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甄弗——绿意生凉
时间:2018-08-17 07:45:23

  我忽然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当年你我第一次定婚时,将军为何迟迟不肯装病?”
  卫恒脸色似是又被烛火染红了几分,沙哑的嗓音也有些变了形,“夫人兰心蕙质,何必明知故问。当年若非董焯突然来攻,程熙那厮趁机落井下石、横刀夺爱,我与夫人此时早已做了三年的夫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我正想问他为何颠倒黑白反说是程熙横刀夺爱,忽听他说出“孩子都有了”这几个字,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气堵在喉中,立时呛咳起来,好半天才止息下来。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竟已被卫恒抱在怀中,他的大手还在我背上轻抚。
  原本想问他的话,立时被他温热的大掌拍的粉碎,再聚拢成形,已变成一句怒斥,“还请将军自重。”
  卫恒身形一僵,“你我已是夫妻,这等肌肤之亲,又何来自重一说?”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放开我,重行坐到喜案对侧,端起半片匏瓜道:“夜色已深,咱们快些饮了合卺酒安歇吧,不然怕是它们又要被放到烛火上再温一次。”
  我仍是不肯去端那匏瓜,定了定心神,将他种种言行梳理了一遍。
  “将军今夜与我开诚布公,无非是想告诉我,早在三年前,你便已不介意娶我为妻。这些时日,在发现我姨母并不如将军之前想的那般,是个恶毒后母之后,更是对我生不出什么怨怼之心。”
  “将军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我不被他人利用,而是站在您这一边,帮您夺得世子之位。”
  卫恒忽然笑道:“夫人此言差矣!那些男人间的夺位争斗,我并不愿夫人牵涉其中。卫某所求,只须夫人安心做我的妻子,足矣!”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除了初遇时,他曾这样对我笑过,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温暖的笑容。
  前世在婚后,他曾这样对我笑过吗?应是没有过的,否则我定会深深刻在心里,便是重生后遗落了大半记忆,也不会忘却他的温暖笑颜。
  当初便是他这如春风十里的融融笑意,让我情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隔了前世的仇怨再见,仍是让我不由心摇神动。
  只不过,他的笑容再暖,我亦不曾被其迷的失了神智,有些事,还是先约法三章的好。
  我端起另半片匏瓜,“若是将军能允我三件事,我自当如将军所愿,不理外间俗事,只是安心做你的妻子。”
  既然这一世的卫恒,和先前大不一样,他能识破卫华对我的污蔑,甚至能发现一直以来被长姐欺瞒的真相,从而打消了不少对姨母的怨念。若他当真诚心与我为善,我亦不妨与他为善。
  毕竟,他是最后成功登上帝位之人,且是有为明君,完成卫畴未能实现的霸业,一统天下,结束了自大雍末年以来数十年的乱世,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何况,据传他出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不散,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若他注定是天子的命格,只怕亦非我所能改动。
  我看向卫恒,见他眉峰微皱,也正微微侧头看着我,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迷题,眼中现出微微的困惑来。
  这已不是他头一次露出这副神情。那日在江边,我被他抓到,竭力劝他放我归隐,莫与我成婚时,他的脸上亦曾流露出一抹这样的困惑来。
  但上次只是一闪而过,这一次,他却始终端着一张困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渐渐地,那双黑眸深处竟还透出一丝恐慌来。
  “夫人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原来这就是让他困惑的地方,觉得我与先前不同?
  可不知为何,他这话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亦如我一般恍然记得某些前世记忆,才会觉出“现下”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些不大一样了。”
  难道他也和我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相士刘良送我的那卷竹简里有言道,“这重生之人,大抵经受非人之冤,或命格良缘为歹人所篡改,是以重行历世,以拨乱反正,重证天道。”
  卫恒前世最终得为天子,坐拥四海,爱妃在侧,何曾如我一般,无辜枉死。天子的命格何等贵重,亦不会为歹人所篡改。无因无由,他断不会是重生之人。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不过是觉得,我同四年前有些不一样了吧。
  想到四年前得遇君子,初到卫府时的我,我心中亦有些惘然,不由叹息道:“人非草木,岂会痴长岁月?我被两度嫁为人妇,除却年华渐老,心性识见自和当年未嫁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年少时,只问心中是否欢悦。但现下方知,若无安身立命之处,再是心悦他人,也只会如沙上画痕,如何长久?”
  我迎向他的目光,坦然道:“世人皆晓趋利避害,我亦不能免俗,倒让将军失望了。”
  卫恒眼底笑意渐消,沉吟片刻才道:“不知夫人要我答允哪三件事?”
  “第一,若他日将军得偿所愿,想必这天下都会是将军的。还请将军保我甄家和姨母他们母子四人平安。”
  卫恒略一犹豫,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用阴毒手段害我,他们既是父亲的夫人、子女,我自会给他们应得的尊荣。但如何修之流,若定要置我于死地,休怪我加倍奉还。”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第二,我同将军只要有这夫妻之名就好,至于夫妻之实,便不必了。免得担上一个以色事人,好将夫君拿捏在掌中的恶名。”
  前世他那样待我,我不是没想过置他于死地,报他前世害死我三个孩儿之仇。虽然我始终不能忆起我那三个孩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梦里那几个模糊片断里均有他的身影,当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说,那些梦境虽能预知前世,但却并不是和前世分毫不差,只凭那几个似真似幻的片断,并不一定就能证明,我的三个孩子是死于他手,何况,在我的梦境中,压根就没有出现第三个孩子是如何没了的。
  既然我能忆起的前世记忆太少,不如先按兵不动,等他日能忆起更多时,再做决断。
  若我的三个孩子真是死于他手,即便他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我也定会替他们报仇,如若不是,是其中另有什么别的缘故,那我便……继续安心做他的妻子?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我是再不会同他生孩子了。
  卫恒浓眉紧皱,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若夫人执意如此,那便如夫人所愿。不知这最后一事,夫人又要卫某做什么?”
  “至于这第三事,将军当知,你我初次议婚,便是因我不愿被天子表哥召入宫中,如我姑母甄贵人那样,在后宫之中丢了性命。是以,待他日将军登上王位,请放我归去,我当终身不嫁,与嫂嫂归隐山林。”
  卫恒脸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若是卫某不愿答应夫人这第三件事呢?”
  “那将军要么今夜就杀了我,否则,我定会如将军所愿,到丞相面前求他做主,将您私下派人打探后母行止之事,合盘托出。”
  是他自己将这样一个把柄送到我面前,我若不拿来用上一用,岂不可惜。
  何况,让我去找卫畴做主,这原本就是他先提出来的,我不过欣然采纳,逼他答应与我约法三章而已。
  只要他还想要这世子之位,他就只能乖乖就范,答应我这三件事,否则,无论他怎么选,都会将自己陷于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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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允诺
  卫恒脸黑如墨,深吸了几口气,似是在压抑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想要看到我心里去。
  我不闪不避,迎着他骇人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不曾动摇分毫。
  “砰”的一声,卫恒再次怒到拍案,咬牙切齿道:“如夫人所愿,这三条,卫某全都允了!”
  他到底还是答应了我这约法三章。
  我微微一笑,也朝他露出重逢后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将军允了妾身所请,但为了安心起见,还请将军将允我的这三件事,亲笔写于羊皮纸上,也好异日做个见证。”
  “你信不过我?”卫恒怒道。
  “并非不信将军,而是信不过人心。这世上,自来人心易变,妾身不得不防,还请公子勿怪。”我坦然道。
  “若是丞相在日,我自是不怕将军不守承诺的,可他日丞相百年之后,将军再无顾忌,只怕……”
  “既然将军自信不会失信于我,那又何惧再多写上这几笔?”
  若非他自己将这个把柄送到我手上,我又怎敢跟他约法三章,最多不过以死相胁,不许他婚后碰我罢了。
  卫恒冷哼一声,命人拿来了笔墨并一卷羊皮纸,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不过片刻,便已写好。
  “夫人请过目。”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皮纸一瞧,只见上面写道:“吾卫恒于大婚之日同夫人甄氏约定如下……,男儿一言既出,自当立誓守信,若有违此约,则人神共愤、所求不得、众叛亲离、短命而亡!”
  他一连发了四个正经毒誓,而非什么天打五雷轰之类的无稽毒誓,可见并不是敷衍于我,只不过——
  “敢问将军,我方才明明是约法三章,将军为何却只写了两件事,那第二件事,为何不写?”
  他虽没写我要求的第二件事,却将他承诺的“只须我安心做他妻子”这一条无比郑重地给加了进去,还补了八个字,“一世相守,不离不弃”。
  卫恒的眉目重又舒展开,好整以暇道:“这等内帷之事,还请夫人替卫某留几分颜面,你知我知便可,便不用白纸黑字的写于纸上了罢。”
  “反正,若我敢不遵从,夫人只消去求父亲做主,又何惧少写上这几笔?”
  他到底不甘受我胁迫,立时便将我方才所言回敬了回来。
  “至于父亲百年之后,夫人那时肯定已做好打算,要去归隐山林,就不用怕卫某会唐突夫人了?”他继续讽刺道。
  我却心情大好,将那纸护身符藏于怀中,笑吟吟道:“将军若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为妾身温酒了。”
  “将军既允了妾身所请,自今日起,妾身自当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替将军料理中馈,绝计不让内宅之事让将军烦忧。”
  “夜色已深,何不共饮此杯?”我端起匏瓜,朝他举手示意。
  卫恒微一怔愣,随即也端起匏瓜,同我手中匏瓜轻轻一碰。
  拖延了这许多时候,我同他到底是共饮了这一杯合卺酒。
  见这婚仪最后一礼已成,我放下匏瓜,便欲起身去洗漱安歇,哪知卫恒长臂一展,拿过一边的羹斗,又往那两片匏瓜中倒起酒来。
  我身形一僵,“将军这是何意?”
  “吾愿再为夫人温酒,还请夫人与我,再共饮一杯?”
  “古来礼俗,这合卺酒只需饮一次便好,将军莫非还想酒过三巡不成?”
  “我……”卫恒眼中居然有片刻茫然,“我也不知怎地,就是想再和夫人多饮一杯,还请夫人务必成全!”
  他抬起眼,眸中透出一点希翼的神色来。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前世我和他始终未曾共饮的合卺酒,默然片刻,重又坐回喜案边,静静地看他温酒。
  就当是……补上他前世欠我的那杯合卺酒吧。
  第二杯合卺酒饮完,我和他各自去净室洗漱。
  因是新妇盛妆,光取下我头上所戴的簪钗玉梳,御去面上红妆便花了不少工功夫,待我好容易洗漱完毕,回到内寝,打算歇息时,却发现卫恒身着里衣,正大喇喇地半躺在榻上。
  我再次蹙眉,“将军莫非今晚也要在此处安歇?”
  他冲我展眉一笑,“今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之夜,如此良宵,我怎舍得夫人独守空房?”
  “看来还是得请将军把那约法三章补全了才好,免得您这么快就忘了您答应过我的第二件事。”我不悦道。
  “我只答应不与夫人行夫妻之实,可没答应不与夫人同床共枕。反正我若有何孟浪之举,夫人去找父亲做主便是,又何惧之有?”
  想不到他心中对此怨念颇深,逮到机会便要借机刺我两句。怕是他此刻肠子早悔青了,不该送了一个天大的把柄到我手上。
  我正欲反唇相讥,他却收起方才的锋芒,话锋一转道:“若是你我新婚之夜就分房而居,就不怕令姨母担心于你吗?”
  他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我既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挂名夫妻,便冲着相敬如宾这几个字,也须在面子上把戏做足了方可。
  “将军言之有理,我亦相信将军乃是君子,当不致刚刚立誓定约,便背信弃义,还请将军在榻上好眠。”
  我说完,从柜中找出一张毡毯铺到喜案边上,再走到床尾,去取另一床锦被。
  “夫人这是何意?”
  “妾身不惯与男子同睡,今夜,便打个地铺先将就一晚。”
  我抱起被子,转身方走了一步,忽然腰上一紧,已被卫恒拦腰抱起,将我稳稳地放到榻上。跟着,一道黑影落到我身上,他已用我手中的锦被将我裹了个严实。
  “你——”
  我方说了一个字,卫恒的食指已轻轻按在我的唇上。
  “夫人勿怕!地上潮湿,女子如何睡得?倒是卫某在军中,这地铺早睡得惯了。”
  他说罢,抱起他那床锦被,走到毡毯处躺好,道了句,“夫人只管安心高卧,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去给父亲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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