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宜轻声道:“我见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着老了不少,不过精神还好。”她身体微微前倾,一脸认真道:“大哥,我们有法子接太皇太后出宫奉养吗?”
他们两人已经成亲数月,但日常相处中,她仍习惯用旧时称呼。
陆晋摇了摇头:“不能。她是太皇太后,是皇上的祖母。咱们如果接她出宫,置皇上于何地?”
韩嘉宜早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仍带些侥幸心理。听他这么说,也只得死心,放弃这一念头。
“不过……”陆晋试图安慰她,“你可以多多进宫陪她说说话。”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嗯,也只能这样了。”她心念微转,又道:“对了,我今天进宫,还见到皇上了。”
陆晋眉峰微动:“然后呢?”
“没然后啊。”韩嘉宜眨了眨眼,“他当了皇帝,称呼我为陆夫人,让我以后常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就没了啊。”她感叹道:“真是没想到……”
她初见郭越是在书坊中,那时他是书坊大东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登基为帝。
两人离得近,陆晋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他心中一动,慢悠悠道:“没想到什么?”
韩嘉宜微微一笑:“没想到我也能见着皇帝啊。”
她幼时在睢阳,又怎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见到这许多的皇亲国戚?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嗯?”陆晋挑了挑眉,对她这状似敷衍的回答微觉不满。
韩嘉宜看他神色,隐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她干脆脑袋往前微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轻笑道:“更没想到我会嫁给你啊。”
脸上温软的触感让陆晋心中一荡,然而他却肃了面容,慢吞吞道:“不嫁给我,那你想嫁给谁?”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怔了一瞬,眉眼弯弯,眸中盛满了笑意。她干脆揽了他的脖颈,伏在他怀中,咯咯轻笑,也不说话。
陆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一会儿才道:“好了好了,你不闷得慌么?”
韩嘉宜一个劲儿摇头:“不闷,不闷。”
明明两人只是在一块儿说说话,可大约因为是对方的缘故,连普通的对话都显得格外温暖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长宁侯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客人先前没少来长宁侯府,但这次突然出现,长宁侯上下异常紧张。
无他,因为这个客人是新帝郭越。
他微服而来,长宁侯夫妇却不敢大意,他们立时施礼,认真招待,却仍不免感到紧张。
郭越在正厅坐了,神色淡淡:“两位不必紧张。我这次来,是想见见陆二。”
他自称“我,而非“朕”,直接提出要见陆显,神情态度和以前差别不大。
长宁侯的紧张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忙让人去找陆显。
开春之后,陆显就不常在书院了。他一面在家读书,一面帮忙打理家中庶务。听闻皇上召见,他愣了一愣,匆忙赶至正厅。
看到昔日好友,陆显二话不说,就上前施礼。
郭越道声“平身”,让长宁侯夫妇退下,自己则对陆显道:“坐吧。”
陆显自然不敢还像以前那样,他道了赏,小心落座,又拱一拱手,认真道:“不知皇上驾到,有何吩咐?”
旧日亲密无间的好友,如今有了君臣之别。郭越早知道会这样,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艰辛而孤独的道路。但他并不想失去老友。
郭越板了脸:“陆二,你怎么回事儿?我忙着公务没法找你,你也不来找我么?咱们书坊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是赚了还是赔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这大东家支会一声?”
初时见他疾言厉色,陆显吓了一跳,待听完郭越的话,陆显懵了一会儿,下意识道:“还行,这几月收入比年前要好一点。”
国丧期间,民间禁止一些娱乐,有人闲着无事,买话本子解闷,话本倒比以前卖的好了。
陆显话说出口以后,才猛地意识到新皇帝是故意如此,书坊生意大概只是随便找的由头。——郭越没当皇帝时,就不甚看重书坊的分红。如今郭越登基为帝,富有四海,只怕更看不上了。
郭越佯做认真点了点头:“大东家忙,你这二东家,可得多上点心。”
陆显连声应道:“是,是。”
郭越皱了眉,他放下茶杯:“陆二,这儿没有外人,你不必太拘束。”他看了陆显一眼:“咱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只管和以前那样就行。我还是郭大,你还是陆二。你太拘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陆显心说,我又何尝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以前郭越是个闲散郡王,两人之间固然有很大差距,但一则都是在书院中读书,两人志趣相投,身份的差异大多数时候都能忽略不计。而现在陆晋是皇帝了,君臣之别不是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郭越诚恳道:“咱们相识多年,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要是今后跟我生分,可着实伤了我的心。”
陆显面露惭色:“我不是跟你生分,我只是……”
君臣之别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把刀。
陆显试探着问:“郭大,你这皇帝做的开心么?有没有什么烦心事?用我替你分忧么?”
重新听到“郭大”这个称呼,郭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最开始,他对这个称呼是抵触的,可是被陆二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如今听起来,熟悉而又温暖。
当皇帝开心吗?当然开心,执掌天下大权。但毫无疑问也有烦心事。
郭越摇摇头:“没有,我是皇帝,能有什么烦心事?”
不管前路如何,他总是要走下去的。至于烦心事,就不必说给人听了。
陆显微微松一口气:“那就好。”
郭越斜了好友一眼:“你别想着偷懒,等到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得随时做好为朝廷效力的准备。”
“得令。”陆显笑着应下。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之间的隔阂并不存在一般。
新帝登基以后,勤于政事,善于纳谏,朝堂一片平稳。不过,仍有些有心之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
郭越父母早逝,照拂他的除了姑姑东平公主,还有一些是他父亲康王留下的旧人。这些年,他们一直或明或暗护着他,待他登基后,这些人对他更加忠心。
第113章 婚事
有位廖老先生,曾是康王幕僚,后一直在平安郡王府上做长史兼教习师傅,郭越对他信赖而倚重。郭越继位后,欲委以重任,却被婉拒。
廖先生声称,愿为了主上肝脑涂地,却不想涉足朝堂。郭越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勉强他,就任他去了。
郭越从长宁侯府回宫,得知廖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理了理心情,宣廖先生觐见。
廖先生单名一个壮字,然而相貌清癯,生的斯斯文文,跟壮可毫不相干。他匆忙施了礼后,一脸凝重道:“皇上真要加封陆晋为太保?”
“嗯?”郭越挑了挑眉,“先生已经听说了?莫非先生觉得不妥?”
他们都很清楚,表哥陆晋原是厉王之子,论理封王都是正常的。但因为没真正认祖归宗,所以只封了一个定国公。在他看来,这委实是委屈了表哥。其实加封太保也不过是虚衔,为的是他自己心安一些。他不认为此举有什么不妥。
廖先生正色道:“当然不妥。”他脸上隐隐显出焦急之色来:“那陆晋是厉王遗孤,他手握锦衣卫,已是风光无限。皇上怎可再加封他?太保位列三公,万一他生出了二心……”
“不会的……”郭越毫不犹豫摇头,“不会有二心,廖先生多虑了。”
“皇上!”廖先生皱了眉。
因为他是康王旧人,郭越待他一直恭敬有礼。这般急吼吼打断他的话,于他而言,还是头一次。
郭越似乎毫无所觉,他双手负后,神色淡淡:“朕说,他不会有二心。”
听他自称“朕”,廖老先生心中一凛,轻声问:“这又是为何?”
郭越暼了他一眼:“廖先生与表哥来往不多。想来对他也不够了解。”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悠悠道:“他虽然在锦衣卫,干的是抄家杀人的事情,但他胸怀坦荡,是个端方君子。这也是为什么,朕依然让他在锦衣卫。他办事,朕素来放心。”
廖先生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道:“可他毕竟是厉王遗孤,万一……不可不防。”
郭越微微一笑:“厉王遗孤又如何?莫说他没有认祖归宗,即使认祖归宗,恢复本姓。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朕,只要朕善待百姓,做个好皇帝,他定然会好好辅佐朕,帮朕治理这江山。”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因为他的身份而疑神疑鬼,对他心存猜忌,那朕和先帝又有什么区别?”
廖先生神情微微一变,没再说话。
郭越眸中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他慢悠悠道:“如今皇室人丁稀薄,我们兄弟应该齐心协力,守护江山,守护百姓,而不是你争我斗,自相残杀。”
廖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长长一揖:“皇上说的是,是老朽狭隘了。”
郭越摇了摇头:“廖先生也是为了朕好,只是这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
廖先生连忙应下,十分受教的模样。然而他在心里叹一口气,想到:主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过仁善了。
对所有人善良,未必是一桩好事。
郭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如果表哥真有当皇帝的心思,那么坐在皇位上的可能就不是他郭越了。
微微笑了笑,郭越说道:“先生还没用膳吧?不如留下来,陪朕一起用晚膳?”
廖先生连忙推辞。
郭越一笑,也不勉强。
皇宫晚间的菜颇为清淡,郭越瞧了一眼中间的一道菜,询问旁边伺候用膳的小太监:“这菜叫什么名字来着?朕恍惚记得,叫兄弟齐心,是不是?”
小太监答道:“回皇上,确实是这个名儿。”
郭越状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朕吃着味道不错。教御膳房多做两份,一份送到陆大人府上,一份送到乐郡王那里。”
乐郡王是端王继子郭锦,年纪尚小。
“是。”小太监连忙应道,施礼退下。
郭越想起一事,忽的叫住正要远去的小太监:“行的快一些,莫让菜凉了。”
小太监不敢怠慢,匆忙去忙碌。
天子赐菜,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年仅七岁的郭锦面露惊喜之色,他冲着皇宫的方向施了一礼,待听说这道菜名为兄弟同心后,心情更加复杂。
这一道菜,他吃的郑重而虔诚。
而那厢,“兄弟同心”送到定国公府时,陆晋正与韩嘉宜一道用膳。
灯光暖黄,两人相对而坐。简单几个小菜,陆晋又让人备了一点果酒,劝嘉宜饮下。
他知道,她不胜酒力,稍微饮两盏,会慢慢有醉态。一想到她酒后的娇憨模样,他不免有些心热。
“不能多喝,两杯就行了。”陆晋眸色沉沉。
这是果子酒,味道清甜,有几分像玫瑰露。
韩嘉宜嫣然一笑:“知道呢。”
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的。
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韩嘉宜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向陆晋看去。
陆晋神情不变:“速速有请。”他对妻子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不要担心。”
韩嘉宜点一点头,她心说大概是去年端午那一遭,她被吓着了,以至于每次听到宫里来人,她总会暗暗一惊,不自觉地生出一些怯意来。
她想,以后不能这样了,今上不同于先帝。
正想着,一个有点面善的公公拎着食盒满面笑容走了进来:“皇上赐菜给陆大人。”他打开了食盒,露出犹自冒着热气的菜肴,笑道:“这道‘兄弟同心’,皇上觉得好,就命御膳房新做了两份,分别送给陆大人和乐郡王。”
听到“兄弟同心”,陆晋眸光微闪,恳切道:“多谢皇上赐菜。”
公公笑道:“陆大人慢用,小的这就先回宫复命了。”
送走这太监后,韩嘉宜端详着御膳,奇道:“这就是‘兄弟同心’?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像?”
“兄弟同心”是道宫中御膳,韩嘉宜虽然听说过,却一直无缘得见。
“这菜叫‘兄弟同心’,中间还有段故事。”陆晋拿银箸慢悠悠给两人分了一些,“说有姓张的两个御厨,虽是亲兄弟,却一直明争暗斗,誓要比个高低,为此还闯了祸,要被赶回老家去。这两人临走前,摒弃前嫌,合力做了一道菜,文帝尝后赞不绝口,亲自见了他们兄弟,并为这道菜取名叫‘兄弟同心’。”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想,和她猜的相差不大。
如果这菜本身和“兄弟”无关,那么就是背后的故事和“兄弟”有关了。
能让尝便美味的文帝赞不绝口,这道“兄弟同心”自然味道极好。
陆晋缓缓说道:“不过皇上赐菜,肯定不会因为它的味道……”
韩嘉宜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他是想说,他跟你是兄弟。”
新帝性格温和宽厚,虽不是英武之君,但做个仁义的皇帝也不错。
郭越登基后,连下的几条政令,都与仁政有关。
五月初新帝下了新的旨意。
选秀。
当然这是以太后懿旨的名义发出来的。
“凡父兄为三品以上官员的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未婚女子都要参加?”韩嘉宜微觉讶然,她忖度着道,“那得不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