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点头:“是该如此。”她皱了眉:“皇帝的侄儿不少,又该选哪一个?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
皇帝兄弟七人,他居于最末。其长兄是先帝元后所出的康王,康王生有腿疾,生来就与太子之位无缘,他去世多年,只有一子,即平安郡王郭越。次兄是二十年前含冤而死的厉王,厉王也有一子,却是并未真正认祖归宗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晋。至于皇帝的同胞兄长,则是排行第三,还未成人就已去世,去年皇帝念及其无子嗣,特意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名为郭锦的少年作为嗣子……
其余几个兄弟,零零星星,偶有子嗣传承。但是因为受父亲之累,平时不大显眼罢了。
顾太师略一沉吟,应声道:“国赖长君,依老臣之见,平安郡王乃康王之子,孝睿皇后之孙,人品贵重,性格端方,可堪为继。”
“越儿?”太后微微一怔。平安郡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待人宽厚,性格不错,又是孝睿皇后的孙子,只是他从小就没被作为皇储来培养过,究竟能不能做得皇帝,她也不知道。
而且,还有一层,如果是皇帝的侄儿继承,那晋儿可也是皇帝的侄儿啊。比起郭越,自然是晋儿与她更亲厚一些。
“是。”顾太师接道,“昔日康王殿下聪慧果敢,常得先帝夸赞,只可惜身有残疾。可即便如此,他也率人编纂文选,光耀后世。平安郡王年纪轻轻,颇有康王遗风,年纪也长……”
他心说,这或许也是天意,若非康王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只怕还未成年就会被立为太子。那就不会有大行皇帝在位十五载了。
太后轻咳了一声:“越儿虽年长,却也不是年纪最长的。”
她有意无意看向陆晋,晋儿比越儿还大了几岁呢。越儿十八岁还在读书,而晋儿已经在朝中多年。
曲太傅闻弦而知雅意,朗声道:“若论最长,当属陆……”
他这“陆”字一开口,便卡了壳。他看太后的神色,知道是想推陆晋上位。陆晋由太后抚养长大,太后偏袒他在情理之中。只是虽说陆晋是厉王遗孤,但并未认祖归宗,至今都还没上玉牒。是以,他根本就没考虑过陆晋。
在明白了太后的心思后,曲太傅第一反应是并非不可,但细一思忖后,又觉得不妥。人人皆知陆晋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抄家杀人同家常便饭一般,这样的人若做了皇帝,那……
国要长君,也要仁君。
旁边的陆晋闻言,也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他心中颇为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尽管他身世大白于天下了,可太后依然将他当做是外孙,当他是成安公主的儿子。每每在他面前提起皇帝,总是“你舅舅”如何,而今太后眼下之意,竟像是想要他登基为帝么?
他身上虽流着郭家的血,但是在生命中的前十九年,都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外甥。而且在得知自己是厉王之子后,他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之心,曾公开放弃认祖归宗。这会儿再一掩前尘往事,以皇家子孙自居来继承皇位,姿态就显得不大好看了。更关键的是,他自己对皇位的兴趣,不算很大。
陆晋尚未开口,曲太傅就摇头了:“太后记岔了,年纪最长的,确实是平安郡王。”
太后皱眉,向陆晋看去。
陆晋点头,轻声附和:“太后,平安郡王年十八,的确最长。”
太后瞪了陆晋一眼,有些着恼,这孩子,莫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么?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大人只当太后不满意平安郡王。皇帝忽然驾崩,既无子嗣,又无遗诏,在这样的情况下,是要参考一下太后的意见,但也仅仅是参考而已。
周大人沉吟道:“端王世子年纪虽小,却极聪慧,颇得大行皇帝赏识,特意过继给端王为嗣,论贤德,自是不差,只是年岁小了一些。”他想了想,又道:“由重臣辅政,也不是不可……”
太后双眉紧锁,重重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晋儿,你随哀家过来。”
“是。”陆晋应了一声,随太后暂时离去。
他们刚一离开,三公便聚在一起,小声商讨。
而太后则与陆晋去了一僻静处,她收敛悲容,开门见山:“晋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续道:“你也不用跟哀家隐瞒,照实说就是了。”
陆晋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后,晋儿从小到大,一直是陆家子孙。”
“你是没有这个想法了?”太后皱眉,她缓缓说道,“可你也知道,你生父是厉王,不是长宁侯陆清。都是先帝的后代,那位置,细论起来,你不是坐不得。”
“先帝后代,也有分别。”陆晋摇了摇头,“太后忘了,去年晋儿说过,愿做陆家子孙,在养父母跟前尽孝。这个时候去认祖归宗,只怕惹人耻笑。”他想了想,又道:“太后没看出来么?方才顾太师和曲太傅,都属意平安郡王。”
他既然不是非要登上那个位置不可,又何必不顾重臣意愿强求呢?
“越儿……”太后轻声呢喃。
第110章 继承
陆晋点头,认真道:“是,平安郡王。”
太后沉吟,咬一咬牙:“若哀家执意推你,有几成把握?”
陆晋微微一怔,继而轻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太后微觉失望。她心里也很清楚,她虽贵为太后,但素来不问政事。三公尊重她,给她面子,可皇位继承这等大事上,还真未必会以她的看法为重。郭越是孝睿皇后的亲孙子,份属嫡系,而玉牒上至今都没有晋儿的名姓,她当然知道相较于晋儿,郭越更名正言顺一些。可是晋儿是她亲手带大的啊,感情深厚自然不能与旁人比。
陆晋缓缓说道:“顾太师和曲太傅在朝中颇有威望,他们支持平安郡王。不单是他们,想来朝中权贵也好,清流也罢,都不会拥护我这个并未认祖归宗的厉王血脉。”
听到“清流”二字,太后神色微微一变,轻叹一声。郭越的生父康王是先帝的嫡长子,身有残疾,不参与政事,只组织一些文人墨客编纂文选,在清流中的名望想来不逊于骁勇善战含冤二十年的厉王。只元后嫡出这一条,就占尽了优势。
太后略一思忖,面露踌躇之色:“那越儿会是个好皇帝么?”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道:“他虽说身体康健,待人宽厚,可到底年纪轻,也不是很机敏……”
陆晋听她已有松动之意,只笑了一笑,并未回答。他心说,平安郡王不算机敏,但绝不蠢钝。
太后再次叹了一口气:“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祖孙俩在这边谈话,那厢三公也在议论。见太后与陆晋回来,顾太师当先说道:“陆大人统领锦衣卫,深受大行皇帝信任器重,关于谁人继承大统,不知陆大人可有高见?”
他两次讲到“陆大人”,陆晋岂会不明白其话中的含义?
陆晋面色不改:“如顾大人所言,平安郡王身份尊贵,宅心仁厚,可堪为继。”
这话一出口,顾太师与曲太傅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很快,这惊讶就被欣然所取代。
三公齐齐点头。
此事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
待丧钟敲响,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进宫吊唁。沈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起何人继承大统。
太后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平安郡王郭越,乃先帝之孙,大行皇帝亲侄,性情宽厚,颇有其父遗风……”
她说着打量众臣。在场诸人对于由郭越继位一事,竟无人反对。
太后心中暗叹,知道晋儿说的不错。
平安郡王郭越在人群中面显迷惘之色,在众人或催促、或期待的眼神中,他似是猛然惊醒一般,连忙推辞,称自己才德浅薄,不堪为继。
他态度谦逊,教人更生好感。但最终还是领了太后懿旨谢恩。
和女眷们同在一处的东平公主远远看着,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或是为了皇帝这个异母兄弟的过世,或是为了侄儿能够继承大统。
她伸手掩了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一时竟分不清楚,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了。
她的母亲孝睿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父皇登基后,就封了她母亲为后。母后生下他们兄妹两个。她的胞兄本该是尊贵的太子,可惜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只能与门客幕僚们一起研究诗文,编纂文选。
后来先帝子息凋零,只能立郭昌宪为皇储。那时母后已经亡故,皇后之位空悬。父皇立昌宪为太子,封其母为皇后。
郭昌宪在位十来年,她一直教导侄儿要谨慎、要藏拙,莫惹了皇帝猜忌。她以为越儿会这么一辈子,没想到峰回路转,越儿居然要当皇帝了!
东平公主默默念了两声佛,心说,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太后提议,众臣支持,嗣皇帝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皇帝驾崩,除了嗣皇帝的人选,最重要的就是治丧了。郭越既然要继位,那么治丧一事,就由他率领了。他骤然居于高位,倒也不显慌乱,以太后为尊,又重视重臣意见。
尽管治丧期间,他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是能平平稳稳,不起风浪,本身也算是一样本事。
太后一开始也担心皇位交接时,出什么故障,轻则朝堂后宫动荡,重则殃及百姓,危及江山社稷。
她心想,这样其实也还好。
关于嗣皇帝的事情定下后,太后心力交瘁,仿佛大病一场。她扶着陆晋的手,轻声问道:“你舅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
陆晋陪着她在福寿宫,见她两鬓又新添的银丝,不由地心中一刺,他低声道:“查到了一些……”
“你告诉哀家。”太后双目微阖,“哀家有两儿一女,全都……”
无一善终。
陆晋心里一痛,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背以示安抚,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告知太后。
“怎么了?”见他迟迟不语,太后问道,“是没查到?还是不能告诉哀家?怎么你舅舅没了?宝儿也没了……”
说话间,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几日,在人前,她掉泪不多,可这会儿细想起来,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落,心窝也痛得厉害。
太后抓着陆晋的手:“你别哄骗哀家,有什么说什么。哀家不想糊里糊涂,被瞒在鼓里。”
“舅舅胸前有伤口,是被利器所刺,那利器上有毒。”陆晋缓缓说道,“至于明月郡主,也是同样的原因……”
“是谁干的?!”
陆晋迟疑了一瞬,才道:“偏殿没有旁人……”
太后心思转了几转,其实在一开始看到他们的尸首时,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毕竟那两人在她身边多时,不去想是一回事,一旦开始深想,那些从不在意的蛛丝马迹仿佛在一瞬间都显现出来。
“你舅舅和宝儿,是不大和睦吗?”太后忖度着问,“还是关系……”
真实的猜测太过令人惊骇,让她不敢想。
陆晋思考了一下措辞,简单提了一二,果然见太后神情怔忪,双目无神,再后来太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嘴唇嚅动,几乎发不出声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太后猛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等陆晋回答,她就苦笑:“你也没有必要欺骗哀家……”
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之意,若是她及早知道,若是她平时多留心一些,若是她根本就没接宝儿进宫……
“是哀家的错,都是哀家的错……”
见太后这般,陆晋心里也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诉太后。但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收回,只能温声宽慰:“不,这不是太后的错……”他定了定神,又道:“明月郡主曾经说过,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其实是太后。是太后在她家破人亡后,给了她一个家,是太后把她养大……”
太后怔怔的,泪流满面。他们能这么说,她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感觉该怪的,只能是她自己。
陆晋在太后身边宽慰安抚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也累了倦了。
刚得知儿子的噩耗,太后一心都是嗣皇帝的事情。此时注意力重新回到死亡这件事上,她心中悲痛难忍。但她到底是不想让陆晋太担心:“这些天你也忙坏了,先去歇一歇,哀家这里,你不用担心。”
她态度坚决,陆晋不好久留,叮嘱了她身边大宫女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郭越。
陆晋正要行礼,郭越已然道:“表哥是从皇祖母那里过来么?我正要去探视皇祖母。”
“这声表哥……”陆晋轻轻摇了摇头。
郭越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表哥那次不是同意了,还按照先时的称呼么?”他稳了稳心神,小声道:“我年纪轻,不经事。以后朝堂之事,还要多靠表哥帮忙。”
他神情、语气与先时并无太大区别,仍和从小到大在陆晋面前一样,尊敬而又带些欢喜之色。对这个表哥,他一向是心存亲近的。
陆晋却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神情恭谨:“分内之事,何谈帮忙?”
郭越微微有些失望,他知道他如果登基为帝,以后一切都会不同,所有人都会与他越来越有距离,包括他旧日的朋友与亲人。连姑姑都待他恭敬而客气起来,更何况表哥。
他转念一想,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到哪里去。先前他每每与表哥兄弟相称,而表哥则总是唤他为“王爷”。表哥在规矩上,一向很少出错。他想,日久见人心,以后日子还长着。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
陆晋这几日都在宫中忙活,得了空后,直接回长宁侯府。与长宁侯夫妇相见过后,他就去见了嘉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