,何必要容颜精致。
她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件厚实的大袖衫穿上,头发也简单梳着,只戴一对玳瑁制成的菊花簪,通身仿佛是中规中矩的寻常富家夫人,但依然不减盈然风姿,一顾倾人城。
她的缣丝繁叶衣袖很是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曲朝露以袖子掩唇,轻轻笑了两声,明眸善睐,嗓音甘芳问着严凉:“我表现的怎么样?”
严凉满眼赞许的光色,拉过曲朝露的手把玩在手里,毫不吝啬的夸道:“好极了,不愧是我严凉的夫人。”
曲朝露玲玲而笑,又看向那被毁掉的六尊神像残留的破败底座、以及满地的碎片残骸场景,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直接将这六尊神像炸毁。”
“不炸毁,难道留着过年?”严凉轻轻一哧,“看着就碍眼,可算是毁了!往后我们回了地府也不必瞧见,一劳永逸!”
第43章 携手(加粗)
阳间城隍庙这六尊神像被毁, 在地府的相应投影也就消失了。
咸祯帝等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城隍庙,庙里便只剩下平日里维持秩序的道士们。他们恭恭敬敬的避让严凉和曲朝露,并行跪礼。
严凉挥挥手,让他们自便去。这三日的时间里他和曲朝露可以自由在豫京阳间行走, 就仿若还活在这世上一般。
他们走出主殿,久违的阳光落在身上。
雪后的阳光虽然没有多少暖意, 但与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多日来的积雪更是将城隍庙映得白光夺目, 两个人牵着手踏雪走过, 似如行走在晶莹的琉璃之中。偶尔有树枝上的积雪坠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一片寂静。
阳间的城隍庙里栽种有腊梅,腊梅的颜色像是蜜蜡, 金黄而灿烂,冷香透骨,清芳馥郁。
曲朝露深深哈了口气, 只觉得神清气爽:“阿凉, 我觉得这些日子的种种就好似做了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我又回到了人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当真什么都没有改变?”严凉柔声笑道, “从前你我不认识, 经历一遭生死, 却是成为夫妻。”
曲朝露笑了笑, 笑容如馥郁的腊梅花般夺目迷人:“你说的是, 这段时间的一切都不是梦,反倒是这三天更像是一场梦。待梦醒了,我们又要回到阴森森的地府去。不过,一想到有阿凉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地府也有种家的温暖。”
严凉浅笑,又道:“我的旧部们明天都会抵京,明天我去见他们还有钦玉,后天就是咸祯帝的宫宴。算算只有今天下午和晚上时间自由,我陪你好好在阳间走走。”他指了指集市的方向:“走,我们去街上转转。”
“嗯。”曲朝露找出一张准备好的面纱,遮盖住自己的容颜。
两个人都穿得寻常朴实,再加上严凉自十五岁后便很少在豫京城里出现,而曲朝露又蒙了面,是以他们走在街道上时,不会被认出来。只不过他们的气质惹人注目,倒是吸引了不少人探究的目光。
曲朝露从前很喜欢在豫京的东市闲逛,东市这边有不少贩卖胭脂水粉、首饰簪花的店铺,还有卖布料的、成衣的,最适合娘子们前来采买。
严凉晓得曲朝露的心思,直接带了她往东市去。
曲朝露开心不已,倚到严凉怀中,被他搂着进了一家绸布店。
几个鬼差跟在两人的后面,阳间人都看不见他们。他们瞅着城隍爷和城隍娘娘在那里十分认真的挑选起了布料,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绸布店的料子也分三六九等,低等的多是给小家碧玉们买去的,好一点的自然给殷实的官宦之家和商户,再上好的,便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和娘子们青睐的了。
严凉翻起一匹江南的绿地五色锦,上头的花纹细腻,布料很显肤白。他稍微提起布料,对着曲朝露比了比,笑道:“这个衬你不错。”
曲朝露正在看一匹纱质的料子,这料子朴素,布面上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轻灵雅致。她闻言戏谑道:“阿凉是要用冥币买布吗?”
旁边离他们较近正挑选布料的两个娘子,听言身子一僵。
严凉刮了刮曲朝露的鼻子,“用冥币做什么,我又不是没钱。”
“你哪里来的钱?”
严凉故作神秘道:“你不知道当初我下葬时,老管家为我随棺陪葬了多少钱。”
那两个娘子脸色雪白,丢下手里的布料赶紧走得远远的。
其中一个娘子暗暗骂道:“哪里来的疯子!”
曲朝露瞥了眼那两个娘子,娇嗔道:“阿凉,你把人家都吓走了。”
“管他呢。”严凉笑得十分宠溺,“你别看手头那纱料了,隆冬将至,夫人还想着穿纱衣不成?”他又选了一匹厚实的大毛料子,在曲朝露身上比了比,“何不买些冬天用的料子。”
“我觉得这纱布很美,想买下来开春的时候为你裁衣。”曲朝露婉婉道。
“是为我选的?”严凉叹道,“我错怪夫人了。”
曲朝露也拿着手里的料子对着严凉比了比,觉得不太满意,于是换了匹轻容方孔纱,感觉这个衬严凉才是相得益彰,便果断决定买下来。
接着两人又挑选了各色彩绣的云锦蜀缎共十八匹,如意虎头和西番莲等花色的连壁锦缎二十匹,算是给岑陌、容娘、沁水他们都选了合适的布料。
严凉去付账,竟然真的拿出了活人的货币。
曲朝露看着莫名觉得好笑。
待买好了布料,严凉施法将布料化为地府之物,由跟班的鬼差送回地府去。
夫妇两个继续逛街。
又采买了许多东西后,严凉带着曲朝露进了一家成衣店。
这家成衣店据说有着强硬的后台,衣衫的图案和绣线的设计,都是追捧着咸祯帝后宫里那两位以美貌著称的贵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